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一定是故意气他的,一定是!
就在十一郎酸溜溜嫉妒九宁的小金库时,几个少年靠近长桌,小声问:“真的给粮食吗?”
阿二点头。
少年们欣喜地对望一眼,“我们愿意给县主卖命!只要给吃的!”
阿二问:“你们想好了?到了县主麾下,就得守规矩,如果谁违反规矩,要军法处置。”
少年们拼命点头,生怕阿二不招人了,“我们守规矩!”
说着齐声强调:“只要给吃的!”
“一定给吃的。”
阿二笑道,带着几个人去检查,勉强都合格,于是让他们画押。
九宁拍拍十一郎的肩膀,指指那几个少年:“看,十一哥,他们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十一郎撇撇嘴,“你给那么多粮食,他们当然愿意跟着你。”
顿了一下,担忧地问:“万一他们不是真心跟从你,只是想要粮食呢?”
九宁瞥他一眼,道:“只要他们守规矩就够了。”
真心难得,她又不是找相公,只是找属下而已。
在粮食的利诱下,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报名。
阿大和阿二没有放松要求,每个人都先检查一遍,确认他们听懂所有规矩的要求并且表示愿意遵守,才让他们画押。
很快就凑够四十人。
又有人过来报名,阿大和阿二拿不定主意,请九宁定夺:“县主,是个胡儿。”
胡儿就是胡人。
九宁站起身,阿大和阿二跟在她身后。
一个少年杵在长桌前,听到脚步声,撩起眼皮看过来。
九宁怔住。
少年年纪不大,瘦瘦高高的,像条长竹竿,一双狭长的凤眼,看人的时候明明没什么表情,却给人一种眼波含情的感觉。
头发勉强扎成髻,乱糟糟的,可以看得出发丝根根带卷。
这少年五官更像中原人,不过和周嘉行一样是卷发。
九宁出了一会儿神,想起周嘉行把卷发梳成辫子披满肩头的样子,眉眼微弯,笑出一对梨涡。
少年盯着她,目光灼灼。
阿大小声问:“县主,收下他吗?”
“他符不符合要求?愿不愿意遵守规矩?”
“符合要求,他也说愿意遵守规矩,不过他是胡儿,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只怕收下他会是个麻烦。”
九宁果断道:“那就收下。”
阿大应是,招手让少年画押。
招满五十人后,九宁打道回府。
接下来练兵的事情交给阿大他们,她回府吩咐管事为新兵准备衣物、武器和允诺过的粮食。
“告诉佃户们,他们家中有愿意当兵的,可以跟着一起操练,谁家中一人当兵,可以分一块地,永不收租钱。”
管事们大惊:“永不收租钱?!”
九宁点点头。
部曲不是随便说练就能练出来的,所以必须先从新兵里拉人,这五十人是精锐,然后把愿意追随她的其他人也编成队伍,他们有土地为牵绊,必定更为忠心,这一部分人将护卫她的安全。
管事们想要反对,不过九宁之前说过不会动现在她名下的地,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对,只能劝九宁再三思。
九宁笑道:“诸位叔伯跟着我母亲从长安逃出来,北边是什么情形你们都是亲眼见过的,这个世道,多养些部曲才能保证安全。”
管事们沉默下来。
他们是崔家的奴仆,见识过崔家最鼎盛时期的繁华风光。那时候府中来往的都是王侯公卿,累世积攒下的财富和声望,天下人为之折腰。他们这些奴仆手上的账目出入动辄就是几千亩地,哪像现在,必须龟缩在江州一地才能求得片刻安宁。
当年娘子带着家财南逃,要不是遇上周都督、和周都督做了交换,这些东西早就被乱兵抢劫一空。
九娘说得对。
乱世之中,有忠心的部曲护卫,无疑更安全。
……
九宁每天忙得团团转,直到周嘉暄问起她看傩戏的事,她才意识到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元旦正日。
“阿兄想去看傩戏?”
周嘉暄揉揉她发顶,“去年答应过你,说好今年带你去看傩戏,你忘了?”
九宁嘿嘿笑了一会儿,皱眉道:“阿兄你的伤还没完全好,今年就不去了,傩戏每年都有,明年我们一起看。”
周嘉暄扶着床栏慢慢站起身,“无事,我躺了这么久,浑身骨头发酸,出去走走也好。”
九宁把郎中叫过来,问他周嘉暄能不能出门。
郎中笑道:“当然可以,郎君的伤已经好了,只要不上马打球就行。”
九宁这才放心,让管事送来傩舞的面具,自己挑了一个,指指其他几个,“阿兄,你喜欢哪个?”
周嘉暄坐到她身旁,和她一起选,最后选中了一张青色的。
“这个颜色很配阿兄。”
九宁说,她自己挑的是红色。
周都督不在府中,府里守岁的活动都是周百药和周嘉言主持,九宁一概不去,周百药现在就当她不存在,也不管她。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日光透过重重幔帐照进寝房,看着让人觉得心眼开阔透亮。
下午,府里正厅飘出丝竹之声,周百药在宴请宾客。
九宁忙完,换了身装束。
衔蝉进来禀报事情:“今天使君过来了,问县主能不能去宴席露露脸。”
九宁摇摇头,“我要和三哥出去看傩戏。”
衔蝉出去回话。
九宁坐在镜台前,举起一面小铜镜,照发髻后面的发钗,“今天宴请的是哪家?”
周刺史一般不会出面招待客人。
衔蝉道:“备的是斋菜,好像来的是慧梵禅师。”
九宁啊了一声,“雪庭师父也在席上?”
要是雪庭来了,再忙也得去见一见。
衔蝉摇摇头。
“那算了。”
九宁继续揽镜自照。
第62章 身世
既要去看傩戏; 自然得盛装打扮。
过年就是又长一岁,衔蝉给九宁绾了个蓬松的懒髻; 髻根系彩绦,绦长至垂腰; 两鬓插黄金发钗,簪绿象牙嵌珠翠插梳,佩飘枝花。身上穿一件桃花春芙蓉锦交领窄袖上襦; 石榴娇缠枝海棠花罗半臂,系春水绿纱裙; 外面一条遍地金刺绣十样花纹鸾鸟银泥笼裙。胸前珠璎珞; 腰上系翠毛碧丝绦,垂鸦色双鱼佩,腕上套绞丝金须琉璃腕环; 指间几枚金镶嵌玛瑙指环; 玛瑙红似熟透的樱桃,衬得手指愈显纤细白皙。
装扮好; 侍女扶九宁起身,让她对着镜台看看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九宁左看右看; 让衔蝉把飘枝花摘了; 换成胭脂色的; 她今天眉间饰嫩黄色鸟雀形花钿,颊边涂了淡淡的晕妆; 还是戴胭脂色的飘枝花更好看。
满屋子侍女赞叹不已; “县主花容月貌; 无人能比。”
九宁轻笑,扣上之前选的面具,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看她们再怎么吹捧。
侍女们面不改色,接着道:“县主一双明眸比天上的星子还漂亮!”
九宁挥挥手,示意衔蝉发赏钱。
侍女们笑嘻嘻搀扶九宁出门,“我们说的都是真心话,县主可别不信!江州的小娘子里没有比您更美的!”
九宁微笑着听侍女们左一句有一句奉承,目光无意间掠过角落里的多弟身上时,心里一惊。
差点忘了,多弟心眼小,曾因为嫉妒别人的美貌直接赐死了臣子家中女眷。
九宁脚步顿了一下,只踌躇了短短几息,很快又重新欢快起来,她天生丽质,能怎么办?
让多弟妒忌去吧!
反正只要完成任务,她就能告别这一切麻烦。
九宁戴着面具步出蓬莱阁,周嘉暄已经准备好了,站在东廊外梧桐树下的假山旁等她。
池边喂鱼的侍女迎上前,说三郎等了小半个时辰。
九宁忙加快脚步:“阿兄,让你久等了。”
过了一会儿,又道,“下次你别等我了,我装扮好了再去叫你。”
周嘉暄等着她走下长廊,牵起她的手,开玩笑道:“等小娘子梳妆打扮是荣幸,等多久都不算久。”
九宁眼珠一转,揶揄他:“阿兄等过谁家小娘子?”
周嘉暄笑笑不说话。
九宁笑意盈盈,“齐家的?张家的?吴家的?”
“啊!还有王家的!”
周嘉暄只是微笑。
九宁把平日和周家来往比较多的几个世家的小娘子全问了一遍,摇摇头,“阿兄不想告诉我,那算了。”
周嘉暄轻拍她发顶:“没有,别瞎猜。”
仆从牵着马等在二门外石阶前。
兄妹二人上马,周嘉暄瞥见九宁脚上穿的是软香皮靴,笑她:“上面穿的笼裙,怎么不穿彩锦履?”
她向来讲究,什么裙子配什么鞋,绝不会出错。
九宁笑着扬鞭,摘了面具,回眸一笑:“穿彩锦履还能出去玩吗?今天我还要跟着傩公傩母跳舞的!”
周嘉暄摇头失笑。
既要漂亮,又偷偷在层层纱罗长裙底下穿靴,随她罢。
天色慢慢暗下来,长街上已经汇集起人群。
家家户户男女老少盛装打扮,相携出门。尤其是年轻的纨绔子弟,呼朋引伴,成群结队纵马出行,时不时便有马蹄飞踏声响起。
路过曲巷时,前方百姓林立如堵,把路口给挤得水泄不通。
九宁骑在马背上,戴好面具,顺着路人的目光看过去,路口乌压压的人群中有一座人力肩抬的软轿,轿子四面垂软红轻纱,挂水晶珠串,帘子压得密密匝匝,风吹不动。
一群吊儿郎当的恶少骑马围在软轿周围,言语调戏轿子里的人。
时下贵族男女不论老幼,出门都以车马代步,要么骑马,要么乘车,大庭广众之下坐轿子逛街的罕见,毕竟不是在自家宅院里。
会乘坐软轿出行的通常只有一种人——坊间名妓。
九宁有些好奇,刚停下来,周嘉暄蹙眉,拍马转了个方向,“观音奴,过来。”
“喔。”
九宁跟上去。
逛了一会儿,隐隐有高亢的乐声透过绚烂的暮色,穿过重重坊墙,飘到几人耳朵里。
牵马的护卫笑着道:“傩舞开始了!他们每次都是从刺史府那边开始,要绕城一大圈,然后再绕回来,一直到天亮。”
周嘉暄环顾一周,长街小巷到处都挤满了人,车马塞道,转个身都得等半天。
“就在路边等着吧,傩舞肯定会路过这儿。”
九宁点头答应。
几人骑马退至路边,护卫很快清理出一小圈地方,围在周围,阻隔开川流不息的人群。老百姓见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豪奴健仆簇拥,马上的郎君和小娘子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知道是豪族家的郎君娘子,识趣地避开他们。
天色慢慢暗沉下来,霞光沉入高墙背后,远处半轮红日坠进绵延的苍青丘陵间,最后一束打在屋瓦上的朦胧夕光悄悄褪去,夜色不知不觉弥漫上来。
护卫找了家干净的胡饼肆,买了几包胡饼。
左等右等,傩舞还没到,周嘉暄怕九宁肚子饿,带着她下马登入街边酒肆,在雅间吃茶吃饼。
九宁倚着面向长街的前窗,面具掀开半边,露出光洁纤巧的下巴,吃了枚胡饼,又要了两枚芝麻羊肉馅的,继续吃。
“饿了?”
周嘉暄递了杯茶给她。
九宁接过茶碗喝两口,皱眉放下。外边的茶喜欢放姜盐,她不喜欢。
乐声越来越近,护卫上来禀报:“郎君,傩舞已经到安定坊了。”
两人起身下楼,也不骑马了,直接汇入长街上比肩接踵的人群里。
傩舞很快过来了。
首先传来的是乐声,时而欢快活泼,时而雄浑肃穆,响彻云霄。
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几百个戴面具的彩衣舞者在傩公、傩母的带领下且歌且舞,穿行于长街小巷间。巡守的卫士手执火把紧跟在他们周围。
据说最盛大的傩舞仪式在上都长安,一次有几千人同时起舞。江州的傩舞没那么大的气派,舞者们身上穿的衣裳花花绿绿,舞蹈的动作五花八门,随他们自己发挥,只有官府聘请的傩公、傩母跳得最卖力。
围观的百姓们哈哈大笑,等傩舞跳到跟前,纷纷戴上准备好的面具,挤进队伍里,跟着一起舞蹈。
这是祈福消灾的仪式,人人都要跳的。
傩公、傩母在卫士的簇拥中走远,九宁忙拉着周嘉暄挤到后面的舞者队伍里,护卫们紧随其后。
大家跟着乐曲抖胳膊、甩腿,一阵乱跳。
跳着跳着,有人拍拍周嘉暄的肩膀:“三郎,快跟我们去看热闹,你家大郎和人打赌,看谁能掀开绿姬的帘子!”
周嘉暄眉头一皱,“大郎?”
来人点点头,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我押了一千钱在大郎身上,他可别输了!”
说着人已经跑远。
周嘉暄叫来护卫问:“长兄今天也出门了?”
他以为周嘉言在府里陪周百药宴客。
护卫道:“大郎一早就出门了,家里的宾客突然造访,来之前没下帖子。”
周嘉暄:“你跟过去看看。”
护卫应喏,跟着来人走远。不一会儿回转,压低声音道:“三郎,大郎吃多了酒,一帮恶少架秧子起哄,撺掇他和别人打赌,他们围着最近在坊间最出风头的舞伎绿姬的轿子撒泼,大郎看起来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撕了绿姬侍女的袖子。围观的人都在笑。”
周嘉暄眉峰紧皱。
长兄被祖父训斥责打,又处处比不上他这个弟弟,心情烦闷,最近时常醉酒,他早有耳闻。
城里的恶少唯恐天下不乱,最喜欢惹是生非,周嘉言正是说亲的时候,闹出事端来他脸面上不好看也就罢了,只怕祖父又要打他。
周嘉暄回头,九宁站在路边一个煎饼团子摊前,等着她要的煎饼丸子炸好出锅。
“你们跟着九娘,寸步不离。我过去看看。”
护卫们应是。
周嘉暄叮嘱九宁:“我去阿兄那里看看,一会儿就回来,在这里等我,别走远。”
九宁挥挥手道:“我晓得了,要是一会儿走散了,我就去安定坊的坊门那儿等着阿兄。
周嘉暄留下全部护卫守着她,自己只带了两个人,转身去找周嘉言。
煎饼丸子终于炸好了,九宁吃了点,觉得味道一般般。
沿着长街走走停停,看到没吃过的果子她就尝一尝。
半个时辰后,她吃了个半饱,跟着她的护卫们却都吃撑了。
九宁记得周嘉暄的嘱咐,没有到处走,就在长街来回。
不过把整条街来回逛了个三四遍后,还是没等到周嘉暄回来找她。
“你们过去看看,阿兄可能遇到麻烦了。”
怕朱鹄事件重演,现在九宁只要出门,身边带的是府里身手最好的护卫。而且经过上次周都督遇伏的事,江州上上下下全部肃清了一次,有嫌疑的人都被撸了官职。她待在江州很安全,除非对方堂而皇之派出几十上百人来抓她。
护卫们派出一人去找周嘉暄,剩下的仍然紧跟着九宁。
不一会儿派出去的人回来,道:“三郎劝大郎回家,大郎不肯,和三郎吵起来了。”
九宁闻言,轻哼一声,“他就是仗着三哥脾气好。”
双手背在背后,示意护卫带路。
一行人穿过欢庆的人群,走到一条巷口前,远远就能听见恶少们起此彼伏的调笑声和唱歌声,他们在怂恿周嘉言和另外一个锦袍少年郎相争,看谁能首先让绿姬心动,掀开帘子一露芳容。
纨绔恶少、周家郎君、艳丽美伎……老百姓们交头接耳,围在一旁看热闹。
九宁看到人群最中央一顶软轿,正是刚才和他们擦肩而过的那顶垂纱轿子,夜幕下软轿上镶嵌的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