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单衡将手背到背后,含笑看他走远,目光越变越淡——不想成婚也得成!做皇帝,必须有一个贤内助。徒单衡回忆起先帝的皇后来,虽然不是十分出色,却也安分守己。
接下来的时光里,完颜康与徒单衡都有些奇怪。表面上该做的事情,还是在继续,设立官署、争论仪式、讨论吉日、称号,宫室的安排……完颜康却明显在躲避着徒单衡。徒单衡也不着急催他,静静地看着他安排仪式。
完颜康的神经绷得很紧,斤斤计较地算着手上可信的部队,既要防蒙古,也要防汴京突然发难。确定了仪式的日期,就等于给别人列了个靶子。庆祝日最容易被敌人突袭的日子。
时间如流水般滑过,到得冬至日,居然十分太平。宋国没有再派遣使节来,金主却派了人来斥责完颜康为忘恩负义的“叛逆”,友好的是西夏和蒙古,两国都有和气的使节到来。
这一次,李德任将他的一双弟妹都派了过来。他们身负密令,代表着李德任与完颜康进行密谈。徒单衡陪侍在侧,一双估量的眼睛不停地在兄妹二人身上扫过,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德旺说话的时候并不多,转述完了李德任的要求“夏与周世为盟友,不离不弃,愿为王前驱,王须保我境太平……”等一系列并不过分的要求之后就哑火了。他心里很是矛盾,他不后悔和平,却有些难以理解完颜康不与西夏商议便与蒙古约定互不攻伐,将西夏置于危险的境地。
剩下的讨价还价是李德馨代为完成的,西夏可以出兵配合,但是要求分得一定的土地和财富。
【我还是想见那个骂我贱人的姑娘,虽然她显得有点傻。】完颜康默默地想。
第119章 又生变
李德馨全神贯注地逐一审视着种种条件,她十分珍惜这样的机会。西夏的条件给了贵族女子更广阔的空间,那也是相对而言的,只是国君妹妹这样的身份,并不能让她如李德旺那样理所当然地参与政事。尤其她还打过败仗,被俘过。与金修好之后,西夏需要征兵的时间变少,麻魁的重要性开始下降。
她能够出现在这里,机会难得,她想抓住这样的机会。因为李德任需要一个不会过份刺激完颜康的使者,更是因为李德任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李德任登基之后,虽然西夏得到了恢复,问题依旧严重。西夏上层崇佛,寺院势力扩张,土地兼并就有他们的一份。又有各部族,一方面是需要西夏整个国家的利益,同时也从国家吸取着养份。
李德任看得很明白,如果想西夏长久发展,必然要集权,削弱寺院与部族。至少要恢复到元昊时期的控制力。与金修好之后,他的休养生息政策里,便隐含着有这样目的的条款。寺院与部族略有不满,但因为危机的解除,也暂时容忍了。李德任很想继续借助短暂的和平,继续增强中央的实力,以应对接下来的变化。寺院与部族过了几年安定的日子之后,心思开始浮动。
可以想像,如果使者不是宗室,最后的约定很可能会轻国家而重部族。甚至有可能,他们会与完颜康再订密约。所以这件事情只能由自家人来做!李德旺当年被父兄吓坏了,虽心里知道该怎么做,却总是有些犹豫。所以李德任将妹妹派了来。
李德馨与完颜康就次后的土地划分产生了争执,能够多分一些土地,是哪边都想要的。在这方面,完颜康完全是个土匪,自己抢到手的,死活不肯送出去,连表面文章都不肯做。
李德馨有些愤愤地看了完颜康一眼,旋即平静了下来,这个可恶的小白脸,与以前也不一样了。以前的他,虽然比自己强力、机灵,拿现在来做对比,同样是幼稚的。他的变化,比自己的变化更大,当年没能将他怎么样,现在就更难了。李德馨牙痒痒,只恨当年还可能胡搅蛮缠的时候居然没有做!
完颜康和气地道:“我与令兄初次合作时便知道,我也支使不动他的人马,我的人马也不听他的。于是只是‘合作’,今日也是这般,如何?”
李德馨道:“您的疆域十倍于我,于您不过九牛一毛,于我却是倾全国之力,倾一国之力而只有丁点收获,恐怕不能令国内威服。”
“公主说笑了,”完颜康表情不变,“十倍与夏,便该有天下了,我现在可做不到。”
两人打着太极,李德馨牢记着一条宗旨“我完蛋了,没人镇住灵、夏之地,你也要倒霉”,完颜康则是重涎灵、夏之地很久了!因为是盟友,现在又没办法硬吞,才忍住了,现在还要再分地盘,他的心很痛。
一次没有谈成,因为李德任虽然可以确定联周攻金,但是这一回不如联金抗蒙的时候那般迫切。他无法将绝大部分部族拧成一股绳,与他一同作战。不少大臣、在西方的部族并不肯执行这个命令——蒙古人已吞并了吐蕃诸部,与西夏相邻,这个时候再调兵去攻打金国?他们的家园怎么办?
李德任深深地被完颜康与蒙古的“互不攻伐”坑了一大把,还要强忍着不满,与他继续合作。李德馨将条件盯得很紧,并不能放松太多。最后忍不住道:“若不能使家兄稳坐兴庆府,党项各部无人控御,不知道他们会为谁前锋!到时候,便是没有蒙古人,您能腾出手来对付汴京吗?汴京之南,还有临安,临安府想收复故土很久了。”
此言令完颜康对她刮目相看,对于一个小国来说,李德馨这个使者是合格的。她知道自己的筹码,是个明白人。
马拉松一样的谈判,直到吉日之前三天才谈妥。完颜康答允了给西夏一个保底的收获,在此基础上,西夏多劳多得。
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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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日当天,勇义军上下一片欢腾。参与制定礼仪的老夫子们与有荣焉,或目光欣慰,或矜持捋须。完颜康这一身,乃是他们参考了唐宋之服制,重新制定的,将许多游牧民族的特色弃去,再定了纹章。其时辽、金之服,已有许多汉化的因素,而北方受胡风熏染日久,交相混杂。比较起来,倒是临安朝廷那里,才是保留得比较好。
然而为了与之区别,还是硬生生地做出了一些不同。官员的服装也是如此,冠服是唐宋之制,却在纹饰上借鉴了辽、金的特点。不止以紫、红、青、绿等颜色加以区别,还在官服上按文武、品级,各有不同的动物纹饰。
完颜康初见的时候大吃一惊,还以为又来了一位穿越的老乡,这根本有了明代服饰的雏形。可参与制定服饰的学士今年五十余岁,一点穿越的痕迹也没有。想一想,明代的服饰也是人定的呀!便又释然了。
人靠衣装,衣装也靠人,同样的衣服,有人穿起来像参加时装发布会,有人穿起来就是能拨草的淘宝买家秀,完颜康无疑是前者。他出现在高台之上的时候,观者无不惊叹,蒙古使者一部大胡子,微眯着眼睛将他仔细打量,也不得不承认,虽然看起来过于白净,然而精悍之气却不减他人,是个劲敌,回去必得向大汗禀明。
完颜康一步一步,并不需要有人扶,耳边是山乎之声,脚下是坚硬的台阶。广阔的平原上筑起的高台,令他有了登临天下的感觉。渐行渐高,高台之上,有早早候在那里的博学之士,预备宣读着祭天的册书,有捧着冠冕的侍者,还有抄手含笑立着的徒单衡。
几道人影落入眼底,完颜康收敛心神,平静无波地踏上最高层,极目远望万物皆在足底,唯有远方隐约的山影才让他觉得真实。宣读册文,戴上冠冕,架起高高的柴堆,将祭文、祭品焚烧献祭。
大周,出现在了版图上。
徒单衡欣慰地道:“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完颜康淡定地道:“日子还长着呢。”
其后赐宴、召见使者、登上城楼与民同乐,皆不在话下。与此同时,完颜康以周王的名义,颁布了几条诏令:一、自来年春天起,行科举;二、重订赋税轻徭减赋;三、整合军队;四、裁定官员等级;五、抚恤鳏寡孤独。
这五条里面,比如鉴定官员这一项,是一直都在做的,如今不过是统一提出来而已。否则骤然将所有官员重新考订,人心浮动,朝廷就无法正常运作了。裁汰了不合格的官员之后,轻徭减赋也不会影响大军调动的后勤需求——金国时期赋税沉重,这些赋税最后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五条既出,天下都在观望,看他究竟能不能做到。政令好不好,有没有照顾到了各方面的利益,关键还是看具体执行,最要紧是办事的人。完颜康与各地士绅保持着还算不错的关系,这些人读诗书,维护家族利益是必然的,正因为读过几天书,会有一些底线,执行起来比起昔年不辨良莠的猛安人,平均水平更能令百姓接受一些。到得此时,完颜康须得承认,这个环境下的宗族、士绅,是不能一棍子打死的。
猛安人里,完颜康令徒单衡加以甄别,称职者继续留用,不称职者或黜或降,力求公平。
彼时蒙古使节已经离开,于途看到张贴的告示,唤来通译问了,看到整编部队一项,眼角一跳,快马加鞭赶了回去。完颜康倒是大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十分不幸的是,他的这些准备,没有在南方派上用场,却要先在西方得到应验。
西夏使团还不及离开,便收到了兴庆府的紧急消息——蒙古吞完吐蕃之后,顺手斜削了西夏一片地方,像支楔子打进了腹地,几乎要在南面与完颜康的领地接壤。这对蒙古来说,就是顺手,西夏西部的部族与部分城池并不能抵抗这样的侵袭。由此引发了西夏国内积蓄的不满,正如先前完颜康潜进寺内捞出李德任一样,太上皇潜修之地的僧人们,放出了西夏上皇。
李德任在位之时,西夏的国计民生得到了一些改善,是以他还是有不少拥趸。在泼喜军的护卫之下,李德任南逃。西夏曾经面临过一次分裂,当年宋国降将任得敬,以武力逼迫夏帝,裂土分治,南北对峙。现在李德任父子,一如当年,西夏陷入了分裂。
李德旺惊心不己,昔年父亲的冷酷,兄长的清洗,历历在目。在周国,他们是安全的,但是出了周国呢?又将何去何从?不停地踱着步子,他知道兄长更适合西夏,但是父亲……李德旺沉吟良久,决心求见周王。
兴庆府的事变,完颜康仅比李德旺迟片刻便得知了,紧急召集了徒单衡等人商议。西夏不乱,无论对抗蒙古还是攻金,他都比较从容。西夏生乱,还是上皇复位,视他为仇敌,他便没有办法抽出精力去攻打汴京。
必须扶植李德任!
徒单衡哼了一声:“真是废物,居然连兴庆府都丢了!”然后拖长了调子,左手竖起了两根指头,“第二个复位的了。”目光幽幽,望向西侧。完颜康的“王府”,沿用帅府旧设,略加扩建而已,完颜洪烈现居在西苑。
完颜康:……
第120章驾崩了
徒单衡并没有放弃给完颜洪烈上眼药,而且上得合情合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没有一个“上皇”甘心失去掌控一切的地位。自动退位的,也要将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
一瞬间,完颜康心里浮现出一句话“你每到一地,便多一上皇”。已经有两个要复位了,第三个、自己的这一个呢?什么情谊都不管用了,他亲手将所谓父子之情埋葬。难道现在还要亲手将那个人的本体也埋掉吗?
徒单衡没有再进一步,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总有一天会收获血腥的果实。王讷已经不是昔日的小王爷了,随着完颜康三个字被放弃,他与完颜洪烈的父子之情该到头了。亲生父子,尚要刀兵相向,何况他们?
完颜康仰面望向西墙,那里一整面墙壁被一张大大的舆图占据着,新画上的粉线勾勒出西夏分裂的情状。完颜康心思转动,突然问道:“如果,我们按兵不对,我是说,对汴京按兵不动,作出全力平定西夏动乱的样子来,他们会怎么做?”
斫答接口道:“趁火打劫!汴京可恨你了!”
这是不需要说的,金主现在的仇人就是这个前侄子。如果不是有南宋在牵制,他能举国之力,讨伐逆贼王讷。
徒单衡手里掌着灯,火苗跳动中凑近了墙壁,摇头道:“原本可以装作腾不出手来,坐山观虎斗。咱们拒绝了临安,还取了这么个名儿。”太拉仇恨了,当心两家合作来揍你!
一步看似抽身退步休养生息的好棋,能演变成这个样子,也是大大出乎张柔与史天倪等人的预料。张柔沉思了一下,问道:“蒙古呢?他们会怎么办?咱们会因为西夏,提前与蒙古人交锋吗?”史天倪接口道:“不可!难道忘了当初为什么与蒙古约定互不攻伐了吗?”
此时的舆图上,其混乱程度堪比当初野狐岭,虽然行军路线比当时明晰,各势力之间可能的行动却比当时复杂得多。金主爱抽风,西夏在内乱,临安朝廷最终决策者比金主明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行为全是不可预测的!
只有等。
完颜康忽然一笑:“我们都错了,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手里的长杆在舆图下半部划了一个圈,“这样,需要我们多考虑多少?”又在上部划了个圈,“我们真正要想的,只有它!”蒙古!
“它会趁势并吞西夏,还是趁机南下?”
徒单衡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看,又回忆了一下铁木真的行事风格,慎重地道:“蒙古兴兵,看似横蛮粗暴,其实精打细算。若是报仇,早该与大金国决一死战,却偏偏中途西征。很早便侵伐西夏,却直到现在也没能彻底并吞。对他们来说,只有划算不划算。哪里好打,便打哪里,硬骨头留下来,慢慢啃。”
完颜康心头一动,低语道:“它停不下来了。”现在的蒙古养活底层、满足上层的主要方式不是靠自己发展生产力,而是靠抢劫。一旦总头目不能带领大家抢到满意的财富,就是帝国崩溃的时候,除非帝国转型,自己发展生产,自给自足。而在帝国膨胀的过程中,必须有足够的战利品才能带来动力。
徒单衡道:“如果能够助西夏一臂之力,令彼知难而退……”
斫答慢慢看了徒单衡一眼,心道,精得跟只狐狸似的,好像真能猜得到小王爷的心思。呸呸呸,已经不是小王爷了。
张柔慢慢地问:“我们这样忌惮别人,别人难道不会忌惮我们吗?他们会怎么对我们呢?”
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徒单衡撇撇嘴:“怎么对我们?顶多两方联手,不可能超过三方,超过三方,他们自己人就会先打起来的。有蒙古,专盯蒙古。没蒙古,盯着汴京!宋国自己不敢打过来的。”
多简单!
史天倪有点好笑地道:“徒单大人,不一定会打的。为什么不想想,蒙古也不想与我们现在动手呢?”
徒单衡有些恍然,看向史天倪的目光带了几分诧异、几分探究。史天倪大大方方地立着,不显一丝局促。徒单衡点点头:“不错,这是最好的情况了。”言下之意,还是不能侥幸。
便在此时,外面响起叩门声,蒲察阿懒轻轻走了进来,对完颜康道:“殿下,夏使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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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旺与李德馨兄妹联袂而来,步履匆匆,带起丝丝凉风。完颜康已至正堂坐定,文臣武将分左右坐于下手。见到完颜康,李德旺一拱手,道:“殿下,十万火急。说来惭愧,敝国生乱,家兄受困。还望殿下施以援手。”
完颜康微微点头:“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