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弟经常在周嘉行脸上看到这种温和的表情。
他和九宁独处时,常常会这样看她——只在九宁低头或转身的时候。而当九宁和他对视时,他总是先一步收起自己的温柔,似乎怕被九宁察觉。
可惜他不是每一次都能保持清醒,所以九宁轻易就能让他妥协。
周嘉行伸出手。
多弟有些不情愿,不过想想长安那边两面三刀的皇族,再想想周嘉行如今的身份和九宁平时对他的态度,几经斟酌过后,她没有阻止。
周嘉行微微俯身,宽大的手掌揽住九宁的胳膊,打横将她抱起。
突然天旋地转,九宁低低地惊呼一声,双手扬起,刚好拍到周嘉行的脸上。
啪啪两声打脸的脆响,清晰地回荡在长廊间。
多弟:……
周嘉行面色不变,抱着九宁,转身往她住的院子走去。
到了地方,仆从迎出来,看到周嘉行抱着九宁进屋,愣了一下,没敢多说什么。
火盆早已烧起,屋子里暖烘烘,铜瓶里的供花散发出袅袅清香。
周嘉行直接走进里间卧榻前,放下九宁。
九宁面颊嫣红,双眼水润,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盯着近在咫尺的周嘉行线条冷硬的脸看了一会儿,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天下太平,多好啊!”
周嘉行还没完全放下她,被她这一搂,霎时温香软玉满怀,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的幽香和淡淡的酒香,双膝不禁有些发软,差点扑倒在她身上。
他低头看着九宁,眸子里泛着沉沉的暗芒。
幔帐笼着烛光,一室朦胧的暖黄,九宁明眸微张,双颊透出春日里樱桃熟透的红润艳色,娇艳欲滴。
周嘉行气息有点乱,手指捏着她的下巴。
“你想要的,就是天下太平?”
所以才会帮他处理和部下的矛盾?以李曦的名义赐他铁券,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吞并淮南?
九宁似乎在神游物外,双手还搂在周嘉行肩膀上,出了一会儿神后,摇摇头。
“不是这个……我想要的不是……”
周嘉行看着她:“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只要她想要的。只要他能给。
不知道想到什么,九宁眉头紧蹙,神情不复刚才那么轻松,鼻尖一皱,眼里浮起点点泪光。
周嘉行眸色一沉,身体慢慢往下压。
九宁跌坐在坐榻上,随着他的动作往下躺,迷迷糊糊中被他压倒在铺开的衾被间。
周嘉行整个人罩在她身上,坚实的肩背耸起,一手撑着不压住她,另一只手贴在她鬓边,手指轻抚她的头发。
“告诉我,为什么伤心?”
为什么嘴上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对所有人好,但又不愿为任何人停留?
为什么明明喜欢偷懒,却还是强迫自己学骑射?
还有,为什么总是在梦中哭着说那一句:阿兄,你来接我了?
九宁搂着周嘉行的脖子,樱唇翕张。
周嘉行靠得更近,嘴唇蹭过她娇嫩的脸庞,听她说话。
九宁手指收紧,牢牢攥住他的衣襟,一字一字道:“去他的任务!”
去他的系统!
去他的惩罚!
去他的任务!
去他的!
她不干了!
周嘉行怔住。
九宁眼里的泪光慢慢散去,嘴角翘起,“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好好活一次!”
反正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不如留下来,好好享受生活。
为天下太平奔走,只是为这一世结识的人,为这天下。
为了面对她曾逃避的东西。
而不是为了应付任务。
九宁眨眨眼睛,一头墨黑发丝铺满半张卧榻,像是才认出周嘉行似的,摸摸他的脸。
“喜欢我吗?”
周嘉行俯视着九宁,喉结滚动了两下,仿佛能听见血液流淌而过的哗啦声。
九宁觉得他脸上的胡茬有些扎人,嫌弃地拍两下。
“我告诉你……我杀了很多人……我总是做梦,梦见我杀人不眨眼……”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杀过多少人,总之很多很多就是了。
这一切都是报应,她曾经是个魔头,于是被逼经历九种不同人生,被世人唾弃,被命运玩弄。
她拍拍周嘉行的脸,“还喜欢我吗?”
周嘉行没说话,微微喘息着,拨开她的衣领,手伸进去,轻抚她洁白莹润的脖颈。
“痒……”
九宁蹙眉,伸手想推他,还没动作,手被扣住了,压过头顶,摁在榻上。
她张嘴想要说话。
周嘉行没给她机会。
他压下来,堵住她的唇,舌头笨拙地寻找她的,不像亲,更像是啃似的,又吮又吻,尝她的味道。
九宁只能发出呜呜的抗议声。
好半天后,吮吻声停了下来,唇分。
气息交缠,两人都气喘吁吁。
九宁找回自己的呼吸,怔怔地看着上方的男人。
周嘉行放开她,气息粗重,手指慢慢摩挲她颈肩的肌肤。
“喜欢。”
他只说过要她留下,要她待在自己身边,要她只属于他一个人,不论是没有血缘的妹妹还是其他身份,只要属于他就行。
但喜欢这样的词,却很少从他口中说出。
一旦说出来,感觉就像跌落到尘埃里。而她不会在乎。
九宁迷迷糊糊,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样了还喜欢呀……”
他每一世都是好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虽然看起来一丁点不像,但他每一世都在做为国为民的好事。
她可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呀……
九宁捏捏眼前那张俊朗的脸,拍拍他的脑袋。
“你这里有毛病……”
周嘉行无语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也拍拍九宁的脑袋。
“是啊,二哥有病。”
他捧着她的脸。
“只有你能治好我。”
九宁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他可真不会说情话,“那……那你得把我看好了……先别登基……你登基,我可能就不见了……”
“什么?”
周嘉行眉头紧皱。
幔帐外传来两声刻意拔高的咳嗽声。
多弟端着一盆热水走进里间,脚步声放得重重的。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周嘉行高大挺拔的身体趴在九宁上面,他肩宽腿长,以至于她完全看不到底下的九宁,不知道他到底对九宁做了什么。
多弟心急如焚,她现在认为周嘉行是那个最适合待在九宁身边的人,不表示她想看到周嘉行今晚就轻薄九宁呀!
男人果然都是这样的,得寸进尺,流氓!
周嘉行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多弟冷笑,端着热水走近,如果他还不起来,她就一盆开水浇下去!
正要动手,卧榻上的周嘉行侧过身坐了起来。
他抱着九宁,给她掩好衣襟,让她躺在他怀里,轻声哄她:“什么登基?”
多弟眼皮直跳。
登基这种话题……是能随便谈的吗?
九宁依偎在周嘉行怀里,似乎清醒了点,不论周嘉行怎么诱哄,不肯开口了。
多弟捧着热水靠过去,眼神凶狠,示意周嘉行离开。
周嘉行没起身,一手搂着九宁,一手直接抓起铜盆里的手巾,单手绞了绞,放到九宁脸上,给她擦脸。
多弟放下铜盆,出去叫侍女们进来伺候。
多来点人,好把周嘉行赶出去。
侍女端着洗漱的东西进来,鱼贯而入。
周嘉行帮九宁擦好脸,道:“倒碗温水来。”
侍女答应一声,走到他身边。
烛火摇曳中,侍女双手发颤,袖子抖了几下,寒芒闪过。
离得非常近,以周嘉行的反应速度,本可以发现的。
但他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怀里的九宁,根本没注意到送水端茶的侍女是什么人,更不会去留意她的动作。
利刃锋利,裹挟着阴冷之气,直接刺向周嘉行的心窝。
昏暗的烛火中,人人忙着手里的事,没有人反应过来。
唯有靠着周嘉行胸膛的九宁捕捉到那一丝寒芒。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周嘉行。
利刃扎入血肉。
鲜血喷溅而出。
心口一阵钻心的锐痛,疼得刺骨。
九宁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发凉。
好疼。
她低下头。
胸前没有血迹,也没有薄刃。
她有点茫然,视线往旁边一扫。
血是从周嘉行身上流出来的。
周嘉行没有注意到侍女突然刺向自己的利刃。
但他看着九宁,在利刃快要刺进她身上的那一刻,他反应更快,抱着她侧了个身。
利刃还是扎到他身上了,他背上全是血。
九宁捂着心口,疼。
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时,屋子里才响起侍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九娘!”
多弟眼睛血红,扑向卧榻。
周嘉行比她更快。
他用没受伤的手抱起九宁,额头碰着她的。
九宁呼吸均匀。
周嘉行目光沉沉。
他忽然想起,九宁喜欢吃酒,轻易不会醉。
今晚她吃的是甜酒,怎么醉成这样了?
他闭一闭眼睛,抱紧九宁,冷声道:“扣下所有人,一个不准走。”
外面的亲兵早已经冲进来,三五下抓住那个行刺的侍女,闻言,躬身应喏。
第129章
月明星稀,庭前白雪皑皑; 不必点灯; 也能看清楚院中景致。
气氛压抑沉重。
人人一脸忧色。
怀朗疾步走过长廊; 衣袂翻飞,进门后; 抱拳行礼。
“郎主,属下失职。”
今晚的宴席是他筹备的; 出了这样的事,他难辞其咎。
周嘉行坐在隔间榻上; 上身赤|裸,肌肉紧绷,医士在一旁为他包扎伤口。
利刃虽然锋利; 但行刺的侍女不是习武之人,并没有伤及要害; 不过实在离得太近; 利刃刺中的地方伤口有些深,还是有点凶险。
医士包扎好伤口; 起身退出去。
周嘉行叫住他,看一眼里间,问:“她没事?”
医士答道:“看脉象没什么问题……只能等娘子醒了再看。”
榻边炭火烧得滋滋响,亲兵垂首侍立; 窗外夜色深沉。
周嘉行没让仆从进来伺候; 没受伤的那只手抓起长袍; 随意搭在肩上; 沉声问:“都查过了?”
怀朗看着医士出去,知道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出府中心怀不轨的细作,直起身,道:“查过了,宴席上并无不妥。”
出事后,他一刻不敢耽搁,亲自带人审问所有宾客,一一排查,没有找到可疑的地方。
侍女当场就被抓住了,怀朗给她上了刑,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侍女就晕了过去。他没耐心等,让亲兵代替自己盘问,带人查侍女的同谋。
来赴宴时,诸位部将一个个满肚子怨言,现在则一个个噤若寒蝉——郎主赏罚分明,所以意见不同时他们敢和郎主起争执,但是涉及到刺杀郎主、长公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要是和这事牵连上,别说什么兵权了,连命都保不住!
众人极力撇清自己,为洗刷自己的嫌疑,他们主动要求留下来配合怀朗的调查。
至于调兵权、组建禁卫军什么的,他们不管了!
真不管了!郎主想拿就拿吧!
部将们这么顺从,要是没有发生行刺的事,怀朗肯定会乐开花,不过现在他没心情去管部将们,他知道周嘉行此刻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到底是谁在九宁的吃食里动了手脚。
受伤的人是周嘉行,然而真正让他动怒的并不是这个,他不关心想杀他的人是谁,要怀朗先找到威胁九宁安全的人。
这一次只是在吃食里掺东西,下一次呢?
如果幕后之人下的是无药可解的毒|药呢?
只是设想,已经让周嘉行压抑不住五脏六腑间翻腾的炽烈怒火。
怀朗也是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他已经提审了宴席上的所有仆从,基本可以确认,有人动过九宁的甜酒。
“九娘在宴席上吃的东西和其他人都一样,只有她吃的酒是另外预备的。”
周嘉行神情冷厉,“哪些人碰过她的东西,你亲自审。天亮之前告诉我结果。”
他已近失控,没耐心慢慢查。
怀朗没敢多说什么,躬身应喏,退出隔间,先叫来多弟盘问。
“九娘的甜酒是谁预备的?谁送到宴席上去的?谁给九娘递的酒?”
多弟脸色惨白,血色一点点褪尽。
“是我。”
她颤声道。
怀朗眼神闪烁了一下。
多弟嘴唇哆嗦着,“酒是我预备的,也是我亲自递给贵主的……贵主不能饮烈酒,我为她准备的甜酒……”
她停了下来,双眼赤红,微微发抖。
屋中静得落针可闻。
怀朗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据说你擅长药理,只要闻一遍,就能闻出药里加了哪些药材,是不是?”
多弟脸色更白了,白得有些泛青。
“不是我!”她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我绝不会害九娘!”
她不是好人,为了能待在九宁身边,她故意打发走别人送来的侍女。她包揽照顾九宁的所有琐碎事情,只要是九宁的生活起居,她都要一一过问,以免让其他侍女钻空子。她没什么本事,比不上炎延能行军打仗,她也没有读书的天分,所以她只能暗地里排挤其他人……
但她绝不会害九宁!
怀朗看着多弟,“那杯酒,是你递给九娘的。”
多弟倔强地昂着下巴,眼里浮起点点泪光。
……
九宁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对信任的人不设防。
多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获得九宁的青睐,她何德何能?
但是九宁是真的信任她,纵容她,只要她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九宁基本不会管她私底下的小动作。
九宁教她做人的道理,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处理庶务,告诉她人有私心很正常,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
从来没有人教过多弟这些。
连她的爹娘都不会这么耐心教养她,他们卖了她,只为了给她弟弟攒钱。就连她的名字,也是为弟弟取的。
九宁是这世上对她最好最宽容的人。
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多弟知道,早在大明宫的时候,不止一个人跑到九宁面前去告密,说她暗暗排挤其他侍女,劝九宁赶她走。
九宁通常都护着她。
有一次多弟去送折子,听到九宁和雪庭站在廊前海棠树下说话。
雪庭也说起多弟排挤其他宫人的事,建议九宁多培养几个忠心的侍女。
九宁站在树下,踮起脚尖摘枝头上的花,笑着说:“我没打算让多弟一直待在我身边。”
听到这句话,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响,多弟呆呆地站在原地,汗水湿透重重衣衫。
天地霎时失色。
就像有人拿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一下剜她的肉。
她觉得疼,哪哪儿都疼。
九娘还是讨厌她了。
她不配伺候九娘。
微风拂过,花香袭人。
九宁捧着花走回雪庭身边,脚尖踮起,调皮地把花簪在他衣襟间,含笑道:“是我把多弟带出来的,这几年不管我去哪里,她都跟着我,为我鞍前马后,劳心劳力。我得为她负责呀……我不想让她一直当侍女,她现在还不能独当一面,不过已经能上手管理宫务。叔叔,以后她还会更厉害的。等时机成熟,我想办法给她一个合适的官职,让她可以和炎延一样发挥她的长处。”
开玩笑似的口吻,但谁都能听得出她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雪庭眼眸低垂,望着衣襟前红艳的海棠花,没说话了。
长廊深处,多弟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
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她刚刚心如死灰,然后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