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望之叹口气,笑着摇摇头:“不必进去了,都督这么疼爱县主,不可能答应节度使的条件。”
同伴咦了一声,道:“虽然是当质子,但节度使并没有为难县主的意思,不仅答应将袁家原先的宅邸让与县主居住,还不限制县主出入,而且使君愿意送自己的嫡孙陪县主一起去鄂州,等盟约正式签订下来,节度使就会送县主回江州,不算路途上花费的时日,真算起来其实拢共也住不满一年,节度使拿出的可是半个鄂州呀,这几乎是白送了,都督真的不答应?”
节度使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周刺史表示可以让自己的嫡孙们陪九宁一起去鄂州,幕僚们大多赞成送九宁去鄂州为质,换一个地方住就能白得十几座城池,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要不是周都督断然拒绝,这会儿下人早就为九宁收拾好行礼了。
裴望之还是摇头,指指侧间,轻声道:“你听。”
里间帘幕低垂,水晶帘后时不时传出周都督愉悦的大笑声,另一道娇柔的嗓音自然就是九宁了。
同伴侧耳细听了片刻,轻声说:“也许都督只是一时舍不得罢了。”
裴望之淡笑,抬脚走开。
……
周家人几乎都不支持周都督的决定,但周都督又怎么会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他怒斥劝他答应送九宁去鄂州的周百药:“有本事你自己去抢地盘,别成天想着卖女儿!”
周百药挨了一会打后胆子愈发小了,在父亲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没敢多吱声,一缩脑袋退了出去。
其他人见周都督连亲儿子都毫不留情地说骂就骂,自然不敢再在老虎头上拔毛。
两天后,周家正式回绝山南东道节度使。
节度使派来的使者倒也不生气,客客气气表达了惋惜之意。
属官们目送使者离开,想着那十几座城池,心里像在滴血一样——真心疼呐!
几名使者骑马出城后,并没有走官道,而是拨马拐进一条岔道,快马加鞭,疾驰大约两个时辰后,到得一座渡口前,飞身下马,奔进渡口旁的一间吊脚楼。
楼下看守的护卫看到使者,让开道路。
使者踏上楼梯,正好和在亲随簇拥中走下来的锦袍青年撞了个正着。
“郞主,周都督不愿送他的孙女为质,拒绝了我们的盟约。”
青年俊眉修目,五官深刻,金环束发,穿一袭翻领窄袖袍,闻言神情不变,淡淡嗯一声。
使者退了下去。
旁边一脸络腮胡子的怀朗搓搓手,低声道:“郞主,看来周都督挺疼九娘的,十几座州县他都不动心。”
周嘉行没说话,面色平静。
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周围几个亲随汇报完各自的事情,陆续离开。
阿青牵来周嘉行的坐骑,在阶前等着。
怀朗悄悄觑周嘉行一眼,又道:“不过如果周都督知道实情,未必还会像现在这样疼九娘。”
周嘉行翻身上马。
怀朗问:“郞主,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周嘉行挽住缰绳,望着对岸江边几枝探出密林的绯红桃花,道:“什么都不用做。江州的事是我的私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要插手。”
怀朗心里一紧,忙点头应是。
周嘉行轻叱一声,一人一骑朝着使者来的方向驰去,随从们忙拍马追上他,遥遥缀在后面。
阿青挠挠脑袋,走到怀朗身边,捅捅他的胳膊:“欸,郞主这是要去江州?周都督不是拒绝盟约了吗?”
他嘀咕几句,忽然猛地拍一下手,神情激动。
“难道郞主要直接去抢人?”
“傻小子!”
怀朗笑骂一句,摸出腰间的酒壶,拔出塞子,凑到鼻端深深嗅了两口。
“谁傻了?”阿青双手握拳,翻了个白眼,“说不定就让我猜着了呢!周都督舍不得九娘,郞主只好上门要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要我说,郞主上次就不该送九娘回去!”
怀朗笑着摇摇头。
此一时,彼一时。郞主提出盟约并不是要周都督答应,他知道周都督一定会拒绝。
“你别卖关子啊!”阿青推推怀朗,朝他挤眼睛,“郞主真不是回去抢人的?”
怀朗美滋滋喝一口美酒,眯起眼睛细细回味。
见他装傻,阿青气得直咬牙,抬脚走了。
他刚走远,怀朗脸色立刻沉下来。
“郞主的私事……”
怀朗喃喃了一句,叹口气。
郞主故意给出那么诱人的条件,不惜那十几座土地肥沃的州县为饵,并不是想要打动周都督,而是……让周家其他人眼红啊!
周都督拒绝盟约,唾手可得的好处就这么没了,周都督不痛心,但其他人能甘心吗?
……
山南东道节度使的使者离开后,江州的气氛不复以往一派平和,变得压抑沉闷。
九宁好几次撞见族人背着她抱怨周都督偏心。
属官们认为周都督太过宠溺孙女,因为舍不得孙女吃苦而生生错过和鄂州结盟的良机,以后一定会栽跟头。
连十一郎那帮整天吊儿郎当的少年郎也个个神色古怪,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天九宁路过正厅的时候,听到几个年轻属官站在回廊里议论她。
一人叹息道:“县主是周家血脉,自小娇宠,理应为周家分忧,都督一味溺爱县主,置大事于不顾,糊涂啊!”
另一人长叹一声,“要不是都督偏心,安州、黄州、随州就是我们的了!”
几人连声哀叹周都督年纪越大越顽固,堂堂大都督竟然感情用事,为了一个孙女斥责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属官,大失人心,埋下祸根,是不祥之兆。
多弟和金瑶站在九宁身后,听见那边传来的私语,一个飞快看一眼九宁,一个气得浑身发抖。
九宁却微微一笑。
金瑶恨得双眼发红:“他们竟然敢这样议论都督和县主!我这便禀明都督,赶他们出去!”
“不必。”九宁拦住金瑶,“他们是伯祖父的人。”
金瑶一呆。
九宁扭头问多弟,“你前天刚刚学完‘触龙说赵太后’这一出,知道伯祖父为什么要故意让我听见这些吗?”
多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触龙说赵太后说的是战国时期的一个典故,国家有难,急需救兵,但赵太后溺爱小儿子,不愿将小儿子送到别国去当人质,触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为儿子考虑长远才是真正疼儿子”这样的道理说服赵太后答应送小儿子去别国当人质。
县主的处境和典故中的赵太后小儿子有些像。
多弟轻咳两声,小声道:“使君知道都督不会答应盟约,所以想说服县主您主动去鄂州?”
九宁点点头。
这些天族人们阴阳怪气,话里有话,明示加暗示,只差没扯着她的耳朵劝她赶紧离开江州。
他们的意思很简单:周都督为了她得罪了很多人,甚至有可能造成军中哗变,她如果是个孝顺孙女,应该主动提出自己要去鄂州,免得周都督为难。
金瑶听了多弟的话,脸色变了:“县主……您真的要去鄂州?”
“不去。”
九宁斩筋截铁道。
金瑶悄悄松一口气。
九宁转过回廊。
听到脚步声,那几名窃窃私语的年轻属官忙四散离去。
“等等!”九宁笑着拦住其中一名属官,扫一眼其他几人,“你们回去告诉伯祖父,难为他老人家这么费心费力,不过还是别白费心力了,我是不会去鄂州的。”
年轻属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脸上涨得通红,埋头跑远了。
金瑶对着属官们轻啐几口,面带不屑。
多弟看一眼神色如常的九宁,也赶紧作出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
九宁让两个婢女在外面等着,提起裙角进了正厅。
裴望之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九宁,朝她笑了笑。
九宁回以一笑,瞥一眼廊外垂头丧气站成一排的军将:“阿翁又骂人了?”
裴望之道:“他们不会说话,都督罚他们自省。”
九宁了然,“他们想劝阿翁送我走?”
裴望之顿了一下,“县主冰雪聪明。”
“不是我聪明。”九宁莞尔,“这些天人人见了我都是这样的神情,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了!”
裴望之眼神闪烁,“县主不必烦心,都督视你如珍宝,既然拒绝了盟约,就不会再反悔。”
“我明白。”九宁点点头,话锋一转,道,“阿翁最心疼我,有时候难免急躁,难为先生了。”
裴望之皱眉,眼帘抬起,深深看一眼九宁。
九宁神情认真,朝他一揖。
裴望之忙往旁边闪了一下,不肯受这个礼。
“以后还要多劳先生。”
九宁眉眼弯弯,笑出一对梨涡,转身进了正厅。
裴望之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
周都督刚刚对着部下们发了回脾气,心情烦躁,杵在窗前,扯开衣襟,催促婢女奉茶。
九宁走进侧间,示意婢女退下,接过一盏凉茶送到周都督手边。
周都督头也没回,抓过茶盏,一口气喝完,随手撂下茶杯。
九宁又斟了一盏凉茶送回去。
周都督仍是一口气饮尽。
九宁再去斟茶。
这样来回了三次,周都督才看清乖乖给自己奉茶的人是宝贝孙女,脸色立刻多云转晴,笑骂:“怎么不说话?吓我一跳!”
九宁扶着周都督坐下,搂着他的手臂撒娇:“难道我斟的茶不如婢女们的吗?”
周都督失笑,接过她手里的茶盏,喝了几口,“坐吧,今天怎么这时候来?”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
九宁盘腿坐好,“今天我来和阿翁说正事。”
周都督挑眉,放下茶盏。
“什么事?”
里间长案上有甜浆水和茶点,都是为九宁备下的,她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碗甜浆水,笑着说:“阿翁,我要去青竹县。”
周都督脸拉得老长。
“是不是因为盟约的事?”
九宁摇摇头,“这和盟约没关系。”
周都督不语。
“我长大啦!”九宁放下碗,举起自己的胳膊,做了个挥拳的动作。
周都督还是不说话,面色阴沉如水。
里间安静下来。
屋外侍立的婢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九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倒了碗甜浆水推到周都督跟前,“阿翁,您别吓唬人了,以前您教我可以和长兄、三哥他们一样学本领,那时候您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周都督溺爱她不假,不过周都督心里很清楚,自己不能护她一辈子,他视她如珠如宝,给她他所能给的一切,但她慢慢长大,早晚要自己振翅前行,迎接风雨磨砺。
九宁一直记得周都督带她去看那座禁溺女婴的石碑时对她说过的话。
“阿翁,我不会忘记您的教导,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现在离开正好……”
她眨眨眼睛,摇摇周都督的胳膊:“您应该高兴才对。”
周都督确实应该高兴。
这次合族暗中朝九宁施加压力,他冷眼旁观,没有制止,也没有安慰她,反而故意多次公开朝部下发脾气,刻意把事情闹得剑拔弩张,就是想看看九宁的反应。
她并没有吓得哭哭啼啼、委曲求全说要去鄂州,而是准备好一切之后主动离开家族自力更生。
这正是周都督想看到的结果。
可他却笑不出来。
他娇气又懂事的观音奴啊……
周都督心中长叹一声,心口有些微微发酸。
等等,老子什么时候变得愁善感起来了?!
周都督回过神,抖抖大腿,甩掉脑中翻腾的情绪,拍拍九宁的肩膀。
“好孩子!阿翁高兴!”
孙女长大了。
他能做的,就是帮她遮风挡雨,让她可以尽情骄纵的同时,早些为她铺好后路,叫她以后能少受一些磨难,最好一辈子都能安安稳稳、无忧无虑。
不一定非要大富大贵,至少得平平安安。
第72章
周嘉暄的院子里栽了不少藤萝; 侍女们日夜精心照料,藤萝长势泼辣; 枝叶密密麻麻爬满大半边篱笆架,远望如一片绿浪,浪花间偶尔漾出一抹或深或浅的红,那是将熟未熟的累累果实。
金瑶摘下一串红果子给九宁拿着玩,这种果实颜色艳丽; 还有一股浓烈的甜香,婢女们平时常常把它成串佩戴在发髻上或是衣襟前; 既好看; 味道也香甜。
九宁把果子系在白地刺绣八宝缠枝榴花披帛上,裙裾扫过簟席,径直走进卧房。
“阿兄在做什么呢?”
屋中到处堆满箱笼; 婢女们正在收拾房屋; 整理行囊; 听见九宁问,停下手里的活; 朝她行礼。
坐在书案前写信的周嘉暄抬起头; 轻笑:“我要去先生家住几日。”
比试结果出来后; 周嘉言好几次当众为难周嘉暄,周嘉暄越退让; 周嘉言越生气; 其他房郎君趁机架桥拨火; 两兄弟算是彻底闹翻了。前天周百药把周嘉暄叫去书房; 不知道父子俩说了什么,周嘉暄出来后便说自己学问最近退步了,要去先生家住一段时间。周都督已经答应了。
九宁走过去,上榻,坐到周嘉暄身边,“阿兄什么时候走?”
“后天。”
九宁喔一声,低头把玩那串红果子。
周嘉暄停下笔,扭头看她一眼,在书案旁边的水盂洗了手,敲敲她的额头。
“我只住一两个月,很快就回来了。要是想我,就给我写信。”
怎么一个个的都喜欢让她写信?
九宁心里腹诽了一句,解开红果子,扯住周嘉暄腰间的革带,纤纤十指拈起挂玉佩的绦子,打了个结,把果子系上去。
周嘉暄没说话,眼眸低垂,由着她摆弄自己的腰带,等她系好了,微笑着说:“送我了?”
九宁笑出一对梨涡,“本来就是阿兄院子里的。”
周嘉暄嘴角轻扬,看着九宁,目光柔和。
“我不在的时候,谁欺负你了,别自己闷着,去找阿翁,记住了吗?”
九宁朝他做了个鬼脸,告状这种事她驾轻就熟,用不着他提醒。
周嘉暄无奈一笑,揉揉她头顶发髻,“有什么事写信给我,尽量不要和阿耶、大哥起冲突,等我回来再说。”
九宁豪气地一摆手,满不在乎道:“我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
周嘉暄长眉微挑,要笑不笑的样子,叹口气,“罢了,总归有阿翁在。”
他收起自己还没写完的信,另拿出一张干净的洒金纸,拿起自己的笔,示意九宁接着。
“默一篇文章给阿兄看看。”
九宁接过笔,挪到书案前,整理好披帛和衣裙,想了想,低头默写。
周嘉暄坐在她身侧,看她写字时还是和以前一样姿势随意,摇摇头,左手轻拍她的肩膀,右手放在她手背上,督促她握好笔,端正姿势。
他捏着她的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教她摆正十指的位子,“这个握笔的习惯得改了,这样写确实省力,不过写出来的字也失了力道。”
九宁赶紧挺直脊背坐好,皱了皱鼻子,扭头朝周嘉暄笑了笑。
“阿兄,我写的字不漂亮吗?”
她微微一笑,灿若春华。
南面半敞的轩窗漏进来的花光树影霎时间黯然失色。
周嘉暄和九宁对视,望着她乌漆发亮的眸子,沉默了半晌,也笑了。
“漂亮。”
桃腮粉脸,面如芙蓉,字漂亮,写字的人也好看。
九宁很得意,抓紧笔,继续书写。
周嘉暄收回手,看她自己怎么运笔,突然怔了怔,发现她笔下默写的是《人间世》。
“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