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恨恨地道:“都是陈先生他们教唆的!你放心,你才是和郎主并坐胡床的人,我们都站在你这边!郎主绝不会娶长公主的!”
战前那晚他们已经正式向九宁行了礼,那就表示九宁是郎主的夫人,其他人他们不会认的!
九宁干巴巴地道:“喔。”
阿山以为她这是伤心到极点了,没敢再刺激她,语气一缓,“郎主不是那种人,他肯定有什么苦衷,你把这事记在心里,等郎主回来找他问个清楚。”
说完,脑袋低垂,退后几步。
快要走出门口时,他眉头一皱,背对着九宁,握拳道:“九娘,你别怕,如果郎主真的背信弃义,你只管来找我,我帮你!”
九宁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山已经推开门,大踏步走出去了。
唐泽没告诉他么?
九宁摇头失笑。
多弟目送阿山走远,眼珠一转,倒了杯茶递给九宁,小声道:“贵主,昨天我听说了一件事。”
九宁挑眉。
多弟低头拨弄炭火,道:“周使君打了胜仗,淮南、镇海、建州、扬州、杭州、广州、桂州……都送了贺礼来……”
听出她话里有话,九宁喝一口茶,问:“什么贺礼?”
南方诸州由当地豪族把持。除了钱氏、朱氏这样已经自立为王的霸主,其他节镇都明白自己即使豪富也无力逐鹿中原,对北方霸主一律采取讨好的姿态,谁占了中原他们就和谁交好,反正他们打不到北方去,在一边默默积攒实力、等着占便宜就行。
周嘉行现在占据鄂州到淮南的大部分水域,阻止战火烧到南方,同时也掌握着重要的海陆商道,南方豪族自然要交好鄂州。他们派人千里迢迢运送贺礼至鄂州并不出奇。
奇怪的是多弟那明显意味深长的语气。
多弟咬了咬唇,用耳语的声音轻轻地道:“有金银财帛,各地土产,还有……还有各地的美人,据说个个都能歌善舞,貌美如花。杭州刺史还把自己的亲妹妹送来了,说是不求名分,给周使君端茶倒水都行……”
说到这里,她双眼微眯,表情有些凶狠,还有些迫不及待,似乎已经想好怎么秘密处理掉那些美姬,只等九宁一声令下,她马上就能动手。
九宁没错过多弟眼底一闪而过的狠辣,嘴角抽了抽。
多弟该不会真的要下手吧……
正想开口,外面院门忽然被人撞开,哐当一声巨响。
九宁脑袋还有点晕乎,被这一声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盏。
长廊外乱成一团,隐约传来如雷的马蹄声。
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亲兵们的呼喝和仆从的惊呼次第响起,十几人拔出弯刀,快步穿过长廊,朝院门方向跑过去。
多弟皱眉道:“谁敢在内院纵马?”
起身出屋,还没走到门口,珠帘被拍得高高飞起,一道高大身影如风驰电掣,裹挟着雪后寒凉之气,闪了进来。
九宁正低头放好茶盏,屋中骤然响起几声沉重的长靴踏响声音,她抬起头,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
这情景似曾相识。
以至于她几乎感觉不到阔别之后再见的陌生感。
没等九宁反应过来,周嘉行俯身,整个人压下来。
他冒雪归来,身上很冷,浓黑鬓发被雪水打湿,一绺绺贴在脸上,透出几分野性。
九宁眨了眨眼睛。
他俯身靠近,半湿的卷发垂落下来,还没来得及化的雪花落在九宁脸上。
她在暖和的屋子里坐得好好的,顿时被冻得哆嗦了一下,抱紧双臂,下意识往后退。
周嘉行注意到她的闪躲,眸光暗沉,坚实的双臂揽起她,直接将她抱起,一语不发,转身往外走去。
又来?
九宁挣了挣,没什么力气,脑袋往周嘉行胳膊上一压。
好吧,他要抱就抱吧,反正她头晕,不想走路。
“这次别脱我靴子啊,我冷。”
她老神在在地道。
听到这一句,进门之后一声不吭就抢人、全身上下往外散发着冷冽之气的周嘉行突然脚步一顿,低头,凝视着她的脸。
九宁躺在他臂弯中,乌黑长发只随意以彩绦束起,小脸苍白,略带病容。
平时精光闪烁、总是满溢璀璨笑意的眸子此刻灰蒙蒙的,流露出几分疲倦之色。
周嘉行哑声道:“病了?”
九宁揉揉眉心,嗯一声。
周嘉行剑眉轻拧,抱紧她,不让屋外的风吹到她脸上,抬脚继续走。
“去哪?”
“我住的地方。”
九宁立刻道:“不去。”
周嘉行眸光更沉了些。
九宁一看就知道他误会了,抬手碰一下他冰凉的脸,“二哥,我真不想住那里,我不喜欢节度使府,就像我不喜欢薛家一样。”
周嘉行没做声,眼眸低垂,和九宁对视了一刹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沉默地转过身,送她回房。
第125章
门还是敞开着的; 多弟揎拳掳袖,刚从屋里面追出来,却见周嘉行忽然抱着九宁转身,愣了一下,退到一边,让他进门。
九宁被直接送到里间窗下卧榻上。
周嘉行放下她,跟着坐在榻沿边; 手指捏着她下巴,让她抬起头。
“凉。”
九宁轻轻拍开他的手指。
周嘉行立刻收回手; 低头看看自己半湿的衣袍,往外挪了两下——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
他看着九宁,“病了多久?”
多弟快步跟进屋,闻言,立刻插话道:“回来的路上一直病着,才刚睡醒吃药。”
“一直”两个字咬字非常清晰。
又道:“医士说要多休息,不能累着; 更不能气着。”
“气着”两个字几乎是冷哼出来的。
周嘉行皱眉。
“没事; 我这多半是累的。”九宁找了只隐囊倚着; 推推周嘉行的胳膊; “不问我为什么不喜欢节度使府么?”
周嘉行双唇轻抿。
九宁忍笑; 觉得他这种明明很生气但是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有点好玩。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 凝望着她的眼睛; “那不重要; 随你喜欢。”
就像他没有追问过为什么她从没见过薛家人、却不喜欢薛家一样; 他也不会强求她说出为什么会厌恶节度使府。
她身上古怪的地方太多了,甚至从第一天相遇开始,她就一直在骗他。
这些他都一清二楚。
他不想去计较,因为在他看来,追究那些并没有意义。
重要的是他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这就够了。
她的身份,她的秘密,她待在他身边的真实目的……不管答案到底是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即使她想对他不利,也是一样的。
只要她不是因为抵触他而讨厌节度使府就行。
周嘉行起身,扯起被褥,搭在九宁身上,把她裹得粽子一样。
九宁靠着隐囊,看到他俯身靠过来时半湿的鬓角,他整个人冷得像一大块冰,被屋里的炭火气一烘,薄薄一层水气蒸腾。
她往暖和的被窝里缩了缩,道:“二哥,你先去换身衣裳吧。不冷吗?”
语气自然,就像两人从未分开过。
周嘉行动作顿了一下,眼帘抬起。
九宁的脸近在咫尺,静静看着他,嘴角微微翘着。
四目相对,呼吸缠绕,两人都没说话。
半晌后,周嘉行望着九宁,轻声道:“我冷。”
他不是铜筋铁骨,怎么可能不冷。
九宁心头颤了几下,挪开视线,轻咳了两声:“那,那你去换衣裳啊。”
周嘉行低头,鼻间充斥着她发丝里的香味。
还是这么讲究,大冷的天也要时不时洗头,然后抹香泽润发。
他靠得越来越近,九宁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拂在自己脸上,被他注视的地方像火烧一样,有些发烫。
她继续往被窝里缩,大眼睛扑闪扑闪,眼神到处乱飞。
周嘉行身上的那股戾气慢慢烟消云散,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给她掖好被角,还隔着厚厚的被褥轻轻拍了两下,哄小孩似的,转身出去。
九宁知道周嘉行拿自己没办法,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平静下来了。
真好哄啊。
明明这么好哄,刚才还那么凶!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
……
今天早些时候,周嘉行刚刚抵达鄂州,袁家人便和他说九宁已经提前到了。
他没有下马,丢下在城门外翘首以盼、等了两个多时辰的官吏们,驭马直奔节度使府。
进府后他依旧没有下马,直接冲进后院。
提前准备好的、布置奢华的宅院空无一人,并没有入住的痕迹,屋中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洒扫的仆妇在外院听差。
唐泽张口结舌了一阵,解释道:“九、九娘不肯住这里,只好让她去湖边那一幢空着的宅子住……”
周嘉行隐忍的怒气再也抑制不住,邪火从心底猛地直窜上来,烧得他几乎要丧失理智。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状态。
但这一次实在分开得太久了,理智如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底张牙舞爪的疯狂。
飞驰至宅院,道旁仆妇、亲兵躲闪不及,惊呼声此起彼伏,他恍若未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她抓在手心里,看得牢牢的,再不能让她跑了。
然而,真的见到了,对着她那双笑意潋滟的明眸,他发现自己的强硬只不过是纸糊的老虎,风吹吹就到处漏风,根本不堪一击。
周嘉行走出院子,站在长廊前,面色冷凝。
亲随惴惴不安地跟上来,低声问:“郎主?还搬吗?”
他们刚才接到命令,要把九宁的一应行李箱笼全部搬回节度使府去。
不仅如此,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假山盆景也得一并移栽去节度使府,确保和这边的宅院布局一模一样。
管事催得急,仆从已经把工具准备好了,正要动手搬,但看到郎主一个人走了出来,而九宁的亲兵又退回原位值守,似乎不像是要搬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过来问。
周嘉行摆摆手,揉了揉眉头,道:“把医士叫来。”
亲随应喏。
那就是不搬了。
不搬也好,行李什么的好说,这些花木、乱石还有石台什么的真的不好搬运呐!
不远处,站在角落里偷偷观察周嘉行表情的阿山悄悄松了口气。
方才他出了院子,听见一阵急似一阵的马蹄声和自大门往里、此起彼落的惊叫,以为出了什么乱子,立刻拔刀迎出去。
步下长廊,看到一人一骑远远驰来,他举起长刀。
还未斩落,马上之人一鞭子扫过来,气势雄浑。
鞭风冷厉,他挨了一下,手腕发麻。
铿锵一声脆响,长刀落地。
阿山大怒,粗眉倒竖,正想开口叱骂,忽然看到马上之人的表情。
他呆了一呆,黑马从他身边经过,快如闪电,等他扭头张望时,只看到一道残影。
阿山没有立刻退出去,而是站在外边的角落里等着。
他打算好了,如果周嘉行和九宁吵架,他可以假装有事情禀报进去打断他们。
等了没一会儿,周嘉行出来了,眉头紧锁,脸色显然不大愉快。
阿山心提到嗓子眼:果然两人还是吵架了!
不过周嘉行也不像是动怒的样子。
阿山摸摸下巴,暗暗道:郎主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给九娘看病的医士询问病情,这是不是说明郎主心里还是更看重九娘?
什么长公主许婚,应该只是谣传吧?
浮想联翩了一会儿后,阿山决定去找怀朗打听一下。
别看怀朗长得五大三粗的,论八卦的本事,军中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他甚至连人家夫妻俩夜里床上说的私密话都知道!
……
亲随过来传唤的时候,医士正带着学徒在屋中煎药。
九宁是将来的郎主夫人,身份贵重,袁家主母再三交代要小心诊治,他不敢疏忽,每一剂药都是自己亲自看着熬好才让送走的。
听见亲随催促,医士摇着蒲扇,头也不抬地道:“这味药娘子今晚要服用,这里离不得人,等药熬好了我再去回话。”
亲随满头大汗,掩不住的焦急,跺一跺脚,道:“传唤你的可不是别人!是郎主!”
“郎主回来了?”
医士吃了一惊,抬起脸,起身要走,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看药罐子,脚步顿住了。
看他一脸为难,亲随几步冲进屋,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蒲扇,挥挥手,赶苍蝇似地推他出门:“快走快走!郎主还等着你回话呢!”
医士有些犹豫:“这药只有我看着才行,你这个大老粗懂什么?”
说着甩开亲随的手,掀开盖子,往里头掺了几片切好的药材。
亲随急得想给他跪下:郎主那个样子,大家都谨言慎行,一句话在心里反反复复酝酿个三四遍才敢说出口,这个时候连平时最大大咧咧的亲兵也不敢触怒郎主,这医士竟然这么拖拉!
“回来再说罢!我不懂,你的徒弟总该懂吧?让他看着就行了。”
亲随捉住医士的胳膊,直接把人拖出屋。
“你这人太不讲道理了!”
医士奋力挣扎。
一个咬牙往外拖,一个使出全部力气躲闪,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口响起脚步声,一道身影从昏暗的地方走到光线明亮处,沉静的双眸里闪烁着浅色幽光。
亲随和医士都怔住了。
周嘉行踏过门槛,扫一眼炭炉上的药罐,走到长桌前,细看上面零散堆放的药材。
屋里屋外几人面面相觑。
郎主不是在外边等着医士过去回话么?怎么自己过来了?
医士毕竟年纪大一些,鬼使神差地反应过来,知道周嘉行这是着急知道九宁的病症,等不及,自己找过来了,推开还在发愣的亲随,理理刚才挣扎时弄乱的衣襟,清清嗓子,走到周嘉行身边,抱拳道:“郎主,娘子只是失于调养、偶感风寒罢了,不是什么大病症。”
周嘉行嗯一声,指指其中一味大补的药材:“要这个做什么用?”
医士不知道周嘉行到底懂不懂医理,尽量用浅显的话答道:“娘子精气不足,手脚寒凉,如今又是寒冬,得补补。”
“除了风寒之外,她还有没有其他不适?”
医士摇摇头。
周嘉行脸色缓和了一些,“有没有头疼?”
医士道:“这倒没有。我看娘子前些时候一定是累着了。”
一旁的亲随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道:“来回几千里,风餐露宿,当然累。”
周嘉行没说话,扭头,目光落到亲随身上。
那双眸子清幽幽的。
像脖子里被人塞进一把雪,亲随顿时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心里七上八下。
撩起眼皮,忽然发现郎主看的不是他,而是他手上的蒲扇。
亲随呆了一下,下意识举起蒲扇。刚举起,心里又一惊,他居然把蒲扇递给郎主!
忙要收回来,却没法动弹。
周嘉行把蒲扇接过去了。走到炭炉前,揭开盖子,眼眸低垂,一边注意药汤滚沸的程度,时不时闪两下扇子,一边低声和医士交谈,询问九宁的病情。
亲随呆若木鸡,隔了半天,手还僵硬地保持着半举的姿势。
郎主这个样子和刚才判若两人……
他居然有种自家郎主好贤惠的感觉!
……
九宁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和周嘉行见过的缘故,梦里也看到他了。
他一身玄色锦袍,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她。
漫天星光,树树繁花,一涧溪水潺潺而过。流萤点点,淡黄色晕光倒映在水中,似流淌的银河。
九宁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