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明白他问的是什么,点了点头,他也是被九娘善待的奴仆之一。
周嘉行收回目光,平视远方。
“以后不必来见我。”
果断而干脆。
郞主向来如此,所以小小年纪就能够和那几个狡诈奸猾的盐枭平起平坐,只用一年时间便在鱼龙混杂的陵府建立起自己的势力,而不是沦为其他人的附庸。
“是。”
老者双手哆嗦了两下,不敢说什么,长叹一声,转身离开,脚步蹒跚。
半年前他奉命潜入周家为郞主打探消息,他是郞主的人,刚才却忍不住开口为九娘求情……以后郞主不会再信任他了。
还好郞主毕竟年纪不大,虽然比一般少年郎深沉心机,还不至于手段毒辣,否则他这条命都保不住。
要是郞主再心狠一点,来一个杀人灭口……
老者越想越后怕。
他决定这几天赶紧找个借口离开周家,越快越好。
老者离开没多久,裴望之从周都督正院的方向走过来,看到守在廊檐下的周嘉行,吩咐道:“苏晏,你去三郎那边传句话,都督要见他。”
周嘉行应了声是,转过长廊,过凉阁,刚下了曲桥,被一名斜刺里撞上来的婢女扯住了胳膊。
“你快过来帮忙!”
婢女身量娇小,力气却不小,紧紧抓住周嘉行,不等他说什么,扯着他就往池边水榭的方向跑过去。
周嘉行是习武之人,轻轻一个动作便挣开婢女。
婢女大怒,张口正要骂人,却见周嘉行甩开她后大踏步往水榭走去,松口气,忙提着裙子跟上。
水榭里静悄悄的。
周嘉行踏上石阶,扫一眼临水那一面的美人靠,目光有瞬间的凝滞。
倚在上面的小娘子绫罗裹身,珠翠满头,珍珠曳地长裙铺满半边栏杆,束发的丝绦和肩上挽的披帛穿过木栏缝隙落在水面上,随风轻摇舒展。
小娘子半倚着栏杆,双目紧闭,面颊酡红,乍一看就像是贪凉睡着了,或是喝多了甜酒醉了。
婢女跟进水榭,急得团团转,“九娘不知怎么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还浑身冰凉!”
周嘉行眼眸低垂,转身往外走。
“守着,我去请三郎过来。”
刚走出一步,袍角被纤长白皙的手指攥住了,身后传来一声呢喃:“阿兄?”
九宁从周都督院子里出来,累了一上午,肚子仍然疼得厉害。
这次试探出周嘉行的真实身份,代价是值得的,可真的好疼啊!
惩罚不会缓解,请来郎中也没用,九宁不想惊动周都督,更不想回房被冯姑她们强迫喝没用的苦药汁子,推说自己腿酸要休息,进了水榭,靠着栏杆吹风。
她打发婢女们去摘荷花,凭栏观景,不知不觉间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刚睡了一小会儿,就被一男一女的对话声给吵醒了。
三哥?
九宁睁开眼睛,觉得肚子好像没那么疼了,手指攥紧袍子。
“阿兄。”
她又轻轻唤了一声。
周嘉行慢慢转过头,俯视着栏杆上的九宁。
粉嘟嘟的小脸,双眉弯弯,大眼睛水润清澈,长睫扑闪,像是在撒娇:“阿兄背我回去。”
声音又娇又柔。
任谁听了都会忍不住软了心肠,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这么一个粉妆玉琢、娇憨可人的妹妹,如果不是崔氏的女儿……
可惜,她是。
老仆的担心纯属多余,崔氏已经故去,周嘉行不会因为上一代的仇恨迁怒到一个小娃娃身上。
他从没有想过要报复这个无辜的妹妹。
但也仅限于此了。
他既不讨厌妹妹,也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
“愣着干什么?快背九娘回房!”
九宁终于醒了,婢女抚胸长舒一口气,见周嘉行站着不动,而且神色仿佛很冷淡,厉声道。
周嘉行转身,余光看着九宁柔嫩的手指从自己袍角慢慢滑落,道:“她没有大碍,我去请三郎。”
他抬脚出去。
水榭里,九宁眉头紧皱,肚子又开始疼了。
婢女跪坐下来,小心翼翼给她拭汗,“九娘,哪里不舒服?”
九宁浑身难受,懒得吭声。
周嘉行竟然走了!
就这么走了!
本来以为眼前的人是三哥,等看到微微蜷曲的墨黑卷发,她意识到自己抓着的人是周嘉行,正想将错就错让这个将来的皇帝背自己一次,结果人家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九宁捂紧心口,这个二哥好无情。
第23章 长更
无情的二哥走了没一会儿; 三哥周嘉暄匆匆赶到水榭。
九宁坐起来; 小手捏成拳头揉揉眼睛。
“阿兄。”
周嘉暄蹲下|身,摸了摸她晕红的脸,指尖冰凉。
“你病了。”他皱眉; 背起九宁,走出水榭,扭头问; “为什么不说?是不是怕吃药?”
九宁下巴往周嘉暄肩膀上一搁; 像只小乌龟一样紧紧扒在他背上; 脑袋一歪; 用自己鬓边戴的飘枝花去蹭他的脸; 笑着说:“阿兄,我没病,我这是懒的。”
虽然在笑,声音却有气无力。
周嘉暄没说话,脚步迈得更快。一早发现她手心发冷的时候就该察觉到的,她这么小就没了母亲照顾; 怕惹父亲厌烦; 疼了不舒服了从不敢声张。
他心焦自责,背上的九宁却不老实; 不停用绢花蹭他的脖子。
“阿兄,别惊动阿翁和阿耶他们。”
这种毛病请郎中没有用; 一会儿就能好的; 郎中来了也是瞎折腾; 只会让她静养。
她不想和上次一样半个多月出不了门。
周嘉暄沉默了一瞬。
“好,阿兄在这儿,难受了就和阿兄说,知道吗?”
九宁还没有被人如此善待过,心里酸酸麻麻的,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小手紧紧搂住周嘉暄。
“阿兄,你对我真好。”
崔氏生前花式拉仇恨,对周嘉言和周嘉暄兄弟俩很冷淡,而且还曾和周嘉言起过争执,闹得很不愉快。
周嘉言不喜欢崔氏,恨屋及乌,顺带着也看九宁不顺眼。
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周嘉暄却从没有计较过这些,把九宁当成同胞妹妹一样疼爱,待她又温和又体贴。
九宁的这句感叹发自内心。
在周嘉暄听来,却像是在撒娇。
他笑了笑,扭头,鼻尖轻轻蹭一下九宁红扑扑的小脸蛋。
“阿兄是你兄长,自然要待你好。别怕,阿兄不会告诉阿耶的。”
“阿兄最好了!”
九宁嘿嘿笑,这才老实下来,不折腾周嘉暄的脖子了,脑袋乖乖贴着他瘦削的肩。
目光乱转,无意间落在遥遥缀在最后面的周嘉行线条分明的侧脸上。
他叫来周嘉暄后,一直跟在他们身边。
九宁脖子一扭,小脸换了个方向。
哼!不看他!
肚子就是因为他疼的,看到他那张脸就来气。
难怪书里那么多英雄豪杰拜倒在高绛仙的石榴裙下,周嘉行却独树一帜,始终无动于衷——果然心性坚韧。
九宁撇撇嘴,还好她有两手准备,此路不通,换一条走就是了!
她不会轻易认输。
周嘉暄背着九宁回蓬莱阁,“生病不能不请郎中,阿兄有个认识的朋友会医术,让他给你看看。”
九宁靠坐在窗下铺了一层波斯绒毯的美人榻上,乖巧地嗯一声。
三哥已经为她妥协了,看就看吧。
香几上供了一尊狻猊鎏金香炉,焚的是沁人心脾的甜香。
青烟缭绕,珠帘高卷。
屏风外面传来脚步声,周嘉暄迎了出去,口中道:“劳你走一趟。”
衣袍拂过门槛,窸窸窣窣响,来人嗓音柔和,“不碍事,我正好有东西交给令妹。”
九宁抬起头。
通向外室的门口有个人逆光站着,一身缁衣,高挑纤瘦,背着光,看不清五官,眼瞳漆黑。
他的眸光非常干净,不是涉世未深的干净,而是雪后茫茫一片的皓然一色。
竟是那个小沙弥雪庭。
不愧是高僧的徒弟,重重轻软帘幕相隔,他往这边看过来,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过,九宁就觉得整个人一阵恍惚,好像潺潺的水波温柔抚过,所有躁动不安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只剩下一片平和宁静。
雪庭绕过屏风,走到九宁面前,为她把脉。
九宁杏眼圆瞪,细细打量他。
眉眼精致清秀,有些男生女相,虽然头发剃光了,也依然掩不住他出尘脱俗的美貌,还好是个小沙弥,要是个留长发的郎君,江州不知会有多少小娘子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三哥眉目清秀,气度优雅,一身浓浓书卷气,一望而知是个教养很好的世家郎君。像山间翠竹,像水边菡萏,让人忍不住亲近。
雪庭呢,就是一种闲庭野鹤、平静如水般的美。
至于二哥周嘉行……带了几分野性,冷冰冰的,但一旦烧着起来,那就是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火,谁也扑不灭。
简而言之,山崩地裂,雷霆万钧,谁也扛不住他的冲冠一怒。
雪庭常常随慧梵禅师和各大世家贵妇打交道,规矩很好,眼眸低垂,目不斜视,收回手,对等在一边的周嘉暄道:“没有大碍,可能是累着了。”
周嘉暄松了口气。雪庭年纪虽小,但曾在宫中师从名医,医术高超,江州的郎中都不及他。
九宁回过神,双手一摊,笑嘻嘻道:“阿兄,你看,我真的没病!”
“好,知道了,是阿兄错了。”
周嘉暄手指微曲,敲敲她脑袋。
九宁捂着头顶簪珠翠的螺髻不让他碰,“梳了好久才梳好的。”
兄妹笑闹了几句,雪庭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仆从取出一只鎏金线刻八宝吉祥纹银盒。
“再过几日就是小娘子的生辰,祝娘子青春永驻,松鹤延年。”
九宁一愣,她的生辰快到了?
等等,小沙弥为什么要给她贺寿?
她还没来得及问,雪庭已经起身告辞,周嘉暄亲自送他出去。
侍婢打开银盒给九宁看,墨绿织锦缎子上一串通体黄绿的佛珠,每一颗都晶莹玉润,水色透亮。
九宁拿起佛珠把玩了一会儿。
周嘉暄送完雪庭进来,见她拿着佛珠发呆,含笑打趣:“这可是东夷国进贡的宝珠,随便一颗都很贵重,仔细收好了,摔碎了你又要哭鼻子。”
九宁看他仿佛习以为常的样子,忍不住问:“阿兄,雪庭为什么会送这么珍贵的佛珠给我?”
“他年年都送,你忘了?”
周嘉暄走到榻前,拍拍九宁的脸——怕揉乱她的宝贝发型。
“才说没病,怎么又犯迷糊了?”
九宁嘿嘿一笑,低头戴上佛珠,掩饰自己的心虚。
“看来是真喜欢,这就戴上了。”
周嘉暄笑了笑,没有说其他的。
要是一般小娘子,收到这种贵重礼物肯定要先给长辈过目。观音奴不一样,崔氏留给她的首饰随便拿出一样都是价值千金的珍品,她早就习惯了,这串佛珠固然稀罕,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因此他也没说她年纪小要替她收着的话,随她自己处置。
有僮仆从周都督那边过来,催周嘉暄赶紧过去。
周嘉暄答应了一声。
九宁下地,趿拉着彩绣睡鞋送周嘉暄出去,一直送到长廊前才转回来。
“好了,今晚早些睡,明天要是还不舒服,别瞒着我。”
周嘉暄叮嘱了好几句才走。
九宁站在黑漆廊柱旁朝他挥挥手,束发的丝绦被风吹起,平添了几分俏皮劲儿,“晓得了,晓得了,阿兄也早点睡。”
周嘉暄转身走出几步,想起有句话没说,转过身,长廊里已经空无一人。
观音奴早就回房了。
周嘉暄怔了怔,摇头失笑。
目光扫过一旁神色冷漠的周嘉行,想了想,道:“苏晏,刚才多亏你。”
这胡奴看似粗莽,倒是很细心,没有惊动其他人,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他看出观音奴不想引起其他人注意。
周嘉行淡淡道:“职责所在。”
周嘉暄放慢脚步,慢慢道:“九娘很小的时候,她母亲就病逝了。她性子纯真,没有什么坏心眼,如果这些天她的举动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周嘉行眼帘微抬,目视前方,“无事。”
周嘉暄不知想起什么有趣的回忆,唇边忽然扬起一丝轻笑,“苏兄家中可有姐妹?”
周嘉行没说话。
见他不答,周嘉暄善解人意,没有接着问下去,岔开话题,说起最近举行的一场马球赛。
“苏兄骑术精湛,远胜我周家子弟,想来一定师从名师。”
周嘉行听出来了,周嘉暄在试探他。
不愧是啸咙先生教出来的学生,看着文质彬彬的,也不可小觑。
周嘉行不动声色,“从前在市井行走,常和市井闲汉比赛。”
建一座马球场不容易,市井闲汉没那么讲究,常常三五一群人随便找一个宽敞的地方就开始比赛。只要天气晴朗,街头巷尾处处可以看到玩蹴鞠的人。
这种比赛没有严格的限制,更不会有人一直守在场边等着唱筹,参赛的人彪悍野蛮,一场比赛下来,受伤是家常便饭。
周嘉行年纪不大,若果真是从这种街头比赛中历练出来的……那岂不是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逼上场了?
一个孩子和街头闲汉比蹴鞠,原因通常只有一个——迫于生计。
有些闲汉比不过其他人,就喜欢强迫一些年纪小、胆子小的人和自己比赛,以戏弄他们为乐。
为了赚取微薄的报酬,很多流浪的乞儿甘愿冒着被踢断腿的风险参加这种比赛。
周嘉暄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很快,周嘉行有些哭笑不得。
周嘉暄处处探问,并不是怀疑他的身份,而是警告他不要利用九娘。
周嘉行一哂,他乃习武之人,怎么会去为难一个娇弱的闺阁小娘子。
大概是他实在太漫不经心了,周嘉暄慢慢放下对他的怀疑,没有继续追问他的来历。
“苏兄见多识广,不比我们这些没出过远门的。”
“小郎君说笑,在下没上过学堂,只是度日罢了。”
周嘉行轻描淡写道。
既不是自卑,也不是骄傲,只是不以为意,似乎觉得自己曾经的经历只是平常,不值一提。
周嘉暄心生感慨。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先生总是慨叹如今时局太乱,不然早就让他们出去游历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和历经磨难的苏晏相比,他还太稚嫩。
说话间,到了周都督的正院,周嘉暄直接去正堂。
周嘉行在廊前停下来,站回每天戍守的位子。
廊前古木森森,浓荫匝地。
他望着笼在身前地砖上的光斑,眼前浮现出方才周嘉暄背着九宁、扭头和九宁说话的场景。
都说周家三郎和小九娘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感情很好,像同胞兄妹。
他在周家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印证了坊间传言。
这才是真正的亲近和睦。
周嘉行虽然没有和兄弟姐妹相处过,但不妨碍他认清自己这个带有异域血统的二哥在妹妹九宁心中的分量——没有分量。
亲爹都因为羞耻不想认他,何况异母妹妹呢?
她甚至根本没见过他。
这世上,父子亲缘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没有突如其来的好。
即使有,也不会落到他周嘉行身上……
周嘉行明白,不管九宁有没有认出他,她对他的喜欢和亲近并不是发自内心的。
只有和周都督、周嘉暄相处时,她那种隐藏在天真乖巧下的活泼狡黠才自然而然、一点都不掺假。
面对他时,她平易近人,温柔和善,好到让府中所有护卫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