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周都督忽然一把揪住周刺史,把周刺史从床榻上提了起来!
“都督,不可啊!使君真的病了!”
周都督一脚踢开挡路的忠仆,揪着周刺史出了内室。
忠仆们爬起来,紧紧跟在后面,看到门口站着的周嘉暄,眼前一亮,朝他求救:“三郎!您快劝劝都督,使君年老,又在病中,经不起都督折腾啊!”
周嘉暄垂下眼帘,摆摆手,“都出去。”
几个忠仆呆住了。
周嘉暄重复了一句:“出去。”
忠仆顿时红了眼圈,还想说什么,周都督的亲随走了过来,拉他们出院子。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后,院子里只剩下周都督和周刺史。
周嘉暄守在门前,背对着自己的祖父和伯祖父,眼眸低垂。
当啷几声,周都督把周刺史扔了出去,怒吼:“你竟然动她!”
周刺史撞在墙上,疼得脸色发青,回吼:“她又不是你孙女,你心疼什么!”
周都督一拳挥向周刺史:“那是老子的家事,容不得你插手!她是不是老子的孙女,都得由老子来处置!轮不到你多事!”
周刺史挨了一拳,冷笑,养尊处优多年的优雅气度荡然无存,扯着嗓子嘶吼出深藏心中的怨愤:“家事!家事!你只知道家事!你根本不管周家的死活,你眼里从来只有你的小家!自私自利,目光短浅,难成大器!”
周都督抛给周刺史一个看傻子的眼神:“老子就是目光短浅,一心只想着自己!其他人的死活,与老子何干?老子早就对你说过,当兵就是为了荣华富贵,现在老子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只要老子守着江州,管他外边洪水滔天!老子早就警告过你,不准动老子的孙子、孙女,其他事随你折腾,你越界了!”
周刺史气急败坏:“你是周家嗣子!你是周家供养大的!你明明可以带着周家更进一步!”
周都督讽笑:“老子为什么要进一步?老子欠周家的,早就还清了。你也是周家子弟,还是大房的嫡子,有本事你自己去争去抢!老子等着你带领周家更上一层楼!”
周刺史气得直打哆嗦。
“你一心为公,没有私心……那是你的事。”周都督脸色沉下来,“老子不欠你的!你不该和李昭里应外合,把主意打到观音奴头上!这一次你敢趁着我不在动观音奴,下一次是不是就要除掉我好扶持李昭?”
周刺史咳个不停,喘几口气,怒道:“周家是靠着你发达的,我再糊涂,也不会害你……九宁不一样,她并非周家血脉,我没有迁怒于她,已经算是留了情面,而且送她去鄂州也不是害她!她在周家长大,为周家做出牺牲,理所应当!难道在你眼里,周家还不如一个外人?以前你偏心疼她,我没有二话,现在你知道她的身世了,难道还把她当成亲孙女?你把百药置于何地!他才是三娘为你生下的儿子!”
周都督沉默了一会儿。
门口的周嘉暄听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的祖父。
九宁的存在是整个周家的耻辱,祖父能够摈弃这一点,依然和以前那样看待她吗?
“观音奴不欠周家!崔氏是我救下来的,观音奴是我养大的,她欠的是我,要还恩情也是还给我,不管她生父是谁,都是我周麟的人!送她走还是留着她,得由我说了算!我还没发话,容不得你这个老家伙拿这些罗里吧嗦的大道理插手!你说我不顾周家……”周都督冷笑,“你和李昭搅合到一起,妄想借助李昭的身份有所作为,把整个周家都押在李昭身上,就是为周家着想了?也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刺史蓦地冷静下来,手扶栏杆,目光望向远方。
老大年纪还被堂弟摁着揍了一顿,他头发乱了,精心修剪的胡子歪了,衣裳散乱,鼻青脸肿,几十年从未有过的狼狈……立在长廊前,怔怔地出神。
晴空下白雪皑皑,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一如多年前,满腔抱负的他在那年的樱桃宴上遇到年轻俊秀的太子,太子平易近人,气度出众,笑着递给他一盏茶。
宴席上的贡茶,早就冷了。
可却让周刺史记了大半辈子。
武宗喜欢太湖畔的紫笋茶,每年贡茶送到长安,他都会分赐茶叶给朝中文武大臣。周刺史只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官,没有这样的殊荣。
但那一盏凉掉的茶,已经足够让他铭记于心。
“我们周家世代在江州为官,深受皇恩……”周刺史收起气急败坏的怒色,站直身子,长身而立,“身为臣子,周家不能为君王分忧,愧对列祖列宗。李昭是武宗皇帝的从侄,我帮他,不只是为了周家。”
朝廷已是日薄西山,周刺史深知这一点,他不会为尽忠搭上整个周家……不过既然能帮李昭一次,不妨出手助他。
就当是为了那一盏让他念念不忘的紫笋茶。
日头晒了半天,有些燥热,融化的雪水哗啦啦滴淌,连成一条条细线,落在长廊前的摩羯纹青砖地上。
水声淅淅沥沥,周都督面无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周刺史知道他这人没心没肺,向来如此,迎着寒风长叹一口气,苦笑了一下,神色颓然。
周都督嘴角一撇,头也不回地走了。
堂兄弟俩互相看不顺眼,磕磕绊绊合作,彼此了如指掌。
经过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有周使君了。
周嘉暄目送祖父离去,扭头回望。
周刺史站在栏杆前,神情怅惘,不知是不是因为逆光站着的缘故,总是清明有神的双眸显得有几分浑浊。
这是周嘉暄头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从伯祖父身上流露出来的衰老之态。
他转身跟上周都督。
“你软禁了他?”
周都督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低声问。
周嘉暄道:“伯祖父确实病了。”
周刺史不完全是被软禁的,李昭消失的时候周刺史便发觉事情并不像他之前预料的那样简单。周嘉暄只是让人守住他,他就主动交出手中全部权柄,待在院中养病,期间偶尔会让人传话给周嘉暄,交代他几件事,没有因为被严加看守而不满。
“你做得很好。”周都督扫一眼周嘉暄,“你老子和你兄弟呢?”
周嘉暄面不改色,说:“父亲为鼓舞士气去阵前督军,长兄不慎摔断腿,在房中修养。”
周都督皱了皱眉头。
孙子一直退让,偏于懦弱,他担心孙子在乱世之中难以顶门立户,现在孙子刚强起来了,他虽然欣慰,又不免多了一层忧虑——揠苗助长并非好事。
祖孙俩沉默着走过长廊。
裴望之领着其他幕僚迎面走过来,看到周都督,大家都很激动。
“都督,您总算回来了!”
周都督嗯一声,问:“鄂州那边有什么动静?”
裴望之看一眼周嘉暄,没有吭声。
其他幕僚会意,也没答话。
周嘉暄知道众人等着他开口,道:“没有,他们始终按兵不动。”
“这就奇了,难道他们等着过年不成?”
周都督笑骂了一句。
因为这一句玩笑,这些天压在幕僚们心头的愁绪瞬时不翼而飞,众人纷纷开口说出自己的猜测。
“也许他们畏水,想等天气暖和一点?”
“我看他们是畏惧都督……”
一时间七嘴八舌,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裴望之把属官们召集至前院。
周都督沉着脸走进去,先拎出几个最近不老实的刺头出来做靶子,大发一顿脾气,把属官们吓得心惊肉跳,等众人表过忠心,立刻换了一张面孔,哈哈大笑着宽慰勉励众人。
一应属官感激涕零,表示会誓死追随周家。
此时,周嘉暄出列,列举这些时日帮他稳定局势、死守江州的军将和属官的名字。
周都督登时大悦,大手一挥,开始论功行赏。
打发走众人,周嘉暄送周都督回房。
刚进门,周都督脸色骤变,闷哼了一声,脚步踉跄。
“阿翁!”
周嘉暄扶住周都督,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眉心直跳。
“不要惊动其他人。”
周都督站稳身子,对着孙子摇摇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周嘉暄忙收起惊愕之色,放下床帐,走回门前,命亲随在外看守,确认四面门窗都关好了。
“阿翁,您受伤了?”
周都督半靠着床栏,眉心紧锁,脸色苍白,不复刚才质问周刺史时的中气十足:“回来的路上差点着了李昭的道,他一直等在城外……他很机敏,没得手立马撤走,还是让他跑了。”
周嘉暄双手握拳,他每天都会派人在城外巡查,竟然没有发现李昭的踪迹!
“李昭不知道我受伤,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周都督撕开外袍,低声嘱咐。
除下外袍,周嘉暄发现祖父腰上缠了厚厚的纱布。
他低低应了一声,扶周都督躺好。
“刚才在外面,人多口杂,现在我再问你一遍。”周都督撩起眼皮,眼神锐利,“如果你伯祖父没有主动示弱,你会不会软禁他?”
周嘉暄眼眸低垂,沉默半晌,点点头。
“我听裴望之说你兄长摔下院墙,把腿给摔断了,你当时为什么不让人救下他?”
听祖父提起这事,周嘉暄表情不变,淡淡道:“长兄偏听偏信,容易被人煽动,与其放他出去惹祸,不如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府中。”
周都督嘴角一勾,抚掌微笑:“很好,这才是我的孙子。你用不着觉得愧疚,你伯祖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局势这么乱,他这是心虚了,才没和你对着干。你别掉以轻心,以为他这次示弱就真的不管事了,我看他还不服老,以后还会重振旗鼓。”
周嘉暄没说话。
周都督接着说:“李昭可能会去鄂州,他挑拨几地生事,现在除了鄂州,到处都乱了。”
周嘉暄问:“阿翁觉得李昭会去投靠鄂州节度使?”
顿了一下,声音一低,“还是说李昭就是鄂州节度使的内应?”
周都督摇头:“不,李昭如果和鄂州节度使合作,江州早就被鄂州并吞了,我看鄂州节度使不会接纳李昭。他很有可能往北去了。北边一直没有信传来,李元宗那老家伙不可能这么安分,北边肯定有动静。”
北方的状况暂且不论,李昭去长安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江州现在最大的敌人是鄂州。
周嘉暄忧心忡忡:“鄂州围而不攻,是不是在图谋什么?”
周都督皱眉沉思,半晌没吱声。
等了许久,周嘉暄终于还是忍耐不住,“阿翁……如果鄂州节度使真的是只是为了夺走观音奴才这么大动干戈……您会怎么办?”
从周都督回来,他朝周刺史发难,料理军队的事,收服属官,安排人手,一件件处理让周嘉暄棘手的事,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看起来好像很正常,但他却没有问起九宁,他不关心九宁现在到底身在何方,是不是落入哪一方手中受制于人。他似乎更多的愤怒于周刺史对自己的隐瞒和欺骗,而不是单纯为周刺史送走九宁去交换地盘而动怒。
这让周嘉暄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周都督看一眼憔悴的孙子,挑眉。
“你已经知道观音奴不是你的妹妹了,你觉得该怎么做?”
周嘉暄闭一闭眼睛。
“阿翁,观音奴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算没有血缘,她也是我妹妹,我要把她找回来。”
周都督眉头微拧。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道:“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阿翁吩咐。”
周都督一字字道:“我要你对外宣布,你妹妹——周家九娘,已经病殁。从她踏出周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周家人了。”
犹如被当头一棒敲下,周嘉暄霎时变了脸色。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翁!”
“你妹妹已经死了!以后周家不许再提起她!”
周都督冷声道,斩筋截铁,不容置疑。
“她还活着!”周嘉暄双膝跪地,眼眶发红,“阿翁,如果我们不承认观音奴,说她已经死了,她就算侥幸逃出来,还敢回江州吗?她会以为我们都不要她了!她孤零零一个人,要怎么在乱世容身?”
周都督不为所动。
砰砰几声,周嘉暄跪地稽首,额头撞得青肿。
“阿翁,观音奴是无辜的,她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我明白您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件事,等把她找回来,我会照顾她,给她另外安排住处,不让她出现在您和其他周家人面前。您就当她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周都督仍然不作声。
“阿翁……观音奴喜欢您,尊敬您……知道您眼睛不好,她亲手给您做了一个五明囊,她那么爱赖床,整个八月每天一大早就爬起来,带着婢女在庭中承接百草露水,给您做洗眼之用……”周嘉暄双眼赤红,“她的身份是假的,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就因为她不是父亲的女儿,这些年您对她的疼爱也都成了假的?”
周都督神情懒懒的,一脸漠然:“青奴,观音奴不是周家人,她有她的去处,是好是歹,以后她和周家再无瓜葛。”
周嘉暄怔了很久。
“我懂了。”
周都督喜爱九宁不假,因为这份喜爱,周都督不愿拿她去和鄂州节度使作交换。
现在江州和鄂州对峙,九宁身世暴露,差不多一样的情势,但其他的都变了,周都督的心境也变了。
选择自然也不一样。
周都督依然不会用九宁去交换地盘,即使他知道九宁不是自己的孙女。
但也仅限于此了。
周都督只当一切是和崔氏的交易,现在双方结束合作关系,桥归桥路归路,周家的九娘病死了,以后只有崔氏的女儿,没有观音奴。
他会怀念九宁的陪伴,但不会再为九宁做什么。
就像九宁真的死了。
周嘉暄眼中泛起泪光。
阿翁能在乱世之中占据一地屹立不倒,除了用兵灵活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始终清醒理智。
许久后,周嘉暄闭上眼睛,将所有未出口的恳求之语尽数咽下,木然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等候许久的饮墨忙凑上来:“郎君,都督怎么说?”
周嘉暄晃了晃,一头栽倒。
是日,周家对外宣布,被册封为县主的周家九娘因为一场风寒不幸病逝。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江州。
百姓们痛哭不止。
鄂州围攻江州,时刻注意江州的动静,自然也听说了这个噩耗。当晚便有人以飞鸽传书告知长安的怀朗,周家宣布九娘已死。
等消息送到周嘉行手上时,他刚从宫中回来。
雪狮子身上覆了层新雪,像披了件毛斗篷。
几个随从站在雪狮子旁边,一字排开,神色惴惴。
阿青嗫嚅道:“郞主……九娘不见了……她的那个婢女也不见踪影。”
周嘉行身穿一袭玄色锦袍,站在雪中看完九宁留下的那封信,收好信,随手拂去雪狮子脸上的乱雪,嗯一声,“计划有变,你们留下,和怀朗一起去大明宫。”
阿青呆了一呆,反应过来:“九娘在大明宫?您早就知道她会跟和尚走?”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怀朗和另外几名亲随一前一后走进庭院。
“郞主,鄂州送过来的!”
周嘉行接过纸卷,淡扫一眼,“周都督回江州了。”
只有周都督开口了,周嘉暄才会对外宣布周家九娘已死。
怀朗不知道周嘉行怎么猜到周都督已经回到江州,沉吟了一会儿,问:“郞主,九娘被那个和尚带走了,要不要把人抢回来?”
周嘉行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