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心志坚定,刚才那番长谈中,他虽然偶有触动,但初衷不改。”
言下之意,周嘉暄有他的坚持,绝不会跟着周都督当乱臣贼子。
周都督抖着腿,摆摆手,一副市井痞子浪荡模样,道:“他知道疼妹妹,这就很好了,比他老子和兄长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裴望之早已习惯大都督私底下这一身痞劲儿,面色如常,拿出准备好的文书,送到案前,开始回禀公务。
周都督沉下脸,不抖腿了。
妈的,明明知道老子认的字不多,还把这些长篇大论拿给老子看!
……
第二天,九宁的肚子终于不痛了。
一觉睡醒,她顿觉天蓝水清,花红柳绿,胃口前所未有的好,一顿朝食扒了三碗饭。
好了伤疤不能忘了痛,她决定暂时老实一段时间。
每天仍旧照常去给周都督请安,给他房里的供花剪枝换水。
在门口碰到周嘉行,她目不斜视,捧着一簇簇盛开的花枝走进去。
周嘉行也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看见她。
几天后,周都督的行李收拾好了,他要赶在李元宗进京前抵达长安,必须尽快动身。
“如果卢师道出尔反尔,又和上次那样拿没用的虚职打发我,老子就和李元宗联手,好好出一口恶气!”
九宁进门时听到这一句,抿嘴一笑。
书中周都督这一次北上很顺利,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危险。倒是李元宗很倒霉,中了陷阱,瞎了一只眼睛,还差点被烧成焦炭。
李元宗受挫而又侥幸捡回一条命,对周都督来说是好事。
不管卢师道给不给好处,周都督都会走这一趟,当然,能多要点好处更好。
有慧梵禅师那个喜欢狮子大开口的狐狸代为出面提条件,周都督确定这次自己不会吃亏。
卢师道有求于他,不敢太小气。
“阿翁要去很久么?”
九宁插好花,踮起脚往里张望。
放下的幔帐被一把拉开,周都督头裹罗巾,穿一身皂色窄袖行衣,脚踏兽皮靴,笑着走了出来,抱起九宁,“阿翁很快就回来了,长安东西坊市很热闹,据说什么都有,观音奴想要什么?”
九宁歪着脑袋,假装认真思考,然后抱住周都督的脖子。
“我想要阿翁平安回来。”
周都督逗她:“真的什么都不要?那阿翁可就空手回来了。”
他才不会空手呢,不仅不空手,还顺手牵羊带了不少金银珠宝回来。
别的霸主忙着抢人抢地盘抢名头,周都督知道自己比不上那些人根基深厚,专门抢钱,一抢一个准,还轻便好带,他毫不恋战,最先回到自己的地盘。其他各路霸主为了争地盘折损了好几个,有些直接被吞并了。李元宗就是因为贪婪才中计的。
九宁摇摇头,“只要阿翁平安。”
声音又娇又柔,藕节般的胳膊紧紧抱住周都督,不肯撒手。
阿翁你可要好好的啊!别为了点蝇头小利被人耍得团团转。
周都督低头,看着孙女板起脸认真嘱咐自己,感觉心都要酥了。
鼻尖突然有点酸。
“好,阿翁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们家乖孙女观音奴还没长大呢,他当然得回来,不然观音奴会被歹人欺负的。
和往常一样,周都督走得很低调。
虽然他的这次北上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但一切还是安排得有条不紊。
亲兵护送他出城,他只带五十人进京,还有五千人马走水路,随后跟上。
因为周都督经常需要外出,江州这边和以前一样留下了可以信任的人掌兵,并没有太大的变动。
九宁已经学会骑马了,不过骑射师父不敢让她在外面纵马。
她只能乘车送周都督出城。
城头上风声呜呜呼啸,似鬼哭狼嚎,旗帜狂舞,猎猎作响。
九宁靠着箭垛,手搭在额前,目送周都督一行人远去。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慢慢变得像芝麻点一样,最后慢慢融入茫茫青山绿水中,看不见了。
周嘉暄站在九宁身边,眺望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她身后站着周嘉行,他奉命保护她。
作为日后的帝王,此刻他心里充溢着的应该是收拾旧山河之类的宏图壮志,又或者是趁周都督不在家报复周家的计划?
九宁越想越远,展开金泥披帛罩在肩头上挡风。
周嘉暄牵起她的手,“这里风太大,别吹冻着了,回去吧。”
回到刺史府,九宁喝了杯姜茶暖身子,然后直接去箭道。
周嘉暄诧异道:“今天为阿翁送行,可以休息一天。”
九宁摇摇头,“今天偷懒,明天也会忍不住偷懒,我还是去箭道吧。”
周嘉暄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敲敲她前额。
“很好。”
箭道依旧空荡荡的,只有侍候的僮仆站在廊檐底下等候吩咐。
九宁刚刚回房换了一身红地穿枝西番莲纹泥金翻领窄袖衣,一头丝缎般的长发以锦缎束起,腰束革带,脚踏锦靴,手里拿了条撒雪竹鞭,身后十几个奴仆前呼后拥,摇摇摆摆走进箭道。
有人把她的爱驹雪球牵过来,僮仆搬来矮凳,扶她上马。
九宁平视练骑射,总是先跑一会儿马再练箭。
下人们知道她的习惯,已经把箭道清理出来了。
九宁踩着矮凳上马,余光扫过扶自己上马的人,看到他鬓边一缕俏皮的、不肯乖乖被罗巾束住的卷发,怔了一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周嘉行这一刻的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僵硬。
九宁停下来,再看。
周嘉行面色如常,脊背仍然挺直,扶她上了马,低头扫视一圈,确认她坐好了,退后一步。
九宁一手执鞭,一手扯住缰绳,坐在马背上,回头,杏眼瞪得大大的,双唇轻抿,梨涡若隐若现,继续盯着周嘉行看。
他可是将来的皇帝,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应该不会僵硬吧?
“九娘,苏晏是过来顶替阿大的。”旁边牵马的小僮仆见她一直盯着周嘉行看,小声解释,“阿大跟着都督去上都了。”
人算不如天算。
周嘉行以为周都督离开后九宁用不着每天去正院请安,那么两人应该至少三个月不会碰面。
没想到阿大被都督带走,箭道这边需要一个善于骑射的人照应,而周嘉行骑射娴熟,众所周知。
然后他就被调过来了。
九宁拿竹鞭蹭蹭下巴,很想放声大笑。
她可没有对周嘉行不利,她只是心情好很想笑而已。
想到嘲笑周嘉行可能带来的后果,九宁硬生生忍住叉腰大笑的冲动。
书中的周嘉行确实比高绛仙磊落,但现在他还只是个少年郎,万一他记仇呢?
九宁轻叱一声,催马跑起来,嘴角轻翘,低笑了几声。
周嘉行站在箭道旁,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九宁。
不看不行,他负责九宁的安全,如果九宁摔下马,他难辞其咎。
九宁能感觉到周嘉行的目光,所以笑得更开心,嘴角越翘越高。日光从云头撒下,罩在她身上,她娇小的脸庞泛起健康的红晕,闪动的梨涡里也盛满了金灿灿的辉光,甜丝丝的。
这些周嘉行都没感觉到。
他只是尽忠职守地盯着她的动作,确认她不会摔下马,在她姿势错误的时候出声提醒他。
也只有他还这么一本正经,其他人早就看九宁看呆了。
九宁冷静下来,从看到周嘉行吃瘪而得意洋洋的状态中恢复清醒,弯腰看向前方。
她什么都不会,还是别嘲笑周嘉行了,先抓紧时间赶紧学点本领,以后要是再被周家人送来送去,也好跑路不是?
周嘉行望着九宁,发现她动作标准,而且一点都不生疏,可以骑在马上绕着箭道慢跑。
看来她每天学得很认真,不是敷衍了事。
“九娘真好看!”小僮仆凑到周嘉行身边,感叹道。
周嘉行素来不关注这些,环视一周,问:“其他郎君呢?”
“你不知道啊?”小僮仆的目光追随着策马慢跑的九宁,小声说,“自从九娘开始学骑射,只要她在箭道,其他郎君就不过来。”
周嘉行回想之前他当值的日子,好像确实如此,其他郎君只有下午时才会过来转几圈,而那时九宁一般在蓬莱阁练字。
“这是为什么?”
小僮仆哼了一声,“他们瞧不起九娘,不肯和九娘共用箭道。”
周嘉行目光微动。
周家郎君居然迂腐至此?
小僮仆生了会儿闷气,又扬起一张笑脸,“他们是故意的,想用这种法子逼九娘自己退出,九娘才不搭理他们!她每天都来,其他郎君没想到她能坚持这么久,早上不敢来,只能下午来。后来这事传到都督耳朵里,都督说箭道是他修的,九娘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爱练多久练多久,晚上设帐篷睡这里都成。郎君们又羞又愧,只要九娘过来,他们就灰溜溜躲开。”
一开始郎君们是为了羞辱九宁,约好孤立她,让她知难而退。
结果变成九宁一个人独霸整个箭道,没人好意思和她争。只要她出现,所有郎君落荒而逃。
周嘉行望着马背上的九宁。
她扬起手中竹鞭,对着箭靶的方向甩了一下。
周围一圈侍立的僮仆立刻狗腿地鼓掌叫好,恨不能把她夸成绝世高手。
九宁拉住缰绳,下巴抬起,脸上慢慢浮出几丝矜持的笑,似乎很得意。
周嘉行嘴角轻轻抽了下。
第24章 遇蛇
雪球体态婀娜轻盈; 温驯亲人; 九宁骑着它慢跑了几圈,停在箭靶前方,扭头找侍立的僮仆讨箭囊:“我能试试吗?”
僮仆神色犹豫; 想拒绝,又不忍看她失望,一时支支吾吾起来。
“不能。”
周嘉行快步走近; 挽住缰绳; 示意马僮过来扶九宁下马。
九宁有点不高兴; 拉着缰绳不放手; 居高临下; 俯视着周嘉行。
周嘉行拍拍马脖子,解释道:“这匹马还没适应竹箭的声响,可能会惊马。”
马僮忙附和道:“对对对,九娘,苏晏前些时为都督训马,就是这么摔下来的!”
九宁突然有点心虚。
追风是老马了; 经过特殊的训练; 不会轻易受惊。那天她偷偷动了点手脚,周嘉行才会摔伤。
她飞快瞄一眼周嘉行的手臂; 冲他抱歉地一笑,梨涡轻皱; 撒开缰绳; 翻身下马。
“那今天还是练站位吧。”
周围侍立的僮仆们对视一眼; 微微一笑。
之前他们被拨到箭道来侍候九娘,心里很不乐意。
一来,九娘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比小郎君能摔能打,难伺候。稍微不注意就可能擦伤摔伤,到时候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少不了挨一顿鞭子。
二来,外边的人都说九娘的性子随她的母亲,骄纵跋扈,不讲道理。
而且陪小娘子练骑射还会被其他给小郎君当随从的同伴笑话。
直到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僮仆们发现九娘确实不像其他世家闺秀那样端庄娴静,但也绝不像传言中说的那样难侍候。
九娘明明善解人意,天真乖巧,从不会故意为难人,出手还大方,随手一撒就是大把的赏钱,又生得粉妆玉琢、娇艳如花,外边那些传言肯定是嫉妒九娘的人故意抹黑她的!
至于九娘偶尔做出的一些莫名其妙、让人匪夷所思的奇怪举动,比如得意的时候习惯性叉腰邪笑什么的……
僮仆们眼瞎,看不见。
马僮取来九宁的弓,她用的弓是特制的,主要是为了练习姿势,比常见的弓要小巧很多。
九宁抄起小弓,双脚微微跨开,朝着箭靶的方向侧身而立,握紧弓把。
一双骨节突出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手指点点弓把,指导她调整姿势。
九宁肩膀动了动,目光落在那双手上。
手背青筋分明,掌心很粗糙,虎口和指腹都结了茧子,从大拇指到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有几道疤痕,颜色很淡,看起来已经愈合很久了。
不像是少年人的手。
察觉到她在走神,周嘉行抬起眼帘,淡淡扫她一眼。
隔得近,九宁能清晰看到他浓密的眼睫交错又分开,目光被睫毛筛过,又冷又清。
但也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只是纯粹的漠然而已。
他不喜欢周家人。
九宁怀疑,他是不是也不喜欢他自己——他也姓周嘛!
书中他最后统一中原、坐拥江山,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但他仍然形单影只,无趣得像一口古井。
在外征战的日子,他身先士卒,和士兵同起同卧,每天大半时间在马背上度过。回到都城,卸下战甲,他依然一丝不苟地严格遵照军中作息起卧,白天不是处理政务就是和大臣商谈要事,皇宫里就属他最忙。
如果他稍微放一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就不会中|毒了。
说实话,九宁替周嘉行觉得亏——辛辛苦苦十几年,还没好好过皇帝瘾呢,就翘了辫子。
他怎么就不趁着风光得意的时候好好享受呢?
周都督多聪明,能捞钱的时候赶紧捞钱,不能捞钱就抢人抢马抢粮食,反正不能空手。
周嘉行倒好,自己扣扣索索舍不得花,不修宫殿,不办典礼,一切从简,堂堂皇帝住的寝殿竟然会漏雨!
最后打下的江山全便宜了别人。
多浪费!
九宁简直要为他掬一把辛酸泪。
太俭省了也不好啊!
周嘉行自然不知道九宁正在悄悄腹诽他不懂得享受生活,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几圈,矫正她的姿势:“肩膀抬起来。”
九宁回过神,抬起肩膀。
她手都要酸了。
练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侍婢一拥而上,搀扶着手脚僵硬的九宁回树下临时扎起来的凉棚休息。
九宁掀起袍角往榻上一躺,双腿翘在案几上,直嚷疼:“快给我捶捶。”
侍婢们心疼得不得了,四五个美貌婢女围着她,捏肩膀的捏肩膀,捶腿的捶腿,揉胳膊的揉胳膊。
还有两个跪坐在一旁为她烹茶。
都督的掌上明珠,果然讲究。
周嘉行收拾好箭囊等物,准备告退,忽然听到身后响起突兀的惊叫声。
叫声是从凉棚那里传出来的。
周嘉行回头。
凉棚里人仰马翻,乱成一团。侍婢们捂脸尖叫,提着裙子冲出来,“有蛇!有毒蛇!”
周嘉行皱眉,丢开箭囊,几步冲过去,掀开罗帐。
一个娇小的身影奔过来,刚好一头撞进他怀里,束发锦缎上镶嵌的珍珠玉石叮当响。
“蛇!”
小娘子抬起头,见来人是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杏眼闪闪发亮,紧紧攥住他胸前衣襟,手脚并用扒住他。
恨不能爬到他头顶上蹲着。
她惊恐地四下张望,怕毒蛇咬中自己,小脚丫不敢落地,干脆往周嘉行靴子上一踩,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快走快走!”
周嘉行:……
他低头,作势要推开九宁。
九宁嘤嘤一声,抱得更紧,坚决不撒手。
她别的不怕,老鼠虫子什么的,关键时刻可以充当食物填饱肠胃,没啥好怕的——只要想到那东西能吃,就不会恐惧了。
但是她怕蛇,没法控制的怕,连肥肥胖胖、和蛇有点像的春蚕都会让她心里发毛,浑身起鸡皮疙瘩,近距离看到蛇,她更是手脚发麻,动都动不了。
刚才要不是侍婢推她一把,她这会儿可能还愣在凉棚里和那条突然从案几底下爬出来的毒蛇大眼瞪小眼。
周嘉行目力明锐,看到角落里一截蛇尾巴扫过,抬脚就要走过去……
呃,走不动。
周嘉行低头看着扒在自己怀里的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