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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院子里的蔡妩自然也好受不到哪去。郭奕这里病情时有反复,好几次药汤喝下去没一刻钟就又全吐出来。而且干咳咽痛,体温时高时低,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有八个时辰是昏昏沉沉睡着,剩下的四个时辰,不是被蔡妩哄着威胁着吃药,就是拉着蔡妩的袖子在蔡妩怀里难受的蹭来蹭去:“娘……奕儿难受……疼……”
几天咳嗽折腾下来,郭奕声音已经带了股沙哑软弱,听上去无力至极,蔡妩搂着儿子坐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儿子后背,听到郭奕如此说,泪珠子一下涌上眼眶,却终究又让她忍了回去:这不是儿子头一回说难受。开始时他也委委屈屈地告诉她,那会儿你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尚能回答得的清楚,可后来再问,他就只眼泪汪汪说疼,却不知道自己到底疼在哪里。蔡妩瞧着,只觉得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能替他生受了这些。
郭奕似乎被高烧搞的头脑有些迟钝,反应也慢了半拍,要是搁平日,这小子指定看出他娘亲状态不对,然后老老实实窝一边自己玩闹去。但现在他是病人,本就思考上不太利索,加上毕竟是个小孩子,生病依恋母亲很正常,所以郭奕一直哼哼唧唧缠着蔡妩,知道自己折腾累了,才又昏沉沉在蔡妩怀里睡去。
蔡妩看着怀里的大儿子,又想想在外面哭的撕心裂肺哑了嗓子的小儿子,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又各自在油里滚了一遍,其中煎熬疼痛滋味,简直难以言喻。有好几次,她觉得自己都快撑不下去,大儿子生病,小儿子哭闹,郭嘉不在,她最需要的那个人不在身边,甚至现在连能替她分担一丝的可能都没有。
她想她还是天真了些,她以为到了许都是面对些光怪陆离的人际网,尔虞我诈的权力圈,或许还有加上郭嘉忙于工作,对家里顾及精力的减少。她以为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不娇气,许都那么多人可能撑下来,她也可以。可实际上当事情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发现她没她表现的那么坚强。因为知道疼惜她的那个不在,她可以在产床上不吭一声,但看到让两个孩子受罪,她的心一下子就软的一塌糊涂。每次听到榻上郭奕仰着烧红的小脸问她“爹爹什么回来”在听到外头郭荥的哭声时,蔡妩总会升起一股不能自已的恼怒,对着郭嘉也是万分迁怒:知道你随军在外,身不由己。可你至少该记得你除了是前线一名军师,你还是许都的一位丈夫,一名父亲。不求你能速战凯旋,你哪怕记得给家里写封家书也是好的,至少这样,你能让我对儿子有个交代。
但蔡妩这些心理活动和整个许都的一番动态显然没有被传递到寿春去。寿春城内半月都是忙活一片。任何一个城池的攻克都不会是以城破结束,攻克一座城池只是征服它的一个阶段。得城以后的官吏任命、新旧势力的更迭洗牌,百姓治理、城池防务,军队驻扎,将领任命,一件件都是需要安排,一个不慎,刚刚到手的城池就可能很快易主,成为他们所有。
曹操在这方面是属于吃过亏,比较注意的。所以在得寿春后他大军停留了半个月,即有让军队休整之意,也有带着人在寿春忙前忙后,巩固胜利成果。等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是小半个月后。被他压迫了小半个月的人终于解放出来,可以得空仔细转悠转悠寿春,品品寿春美食,尝尝淮南特产了。
所以寿春城郊一个不抬起眼的小茶肆里,就出现了比较诡异的一幕:基本每个进茶棚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把眼睛投向门口比较扎眼的那一桌。桌上是两个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衣着光鲜,裁制得体,看打扮应该和在座那些农夫乡人不是一路的。可那架势看着却……两人皆一手搭着酒坛,一手端着酒碗,时不时上手撕了熟牛肉,看这凶狠吃相,别说是农夫乡人,就是草野莽夫也不过如此了吧。不用明言,知道的肯定能猜出其中一位必是郭嘉,而另外一个和他相对而坐的,竟然是……曹昂。
这位平日举止得体,气度过人的大公子此刻居然也抛了架子,端着酒碗,跟郭嘉“啪”地碰了碗,然后脖子一仰,特豪迈的一饮而尽,把他身边几位食客看的楞乎乎傻了眼。
他对面郭嘉见他举止,眼里闪过一道光彩后端着酒盏笑道:“大公子此番模样若是让司空大人看到,嘉恐怕是脱不了一顿训斥了。”
曹昂拿袖子一抹嘴唇,很无辜地抬眼看着郭嘉轻笑:“不瞒先生:昂在司空府里经常被母亲耳提面命,嘱咐曹昂身为兄长,一言一行皆兄弟表率所以要万分注意才行。只是架子装的太久,到底还是会累,跟先生一道反正是不用担心这个了。”
郭嘉闻言失笑,指着曹昂道:“哦,如此说来,嘉倒成了大公子的挡箭牌了。啧,那大公子要怎么谢嘉呢?要不这顿你请?”
曹昂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这顿本来就是昂请。谁不知道郭大祭酒出门十回有八回是忘了带荷包的?秦东没跟着,若是昂再不垫钱,恐怕先生今天就要被扣在这里等人送酒钱了。”
郭嘉笑盈盈地摸摸鼻子,偏头挑挑眉没有说话。说来他跟曹昂还真说不上是怎么熟悉的。他第一次见曹昂时这青年给他的是个温和知礼,可能跟荀彧有些相似的青年,可是后来在过年的宴会上,曹昂问的问题却让他有了那么一丝兴味:这位大公子有点儿一丝,瞧着问题,提的多刁钻,他不问别的,竟然问他对长勺之战的看法,对秦灭六国的看法,甚至问他最喜欢的是是哪位历史大贤。
郭嘉又不傻,他当然知道曹昂跟他接触实际上是得了曹操允许的,他的回答多半也会转个头就到了曹操耳朵里。所以对前两个郭嘉倒是答的挺精巧,等第三个郭某人偷了个懒,直接问曹昂:那大公子可能告知嘉你最不喜欢的是哪个?曹昂眨着眼:“昂最不喜白起。”
“却是为何?”
“长平一战坑杀赵军四十万。明明赵军已经降了,为何还要杀人呢?”曹昂回答这话时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和悲悯,让人看了就知道这孩子心底其实还是很柔软很仁慈的。
郭嘉当时微眯了眼睛:“大公子可曾听说以杀止杀?长平战中赵军降了秦国自然还可以在他日战场上降了其他国家。白起不会给自己留这个隐患,坑杀虽残忍,却让东方六国至此后再无一国可单独抗衡强秦。从这个方面说,白起杀人,是为国而杀,既非私怨,何过之有?”
曹昂傻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郭嘉好像跑题了,于是有些讷讷地问郭嘉:“那……奉孝先生,是最喜欢白起?”
郭嘉摇头否定:“嘉说这个不过是想告诉大公子,看人的角度有很多种。大公子看着是圣贤的人嘉看来说不定是庸才一个,而嘉看着平庸者到了别人眼中也可能是贤德人。所以喜欢那个历史大贤之说实在不好确定,充其量是喜欢这位圣贤身上某种特质,这么讲其实是喜欢的一类人。大公子,古往今来,让嘉欣赏的有特质人物很多,您要嘉一一列举吗?”
曹昂被噎了一下子,然后悻悻地回座位了。那天宴会,他被郭嘉教育了一番,噎了一番,棒喝了一番,脑子里纷纷杂杂理不清头绪,去求教曹操,曹操听完却捋着胡须呵呵直笑,笑完吩咐儿子平日没事继续好好和奉孝交流,对他说的好好好琢磨,记得上心。然后曹昂就更加变本加厉了,对郭嘉简直是以师友事之,喊他的时候干脆把跑掉字号,直接叫先生。郭嘉开始还被他叫得愣了愣,等反应过来也只是淡然一笑,然后就随他去了。
今天这小茶肆里这一幕倒没有多少出乎郭嘉意料,想也知道有曹操那样一个青年时候干过偷新娘子这种不靠谱事情的爹,曹昂就算知礼守礼,但和其他人比骨子里还是有些洒拓随性的。平时不明显,跟郭嘉这样的相处多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要是还端着他大公子架子,那最后被搞崩溃的肯定不是郭嘉。
等到曹昂和郭嘉的酒下到第二坛的时候,段数略低的曹昂有些忍耐不住了,他瞧瞧对面的郭嘉心说:这位爷平日虽然不算个话唠,但像现在这么安静的时候也还是很少见的,别是有什么心事吧?可瞧他表情又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先生在想什么?”曹昂终究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
郭嘉倒也没有避讳:“嘉在想:回许都以后,该怎么应对媳妇儿和孩子。”
曹昂惊诧地张嘴:“啊?”
郭嘉眉一挑,笑呵呵地说:“大公子还未成家,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不过这次回许都,大公子凭军功晋升,应该也会开府独立。司空大人恐怕也该给自己找一儿妇了。”
曹昂闻言眨眨眼,然后像所有未婚男青年一样腼腆地低下头:“父亲那里倒是曾说过此事不急,只是母亲倒是旁敲侧击过许多次了。曹昂也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大丈夫当以天下为重,对这些事昂暂时还不想考虑。”
郭嘉端着酒碗地手微微顿了顿,饮尽后放在桌子上才状似无意地问曹昂:“那大公子可曾想过将来夫人应是何等样人?”
曹昂微偏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想是想过的,但终究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郭嘉淡笑这敲敲桌子,在见到唤回曹昂抬头后才字字清晰跟他说道:“大公子,有些事情嘉不说你也明白。尤其明公这个位置,权近极时为孤寒。大公子身为明公长子,身上担子不小,所以身后夫人所系亦是干系重大。大公子心里要有个底才好。”
曹昂神色黯然了一下,任谁听到这样的话其实心里都不会好过的,郭嘉其实就是在跟他打预防针:小子,你将来的媳妇儿可能不会是你梦想的那样。她身上会牵扯到很多利益,不是你想娶这个就能娶这个,这种婚事由不得自己,甚至由不得你父亲。你还是有个心理准备。
不过很快曹昂又恢复过来,目光坚定地看着郭嘉:“享受了家族的荣耀,就得承担家族的责任。先生近日之言,曹昂受教。”说着曹昂竟然要起身给郭嘉行礼,郭嘉赶紧给按住,正要开口调侃曹昂几句,眼睛扫到曹昂身后,动作竟一时顿住。
曹昂顺着他视线望过去:没什么稀奇,不过一个娃娃脸的青年此刻正指着比比划划跟几个庄稼人说着什么,但看几个农夫一头雾水,满脸茫然的模样,显然是没听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曹昂回过身细声问郭嘉:“先生认识此人?”
郭嘉却已经撑着桌子站起身,扬声喊道:“德衡?”
马钧闻声回头,在看到叫他的人以后,脸上先是闪过无限喜悦,随后又是一阵担忧,在跟几个农夫匆匆告辞后,提起田垄头上一个小木匣子抱着跑了过来。边跑边磕磕巴巴问郭嘉:“奉……奉孝兄,你……你怎么……怎么来寿春了?”
郭嘉呵笑着几步上前接过马钧木匣子:“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什么来寿春的?不知道眼下江淮在打仗吗?”说着郭嘉把他引到了曹昂面前,简单的给两人做了介绍,曹昂倒是马钧究竟何方神圣竟然能得奉孝先生青眼,但马钧显然对曹昂一点儿也没感冒,他好像没反应过来“司空府大公子曹昂”到底是干嘛的。还在低着头回答郭嘉刚才的问题:“一年前……就……就到寿春了,只是……没找到人……袁术也看不上……这些……所以……没法把图纸化成实际。”
郭嘉眼睛眯起:“那你为何还在寿春呆着?怎么不去他处?”
马钧抬头认真地看着郭嘉:“不……不能的……今年雨水来得早,走的也早。会干旱的,架水车的话……能缓一缓……我想着既然来了,找找农夫,……几个村子一起建……也是可以的。只是……成本太贵……他们出不起。”马钧说完又沮丧难过的低下头,显然受的打击和困难不小。
一边的曹昂听着一头雾水,很是困惑地看看郭嘉又转脸看看马钧:“这位兄台,什么叫今年雨水来的早就会大旱呢?前一个月不是还有连阴天吗?怎么就会干旱呢?”
马钧这才像刚反应过来曹昂这人不是摆设一样,很不好意思地冲曹昂笑笑,然后语气严肃地解释:“不是……说笑。有经验的老……老人……都知道。若是雨水……来……来的太早,那走也早……之后便没有雨了。”
曹昂动作僵住,微偏着头思考片刻:“那你可有何办法?”
郭嘉眼睛一亮:“德衡,把你之前那些图纸给大公子看。”
马钧很老实地拿出一堆图纸递给曹昂,曹昂当即傻了眼:这都什么?怎么一个也看不明白?不过马钧很体贴地开始拿着图指着各处讲解:“这个……是……是新设计的水车,可以在坡地搭建……这个是它的水轮,用这个吹入河湖江流,然后……”
显然被激发起专业兴趣的马钧没有注意到曹昂越来越迷茫地表情,连一边郭嘉都轻叹着闭目扶额:他算是知道德衡为什么总是碰壁了。除开说话不利落,他讲话的方式也有问题,这一堆机械原理不是专门搞这个的谁听得懂啊?
于是郭嘉很好心地适时打断了他,然后脸转向曹昂:“大公子听明白了?”
曹昂脸色微红地摇摇头:“昂愚钝,未听真详。不过看着倒是挺实用的样子。眼下江淮位全部平息,淮中袁术尚在与孙策交战,所以德衡兄若是不介意,倒是可以屈尊来许都。昂可以向家父举荐德衡兄,德衡兄之才,到许都一样可以施展的。”
马钧怀疑地看看曹昂,然后又转看向郭嘉,许是被拒绝惯了,咋一听此言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偏着头傻乎乎地问了句:“你父亲是谁?”
曹昂僵住:敢情刚才奉孝先生介绍你没听耳朵里去。啧,这样的性子到了许都,要的重用确实堪忧啊。只是此人刚才言辞间却当真透露几分才华,放弃未免可惜。且他若有能耐,让农耕器具改进于父亲屯田一事上着实有用的。只是要费心专门给他个他适合的职位了。实在不行,让父亲仿照军师祭酒这样例子再专设一个官职也成。
所以曹昂在僵硬过后很好脾气地回答马钧:“家父讳操。乃当今司空。”
马钧闻言呐呐重复:“曹操?司空?”后呼地眼睛一亮,站起身抓着曹昂胳膊:“啊……那个……司空大人……这么说……就是他可以看明白这些了?”
曹昂听言眉角抽了抽:他发现马钧这人似乎有点一根筋。他好像固执的认为只有别人看懂他的设计才会重视他的才华。这种想法让他觉得有些诧异,倒是郭嘉还算了解马钧,用蔡妩曾经的话说:德衡就是个孩子脾气,你只要不跟他聊他鼓捣的那些东西,就得以对待孩子的心智对待他。不然你肯定不能理解他要表达什么。
所以郭嘉很适时地问曹昂解围:“德衡,这个具体如何还是要等你到了许都再说。不过有大公子和愚兄做保,应该问题不大。只是不知,你到底要不要去许都了?”
马钧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才行为是及其失礼的,遂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曹昂袖子,看着外头农田为难道:“那……要是去了,这里……干……干旱了……怎么办?”
郭嘉轻轻地叹口气:“德衡,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办。这里已经归于许都,你跟着回去见过曹公,办这些事很简单。而且到时候不止你一个人,你还会有很多同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