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郎君我们赶紧回去吧,老夫人和侯夫人该着急了!”
两个下人急得团团转,萧景铎本人却从容的很,他慢悠悠地上马,慢悠悠地驾着马往前走,那速度慢到令人发指。
没错,萧景铎一点都不想回到那座府邸。
这三年他住在宽松又安静的清源寺,什么事情都自己做主,早自在惯了。然而一旦习惯了自由的生活,就再也不想回到压抑的定勇侯府,更别说还要成日看到讨厌的人。
而且萧景铎在清源寺这三年,读了许多书,也接触了许多名儒,学识的积淀足够,但是要考取科举,少不得要寻师父专门指点。一旦回到定勇侯府,以吴君茹的性格,会让他安安心心备考才有鬼。
萧景铎顿觉糟心,吴君茹这个人实在是太烦了,沽名钓誉欺世盗名,却偏偏满肚子阴谋诡计,然而他却碍于孝道不能直接动手。若是能解决吴君茹此人,或者再不用住在定勇侯府,这该多好。
然而对于如今的萧景铎来说,实现这两个愿望都非常艰难。
即使萧景铎再磨蹭,定勇侯府到底还是到了。
萧景铎敲开了定勇侯府的侧门,看门的人盯着他看了良久,才如梦初醒般地朝里面大喊:“大郎君回来啦!”
整个定勇侯府都被这句话惊起,老夫人在高寿堂看到萧景铎时,愣了好一会才点头喃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吴君茹站在老夫人身侧,仅仅抬头看了萧景铎一眼,就又转过身,逗弄被仆妇抱在怀里的萧景业。
萧景业就是吴君茹三年前生下的儿子,萧家男郎这一辈从景字,四郎君以业为名,可见吴君茹的野心,和萧英对二儿子的期望。
萧二婶和萧三婶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从头到脚都换上了绫罗绸缎,举手投足再也看不到从前村妇的影子,已经完全是贵夫人模样。萧玉芳三个姐妹也养白了皮肤,再加上五官张开,环翠满头,竟都成了不折不扣的美人。
而其中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前来投奔萧英的萧素一家,其中程慧真尤甚。程慧真年龄不及萧玉芳等人,还没有展露出少女玲珑美,可是她嘴边自带三分笑意,再加上一双眼珠湿润狡黠,观之可亲,让人不自觉生出亲近之感。察觉到萧景铎的视线,程慧真对萧景铎甜甜一笑,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萧景铎已经移开目光了。
萧景铎打量了一圈,就不动神色地收回视线。他在打量萧家众人的同时,这些人也在打量萧景铎。
老夫人等人感慨万千,各有各的心思,但此时此刻她们都在想同一件事。
三年不见,萧景铎怎么像脱胎换骨了一般?不光是身形拔高,脊背变宽,也不是五官长开,轮廓变硬,而是他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仿佛是一块原石经过了打磨,逐渐散发出夺目耀眼的光芒来。
萧景铎早在三年前就和家里闹翻,他去高寿堂走个过场,确保自己不会被扣上不孝的罪名后,就立马回清泽院了。
清泽院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仿佛这三年的空缺并不曾发生。萧景铎的手刚刚碰到院门,门就猛地从里面打开了。
“大郎君,你回来了!”秋菊含着泪,哽咽地喊道。
“对,我回来了。”萧景铎微微笑道。
是的,他回来了,回来清算三年前的旧账。
。
秋菊给萧景铎端上茶盏,一边倒水,一边和萧景铎叙说这三年府中的变化:“……大郎君你有所不知,这三年我们府上添了好多口人,文娘子和卓娘子各生了一个姑娘,除了四郎君,你还多了两个妹妹呢!”
按族中的序齿,萧景铎是长兄,其次是萧景虎、萧景武,分别排第二、第三,启元二年吴君茹生下萧英的第二个儿子,取名萧景业,是府中的第四个郎君。没想到到现在,萧英又添了两个庶女,排行在萧玉芳三姐妹之后,分别是四娘、五娘。
萧景铎才没心思管这些,他又问道:“这些年清泽院可有变动?”
“哦,侯夫人见我一个人守着院子辛苦,就又拨了个人过来。”秋菊抬高了声音,喊道,“芙蓉,快进来拜见大郎君!”
那个唤作芙蓉的丫头畏畏缩缩地走到屋内,跪下给萧景铎磕头:“奴婢芙蓉,见过大郎君。”
萧景铎不想说话,抬头看了秋菊一眼。
秋菊被萧景铎这样的眼神扫得委屈,她瘪了瘪嘴,叫屈道:“大郎君你这是什么眼神,奴知道自己笨,可还不至于这样愚钝。芙蓉在院子里陪了我两年,我对她知根知底,再信赖不过。她这人绝对没问题,什么差事都抢着做,就连这次烧水都是她来的呢!”
萧景铎低头瞥了眼茶水,顿时不想喝了。芙蓉许是察觉到萧景铎的怀疑,连忙凑过来说道:“奴发誓,芙蓉对大郎君忠心耿耿。若大郎君还是不信,不妨用银针检验茶水,看看奴婢有没有不轨之心。”
萧景铎什么都没说,只是随意地将茶杯递给秋菊,秋菊愣了一下,没想到萧景铎竟然真的要验毒。她拿出银针,随口嘟囔:“郎君你真是谨慎……看,我就说嘛,芙蓉没问题的!”
片刻过去,半探入茶水中的银针依旧雪亮如旧。萧景铎点了点头,端起另一杯茶,芙蓉低着头,耳朵却机警地立着。
眼看那杯水就要碰到嘴唇,却突然又顿住了,萧景铎回过头,含笑看着芙蓉:“你似乎很想看我喝下去。”
芙蓉胆怯地缩着肩膀,弱弱地问:“大郎君您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听不懂?”萧景铎笑了,漫不经心地转着茶杯,道:“她把东西交给你时,没告诉你具体用途吗?”
“大郎君,奴真的冤枉,奴绝无异心!”芙低头伏在地上,眼泪啪嗒一声砸在青砖上,“奴敢以性命担保,茶水绝无问题!既然郎君不信奴,奴愿以死明志。”
“好,既然你脾气这么烈,那我也用不着你以死明志。”萧景铎收敛了笑意,伸长胳膊,将那杯水递给芙蓉,“既然你说水里没毒,那不妨你来喝了吧。”
芙蓉满脸泪痕地跪在地上,看到萧景铎将水递到她面前,她浑身颤了颤,似乎想躲却又生生忍住。
萧景铎见状收回杯子,也懒得为难她一个奴婢。“水确实没问题,可是杯子呢?”
秋菊已经被这番变故吓傻了,她哆哆嗦嗦地问:“郎君,杯子我看过好几次,光洁如新,有什么问题?”
萧景铎将崭新的茶杯侧过,借着光,隐约能在杯壁上看到白色的漂浮物,但是在茶叶的掩饰下,已经很难发觉了。
他才刚回来,就送了他这样大的一份礼。萧景铎冷不丁问道:“夫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芙蓉悚然一惊:“不,不是,没有……”
“我又没说是哪位夫人,你怕什么。”萧景铎点点头,“看你这表现,是吴君茹无疑了。”
芙蓉身体颤抖的更厉害,几乎整个身体都伏在地面上。
萧景铎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芙蓉。他转了转茶杯,眼底浮上冷意。
芙蓉说的没错,茶水茶叶都没有任何问题,包括之前银针验毒也只是幌子,只是想打消萧景铎的疑心罢了。
这确实是吴君茹的一概风格,虚虚实实,声东击西,可惜她没料到,萧景铎在清源寺待了三年,随同明觉大师治过无数疫病病人,他的医术和见识早已和三年前有了天壤之别。这套茶具里漂浮的白色细物,分明是天花病人脱下来的病痂。
天花此病极其凶险,被传染者死亡率高达三分之一,即使侥幸逃过,脸上也要落下麻子,终身不褪。而做官第一条便是要五官周正,身无恶疾,脸上全是麻子的人怎么能做官?
天花这种疫病传染性极烈,而且通过掉落的病痂感染,接触到的人少有逃脱的。吴君茹将天花病人的落痂藏到水杯里,用茶水掩饰,还让芙蓉故弄玄虚,好掩盖真正的杀招,毕竟用银针怎么可能验出天花来?萧景铎如果真的喝下这杯水,就算能熬过天花,恐怕也要落下麻子,再难考科举做官了。
吴君茹这一招真的是既毒且恶,竟然想让他染上天花,这可是人人谈之色变的恶疾!
听萧景铎解释完,连秋菊都觉得遍体生凉:“竟然是天花……天哪!大郎君,是我识人不清,险些害了大郎君,奴有罪……”
“行了,她为了今日,派人来你身边潜伏两年,你怎么会是她的对手。”萧景铎淡淡说道,“起来吧。”
秋菊擦着泪直起身,说话的声音还在颤:“大郎君,我们这可怎么办才好?”
萧景铎看着手中的杯子,突然笑了下。
他和吴君茹的新仇旧怨,不妨就从这只染了天花的杯子开始。
第29章 怪病
萧景铎察觉出茶杯有异常; 他回头扫了芙蓉一眼; 芙蓉这时已经彻底瘫软在地; 她怯怯喊了一声“大郎君”; 双眼如雾,我见犹怜。
萧景铎却毫不犹豫地吩咐秋菊:“将她关到耳房里,小心看着。待会我给她配一副药; 你就能轻松些了。”
芙蓉更加惊恐; 什么叫秋菊就能轻松些?他要给她喝什么药?
这个问题,直到芙蓉昏睡过去都没有想通。
秋菊处理好芙蓉后; 这才来书房找萧景铎:“郎君; 我按你说的做好了。都怪我轻信于人; 我这就将这套不祥的茶具烧了!”
“且慢,还不急。”萧景铎唤住秋菊; 对她说,“你还不急着做这些,我另有事情要你去办。”
萧景铎说完之后,秋菊有些愣怔。萧景铎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大郎君和以前不一样了。”
“都三年过去了; 我自然不一样了。”萧景铎失笑。
秋菊摇摇头,道,“不是长相和身高; 是一种我也说不出来的东西。我记得三年郎君离府时; 尖锐冷淡; 不苟言笑; 现在则内敛了很多,不像原来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说话时不怒自威,更有气势了!”
萧景铎对此仅是笑了笑,三年前他刚刚逝母,还接连遭到吴君茹、萧英等人的迫害,自然满心仇恨,尖利的像个刺猬一样。但是清源寺这三年他日夜与书籍和佛经为伴,接触的俱是温和有礼的得道高僧、文人大儒,耳濡目染之下,他的性情也平缓下来,不再锋芒毕露,浑身带刺。但是少年的经历,又注定让他无法成为一个好脾气的人。
“这样很好。”秋菊含泪说道,“大郎君外和内刚,既不会冷淡拒人,也不会被人欺负,这多好!”
“好了,别哭了。”因为赵秀兰的缘故,萧景铎特别害怕女人的泪水,现在秋菊又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萧景铎眉心开始疼,只能干巴巴地安慰。
“嗯,我不哭,郎君交待给我的事情还没办呢,要哭也得回来后再哭。”秋菊用力擦去眼泪,一本正经地说道。
萧景铎僵硬着点头:“好。”
秋菊走后,清泽院恢复平静,萧景铎心里还记挂着白日的疫病,他从行李中拿出医书,一卷卷地翻阅。
这种奇怪的病,究竟是什么?又要如何用药?
外祖父的医书里记录了许多偏方,萧景铎正凝神细看,猛不防听到一声细微的吱呀声,然后程慧真的声音随即响起。
“大表兄,你在吗?”
萧景铎顿觉头疼,程慧真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时时刻刻都要缠着他?
程慧真带着温软的笑意,快步跑到萧景铎身边,亲昵地和萧景铎说话:“表兄,你白天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
萧景铎往旁边挪,和程慧真拉开距离:“这是我的事,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关心表兄罢了,不是存心打听表兄行程的!”程慧真连忙解释。上辈子程慧真曾听说,萧景铎很忌讳别人打听他的行动,那时萧景铎已经入朝为官,握权一方。程慧真当时还感叹萧景铎竟然这样谨慎,怪不得升官极快,没想到早在他少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这些习惯。
程慧真生怕萧景铎误会,赶紧撇清自己后,才偷眼去看萧景铎的神色。好在萧景铎脸色如常,看起来并不像生气,程慧真这才放下心,继续以亲昵的口吻说道:“大表兄,这几日长安里怪病肆虐,我给你做了一个香包,只要佩戴在身上,就绝不会染病!”
萧景铎并不大信,太医署这么多名医都对这次瘟疫束手无策,他自己甚至连这是什么病都没有查出来,程慧真怎么敢说这种话?
可是程慧真已经将香囊递到他面前,萧景铎碍于情面,只好伸手接了过来。他鼻子动了动,心中突然一咯噔。
这个香味怎么会这样熟悉?萧景铎不着痕迹地朝外祖父的医书上扫了一眼,这不正是他刚刚在看的方子吗,程慧真怎么会知道?而且时间还如此凑巧。
萧景铎眼中闪过暗芒,他不动神色地问程慧真:“这个香包里放了什么,味道怎么没闻过?”
程慧真对此十分自豪:“香囊里放了药材,专门克制这次的怪病。只要将这个戴在身边,保准不会生病!”
“哦?竟然有这种奇效。”萧景铎手里把玩着香囊,状似无意地问,“这个方子是从哪里来的?”
程慧真卡了一下,上辈子也爆发了鬼兵瘟疫,那时长安人心惶惶,她躲在府中害怕的浑身发抖,直到一个月后,朝廷发布了一个药方,非但治好了城中的瘟疫,就连鬼兵也被驱走。百姓见此奇效,自然争相传抄,定勇侯府也不例外,萧素按照朝廷公文的方法配了好几个香囊,强行塞给程慧真,程慧真也因此记住了那个神奇的方子。等她重生回来后,前世的瘟疫再一次发生,这回程慧真知道了治病的方法,自然会提早准备。她隐约记得药方中的主要材料,按照药方,她配制了好几个治病保命的药香囊,然后一一散发给亲近之人。程慧真特意留了一个出来,就是为了此刻拿到萧景铎面前讨好感。如今萧景铎果然被她的方子吸引,程慧真心中得意的同时,也有些尴尬。
这个药方并不是她想出来的,但是既然她能重生回来,想必这就是老天的指使,所以她借用一些东西,想来前世药方的真正提供者也不会在意。
于是程慧真眼睛都不眨地说道:“这是我想出来的。”
萧景铎挑了挑眉,对此没有发表意见,而是问道:“你在何处看来的?”
“不记得,兴许是哪本书上。”程慧真作势捂了捂额头,“我想不起来了。”
程慧真是真的想不起来,前世这个药方饱受赞誉,但是提供药方之人却从始至终都没有现身。既然是无主之物,那程慧真就大方地拿来用了。
萧景铎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收起香囊,然后开始赶客:“天色不早了,男女有别,表妹早些回去吧。”
程慧真恋恋不舍地起身,她还有好些话没说呢,实在不想就这样离开。但是萧景铎已经这样说了,程慧真还能怎么办?程慧真感到沮丧,三年过去了,为什么表兄还是这样冷漠?随即程慧真又安慰自己,今日他肯收下自己的香囊,这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滴水穿石,萧景铎一定会渐渐接纳她,喜欢她的。
程慧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等院子里再无人声后,萧景铎拿出方才的香囊,将里面的药材小心地倒了出来。
萧景铎在灯下细细辨认,藜芦,踯躅花,丹皮,白术……没错,虽然有些细枝末节不同,但是主体和他刚才查看的那个方子一模一样,只不过配比完全不对,像是一个不懂药理的人瞎配的。萧景铎放下药材,心中感到难言的怪异。程慧真说这个药方是她自己配的,萧景铎全然不信,显然程慧真对药理一窍不通,怎么可能配出药来?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