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散发出洁白光晕,嘴角微微上翘,平时不笑的时候也给人眉眼含笑、明丽灵动的感觉,这会儿睡颜恬静,睡得很香的样子。
周嘉行目光落到九宁颊边微微有些泛红的那块皮肤上,又扫一眼她白嫩的双手,低头从袖中取出冻疮膏,轻轻放到床榻边的矮几上。
矮几快放不下了,上面堆得满满的,全是刚才瑟瑟她们赠送给她的首饰珠宝。
瑟瑟自负美貌,认为自己是商队女眷中相貌最拔尖的那一个,性子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平时经常和其他女郎吵嘴。
九宁生得这么漂亮,仆妇私底下提起来都说她比瑟瑟更美,瑟瑟居然一点也不嫉妒泛酸,还拉着她的手非要认她当妹妹,比对城主还热情。
阿青他们都觉得难以置信。
在周家时仿佛也是这样,起初五娘、八娘还有其他江州世家女郎都不愿和九宁一起玩,疏远孤立她。后来八娘恨不能天天拉着她和她一起玩耍,天天捧着一堆好吃的好玩的让她挑,其他小娘子在一边冷眼看着,好像是瞧不起八娘这么没原则,其实眼神里更多的是不甘和妒忌。
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不打算和她有任何瓜葛,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对着她时,根本硬不起心肠。
哪怕明明知道她很多时候言不由衷,心口不一。
周嘉行转身走开,漫不经心掠一眼矮几,皱了皱眉,脚步微顿,又转回身,手指拨开一串串堆叠的宝石项圈,发现里面有一把嵌宝匕首。
他嘴角扯了扯。
商队风俗,年轻男女之间时兴送匕首当做定情物,以表达爱慕之意,这把匕首是谁送的?
九宁年纪小,不懂这些,又经常收别人送的礼物,看匕首上面花花绿绿嵌满宝石,以为和其他饰物没什么分别,就这么大咧咧收了,却不知那送匕首的人别有用心。
周嘉行眼眸微垂,拿走匕首。
在他的地盘用这种手段哄骗他的妹妹,胆子不小。
他出了帐篷。
怀朗举着火把走上前,道:“郞主料得不错,他们想趁夜抢走九娘。”
“你在这里守着,不要惊动她。”
周嘉行说,拔步往阿青他们那边走去。
怀朗应了声是,退回帐篷前。
见周嘉行走过来了,被捆起手脚的人挣扎得更厉害,心一横,一头撞向看守他们的阿青。
“唷!”
阿青啧啧几声,轻轻松松躲开,抬腿踢向少年的屁|股。
周嘉行蹙眉。
阿青脸上讪讪,忙陪笑着收回脚。
“阿延那。”周嘉行负手而立,望着雪地上双眼赤红的少年,淡淡道,“苏九是我的人。”
被一帮自己看不起的汉奴抓了个现行,阿延那恼羞成怒,从脖颈到额前,青筋暴跳,面目狰狞,眼看逃脱无望,冷哼一声,梗着脖子道:“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我先看上苏九的,人也是我买到手的,你凭什么横插一脚?人人都说你有情有义,信守承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看你分明是个虚伪小人!以前你装得那么像,不过是因为一般的东西你瞧不上眼罢了!如今还不是看苏九生得美貌就原形毕露了!”
早在第一眼看到苏九的时候,阿延那就觉得她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就算那张脸丑陋,至少五官端正、身段玲珑呀!
而且她还长了一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
阿延那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石,没有哪一颗宝石能拿来和苏九的眼睛相提并论。
他拿出积攒的钱,高高兴兴买下一个看得顺眼的丑娘子,然而还没来得及带回去显摆,就被苏晏这个无耻小人抢走了!
抢走也就算了,不过是一个丑娘子而已……偏偏今晚阿延那带着随从四处溜达,无意间看到一个笑靥如花的美人在篝火前和瑟瑟她们一起唱歌,明眸皓齿,雪肤花貌,当真比画上的仙女还漂亮,顿觉眼前一亮,浑身血液沸腾,痴痴地看了半晌,赶紧让人去打听。
结果让阿延那火冒三丈——那个明艳俏丽、笑起来颊边浮起一对甜甜梨涡的小娘子竟然就是被苏晏抢走的苏九!
原来丑娘子一点都不丑!
不仅不丑,还是个粉妆玉琢、容色出众的美人胚子!
阿延那呆了呆,然后气了个半死,恨不能把堵在心头的一口血呕出来吐到苏晏脸上——撞大运捡到一个明珠蒙尘的小美人,半路被这人截胡了!
在白天带人明抢苏九失败后,阿延那回到帐篷,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本来已经有点心灰意冷,不想再纠缠这事,但看到火光照耀中起舞的苏九,他哪里还能坐得住!
于是想也不想就带着几个随从趁夜来抢人,反正苏九是苏晏抢走的,那他就抢回来好了。
公平公正。
回想夜色下苏九如明珠美玉一般的姣好面容,阿延那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坐在雪地上,用自己学到的汉话怒骂周嘉行。
“苏晏,你无耻!你不要脸!你、你、你虚伪!你狡诈!你抢自己族人的女人!”
听到最后一句,周嘉行皱眉。
阿青几人握拳,怒视阿延那。
阿延那翻个白眼:“怎么,戳到你们的痛处了?”
“你找死!”
阿青气得哇哇大叫,拳头捏得咯咯响。
周嘉行摆摆手,示意阿青几人稍安勿躁,直视阿延那,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阿延那双眼一眯,冷笑道:“你放弃副首领之位又怎么样?我不稀罕你的道歉,也不要你赔银钱,我就要苏九!”
周嘉行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摇摇头。
“阿延那,我再重复一遍,苏九是我的。”
语气不复刚才的温和平淡,而是直白的警告,带了几分毫不收敛的威慑。
阿延那一怔,想起眼前的人才十一岁时便一人击杀三个半路劫道的流寇,这才能获得父亲苏慕白的赏识和提拔。
族人们议论纷纷,认为苏晏担不起大任。
苏慕白告诉族中其他人,那三个流寇每人身上只中一刀,全部是一刀致命。
苏晏下手的时候从容不迫,果断冷静,非常镇定,知道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最精准的手法杀死流寇,而且自信没有留下活口。不像其他杀人的少年,慌乱之下把人刺得满身窟窿眼后还是下不了狠手,也不像有些心肠歹毒的人把杀人当成一种游戏,非要一刀一刀折磨死猎物。
苏慕白曾不止一次警告儿子:“没事不要招惹苏晏,他非池中物,以后也许连我也得仰仗他。”
阿延那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你!”发觉自己心底最深处竟然一直畏惧着苏晏,他愈发不肯认输,恶狠狠道,“你要怎么交代?把苏九还给我?还是给我磕头认错?要交代就赶紧的!”
阿青咬牙。
话说出口,阿延那也吓了一跳,不过少年人不甘输给其他人——尤其这个人还和自己差不多大,冷笑几声,强撑着不露出怯意。
周嘉行面无表情,淡淡道:“不是现在。”
说着示意阿青放人。
“苏九娘不是你能动的人。再有下次,照规矩行事。”
言罢,转身离去。
阿延那两眼圆瞪,对着周嘉行的背影冷哼,“苏晏到底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阿青嗤笑一声,解开阿延那身上的束缚,“少主深夜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而且冒犯的是我们郎主,按规矩是要斩断一根手指的。郎主体谅少主年轻不懂事,这一次就算了。再有下次,少主只怕得留下一根手指才行。”
阿延那牙关咬得发酸,半晌后,咆哮:“他敢!”
阿青咧嘴,“少主,郞主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他说要按规矩办事,谁逃得过?”
阿延那眼神躲闪了一下,神情依旧倔强:“那他说的交代呢?反正这件事就是他不占理!”
阿青摸摸下巴,“您后天就明白了。”
阿延那心生警惕,继续追问。
阿青却无论如何不肯往下说了。
这时,几支火把朝这边靠近。
城主苏慕白沉着脸走过来,身后跟着他的亲随,也都个个脸色阴沉。
“混账!”
苏慕白走近几步,一脚踹向自己不成器的儿子。
阿延那从小调皮捣蛋,一看苏慕白抬腿就知道他要朝那里下脚,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起来躲开。
苏慕白也没真打算踢他,瞪他一眼,冷哼一声,朝阿青道:“不早了,我领这个混账回去。”
阿青笑笑,不卑不亢地做了个恭送的手势。
苏慕白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掉头就走。
亲随们拎起阿延那和他那几个早就吓得腿软的随从们,跟着离开。
……
“惊动城主他们了。”守在帐篷前的怀朗看到周嘉行走回来,压低声音道,“郞主,城主会不会多心?您不如向城主解释清楚九娘的身份,城主和少主自然就明白您为什么这么护着她。”
“她身份特殊。”周嘉行摇头,“这里不安全,等送她回江州再说。”
怀朗会意。
九宁是周都督的嫡孙女,朝廷前不久刚刚册封的永寿县主,如今流落在外,一旦身份暴露,一定会引来各方势力的争夺。
比如鄂州袁家,比如依附各地政治势力、和其他藩镇走得近的商队。
还有城主苏慕白,他和乔家以及塞外几支异族势力来往很多,难保他得知九宁的身份后不动心,虽然他很欣赏周嘉行,允诺过不会过问周嘉行的私事,但那并不表示他会因此放过九宁。
所以说,让城主和商队的人误会周嘉行和阿延那争风吃醋是最好的掩饰。
谁能想到周嘉行并不是情窦初开真的开窍了,其实是在照顾自己的妹妹呢?
……
趁周嘉行送自己回江州的时候强行留下他的法子很多,不过很容易惹恼他。
他脾气不坏,但性子有点拧,真的生气了那就是一刀两断,轻易不会回转的。
出于习惯,九宁一直对主角有种莫名的、强烈的、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敌意。这次周嘉行救了她,她才真正以妹妹的身份去了解他,慢慢不像以前那么防备他了。
她不想破坏他们之间这种和睦友爱的关系。
仔细斟酌,想了几个办法,九宁觉得都不怎么妥当,不知不觉就困了,香甜一觉,翌日早上起来,帐篷外已是一片透亮。
起迟了!
九宁连忙爬起来,自己洗漱穿衣。
刚套上靴子,周嘉行走了进来,穿一袭窄袖猎装,手里端了只托盘,盘上几只大碗,天气冷,碗口都倒扣了碗盖保温。
他绕过屏风,俯身放下托盘,示意九宁坐下。
“吃。”
还真是惜字如金。
九宁偷偷腹诽了一句,走过去,盘腿坐在食案前,好奇地一只只掀开碗盖。
都是她没吃过的东西,看样子像是羊肉、辣汤、牛羊奶之类的吃食。
她对着周嘉行眨眨眼睛。
周嘉行知道她这是在询问,没有解释什么,只递了个银匙子给她。
九宁接过银匙子拿好,拍拍身边的地毯,仰起脸问:“二哥你不一起吃吗?”
周嘉行顿了一下,坐到她对面,倒了一碗泛着酸味的茶,等茶凉了些,碗推到她手边。
“吃了这顿,收拾好东西,我送你回江州。”
九宁忍了忍,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听他这说话的语气,怎么有种两人以后再也不会见面的感觉?
第54章 返程
雪后初霁; 天晴如洗。
璀璨朝霞没于茫茫群山,渐渐收拢最后一道霞光。新雪初化; 融化的雪水顺着瓦楞流淌,滴滴答答。
集会最后一天; 忙碌的商人们穿梭在散落山谷的帐篷之间,人来人去; 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踩踏的人太多,积雪上多了一层斑驳的灰黑色。
九宁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瑟瑟她们送她的礼物和周嘉行给她买的珠宝,穿一件厚实的红地蹙金狩猎纹孔雀罗翻领窄袖袍; 额前一枚翠羽花钿; 头梳螺髻,遍饰珠翠; 戴挡风的毡帽,胸前佩珠璎珞,手上套手笼; 腰束嵌宝革带; 脚下踏一双软香皮靴; 出了帐篷。
怀朗和另外几名亲随牵着马等在帐篷前; 都是一色的白氅衣; 负弓佩刀,人高马壮。
周嘉行站在雪地里嘱咐阿青什么; 阿青一声一声恭敬应答着。
九宁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吩咐完事情; 周嘉行转身抱起她送上马背。
和在周府箭道教她骑射时一样; 他先仔细检查一遍,确定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把缰绳递到她手里,低头帮她扣上系扣。
他做这些的时候通常不做声。
梳成发辫的卷发披散肩头,五官深邃,薄唇轻抿,脸上没什么表情。
九宁捏紧软鞭,看着周嘉行低垂的乌黑眼睫,心想,二哥细心起来还真是无微不至。
不过对着他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完全看不出他这是在关心自己。
他们一行人整装待发,好不气派,周围好奇的人们忍不住问:“郞主这是要去哪里?”
阿青笑笑,道:“昨晚林子里的野狼嚎了一整夜,扰人清梦,今天郞主带苏小娘去打猎,弄几张狼皮回来做褥子。”
旁人闻言,哈哈大笑。
少年郎君急着在心上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英勇,苏晏平时再老成,也不能免俗嘛!
周嘉行迎着族人们明晃晃写满揶揄的注视,翻身上马,轻叱一声。
九宁驱马上前,和他并辔而行。
十几骑亲随跟在他们身后,簇拥着他们离了山谷,将人声鼎沸的热闹集会抛在身后。
阿青领着人留在帐篷外,目送他们走远,咧嘴一笑,对身边的人道:“去告诉少主,这两天不要到处瞎跑,郞主要给他交代,他老实守着罢,可别错过了。”
那人应了一句。
今天是大晴天,和煦的日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道路两旁的青山翠谷皆掩在皑皑白雪下,展目一望,目之所及,晴空之下,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被朱鹄他们抓住时,九宁无心欣赏风景,这会儿想到马上就要回江州了,按行程阿翁也即将归家,心情舒畅,走过一处窄道时,扬起软鞭轻抽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一直垂至地面的树枝。
唰啦几声,枝头积雪簌簌飘落。
抖落掉束缚,低垂的树枝陡然一个快如闪电的挺身,弹向高空。
靠得最近的九宁还没反应过来,“啪”的一下,被透湿的枝叶拍了一脸雪水。
水珠顺着毡帽往下淌,几片枯黄的叶片黏在她娇嫩的脸颊上,又冰又凉。
九宁愣了一下,举着软鞭,笑容僵在嘴角。
果然,她就不该嘚瑟。
身后的亲随们见状,忙催马疾走,本该上前帮忙,但看到九宁发懵的样子,不知是谁带头闷笑了一声,其他人也停下来,忍俊不禁。
周嘉行淡淡扫一眼左右。
亲随们赶紧低头,拨马转身,退得远远的。
九宁瞪一眼弹回去的树枝,有一点愤恨,还有那么一点尴尬——只有一点点而已。
下巴突然一紧,周嘉行探身过来,放下鞭绳,抬起她的脸。
粉面桃腮的小脸湿漉漉的,鬓边几缕碎发,看起来有点可怜巴巴。
九宁回过神,晃晃脑袋甩掉水珠,嘿嘿道:“我没事。”
周嘉行嘴角扯了一下,浅色眸子里笑意一闪而过,举袖抹去贴在她雪腻鼻尖的叶片,帮她擦脸。
好在她戴了毡帽,头发没湿,眉间翠钿是鱼胶制成的,也不怕水。
擦干净脸,九宁依然还是粉妆玉琢、光彩照人的漂亮小娘子。
不过脸色比刚才要苍白一点。
周嘉行收回手,扭头看一眼不远处的怀朗。
怀朗会意,骑马走过来,从马鞍上解下一只兽皮酒囊,抛给他。
周嘉行单手接住酒囊,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