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手里掌兵,谁说话就有底气。军纪涣散,人心浮躁,战场上不听指挥的比比皆是。人人都想更进一步,基本没有秩序道义可言。部下壮大了,随时会背叛上级。一个主帅如果压制不住部下,转眼就会被部下取代。
所以周嘉行宁可在根基不稳时将鄂州交给心腹打理,也要坚持自己领兵,每次作战他都身先士卒,以此确定自己对军队的绝对掌控。平时则整顿军纪,训兵讲武,引导军士的思想,裁汰老兵油子。他的几路精兵不仅都是精锐,更是对他忠心耿耿,只受他一人指挥,绝不会出现主将不听他指挥的情形。
李元宗再一次感慨,周麟那个无耻之徒运气居然这么好,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孙子!
他生了会儿闷气,接着道:“河东军兵强马壮,都是带兵几十年的老将,我在的时候,他们还算老实,等我不在了,你有没有把握能压制得住他们?”
阿史那勃格睁大眼睛。
义父这句话的意思是——义父考虑过让他接掌河东军?
李元宗冷笑了一声,道:“你不行……他们一个个都精着呐,老子当年就是一时大意,差点死在他们手上,你更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你还名不正言不顺,是波斯人,他们连借口都不用找就能推翻你!要是把位子传给你,你这一根筋哪里守得住?到时候他们和你的兄弟联合起来,不用几个月就能把你赶走,河东军肯定会四分五裂,我们家几代的心血,要不了几年就能折腾光。”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起往事。
“我所有的儿子里,最出色的是你那个嫡出的兄长,他文武双全,比老子强,朝廷里的大臣也夸他是奇人……他要是还在,老子何必烦恼?”
可惜,他最喜欢的嫡子,早早就去了。
剩下的儿子,不管聪明还是蠢笨,少不了和兄弟勾心斗角,心思太多,没一个让他满意的。
最喜欢的这一个,只是个义子。
阿史那勃格心头直颤,“义父……”
李元宗挥挥手,微笑道:“义父知道你是真的孝顺……不过在义父心里,还是祖宗的基业最重要,义父不能把河东交给你。”
他的部下不是省油的灯,阿史那勃格注定没法得到其他人的拥护。
现在军中那些同情勃格的军将到底有几分真心,没人知道。
当年周麟是他最看好的部将,结果不久后周麟就因为种种原因和他的儿子起摩擦,其他军将都同情周麟——他们是真的同情吗?
不,他们各有各的打算。那些摩擦,也是有心人煽动挑起来的。
就像现在,部将们同情勃格,为勃格说话,不过是为了让诸子内斗,他们好借机获利罢了。
周麟比猴儿还精,看清楚形势后,转头就带着兵马跑了,他知道如果自己留下来,不仅永远没法爬上高位,还可能沦为河东军内部争斗的牺牲品,而且他不会通过休妻另娶的方式混进河东军高层。
论勇武,勃格可以和年轻时的周麟比一比,其他的就没法比了。
李元宗收起感慨之色,道:“你不能再待在河东……现在新的地盘划清楚了,义父想把齐州、青州交给你。”
阿史那勃格抬起头,一脸震惊之色。
“你这些年立了这么多功劳,等义父走了,不管谁接管河东军,肯定会把你视作眼中钉。”李元宗正色道,“你不能留在太原。齐州、青州离得远,本来想拿这两块地引诱周嘉行的,他没上当。给你罢!你到了那里,天高皇帝远,什么事都是你自己做主,要是太原这边召你回来,你不要太老实,就守着齐州,谁催你回去都不用理会。”
阿史那勃格一语不发,虎目含泪。
李元宗接着道:“现在我们和周嘉行算是撕破脸了,义父把齐州、青州交给你,也有私心,这一次纵火的事,得由你担了这个罪名。”
阿史那勃格低头,道:“但听义父吩咐。”
他留下,迟早会和义父的亲儿子斗得你死我活。不是他死在其他兄弟的手上,就是他掌权,迫于其他军将的压力,杀了自己的兄弟。
义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义父要保证河东的统一完整。
所以,他必须离开。
李元宗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走吧。”
阿史那勃格抹一下鼻尖,整理好衣襟,跪地,朝李元宗拜了几拜,起身离去。
快走出大帐时,身后传来李司空的呼唤:“勃格……”
阿史那勃格停下脚步,不过没有回头。
李司空的声音遥遥传来:“答应义父一件事。”
阿史那勃格没有问是什么事,点点头。
李司空嘴角微挑,还是义子听话。
“你以自己的姓氏立誓,将来要是噩耗传到齐州,太原这边让你回来奔丧,你不能回来!”
阿史那勃格浑身僵住,愕然地扭过头。
义父这话的意思是,将来他去世的消息传出,太原的宗族肯定会召自己回去,届时,接掌河东军的不管是李承业还是其他人,第一个要除掉的人就是自己。
所以,义父不许他回去奔丧。
阿史那勃格没看到李司空的表情,因为李司空早已经背过身去。
他背着双手,厉喝:“立誓!”
声音冷淡。
阿史那勃格抹了一下眼角,忍住落泪的冲动,跪下,砰砰几声,额头都磕破了。
“是。”
他哽咽道。
……
这年秋天,李司空义子阿史那勃格设下埋伏,欲纵火烧死周嘉行,举世震惊。
李司空立刻和义子划清界限,将其驱逐出河东。
阿史那勃格只带了两三千人,在义兄弟们的冷嘲热讽中,赶往齐州。
而周嘉行不知所踪。
……
消息传到九宁耳朵里时,她刚刚沐浴出来。
多弟吓得脸都白了,展开干爽的袍衫披在她肩膀上,忧心忡忡地道:“周使君不会真出事了吧?”
九宁眼皮轻轻抽了几下,忽然觉得心跳如鼓。
她让侍女取来舆图,纤长的手指在布帛上滑动。
怎么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第122章
草原上的冬天总是来得格外早; 前几日还是烈日当头,晒得人头晕眼花,转眼间铅灰色重云一层层笼下; 风雪即至。
一马平川的茫茫原野上; 身披银泥色氅衣的卷发青年骑了一匹黑马; 在几千亲卫的簇拥下; 头也不回地驰出土城。
无人前来相送,身后唯有旌旗猎猎飞扬的舒卷声。
朔风迎面刮过来,卷起阿史那勃格的衣袍; 他望着眼前茫无涯际的草原,就如置身汪洋大海中的孤岛一样; 看不见自己的来路; 也看不见自己的归处。
身在异乡为异客; 他在这片土地出生、成长; 只因为血统原因,注定永远都无法融入么?
不能回头。
他狠狠夹一下马腹; 迎着苍凉的夕晖晚照,驰向远方。
一盏茶的工夫后,天已经完全黑透,铅云压得极低,鹅毛大雪撒落下来,簌簌有声。
一行人默默冒雪赶路; 没人出声抱怨或问询; 掉队就代表会被彻底抛下。他们结伴前行; 如一群流浪的孤狼。
第二天他们终于找到休憩的地方,短暂的修整过后,继续赶路。
齐州、青州局势复杂,当地还有割据一方的残存势力,没有人保证他们抵达齐州时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没有补给,没有援兵,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十天后,行进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人群中爆发出饱含恐惧的惊呼声。
副将飞驰至阿史那勃格身边,指指河对岸,声音发颤:“阿郎,你看前方……”
阿史那勃格勒马山崖前,眺望河对岸。
夕阳西下,即将封冻的河面折射出一道道璀璨霞光。远处早已被白雪覆盖的群山亦被夕晖映得艳红,山峦起伏连绵,似盘龙卧虎。河岸南面的水泽中,玄色旗帜被风扯得刺啦啦作响。丈高的荒草丛中,透出一抹抹整齐的鸦色——那是士兵身上的甲衣,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手执长|枪、大刀,红缨如血,杀机毕露,身影几乎和周边融为一体。
这支队伍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埋伏在河岸边,等的就是自己。
副将冷汗涔涔,语无伦次:“到处都是……漫山遍野都是……他们军容严整,打的是节度使的旗帜,一定是周使君的人!他们肯定早就跟着我们了!之前他们不现身,等我们人疲马乏时才出手……跑不了,跑不了啊!”
阿史那勃格沉默了一会儿,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他的部下纷纷勒马。
风声鹤唳,一片肃杀。
阿史那勃格拨马,走到阵前,缓缓拔出腰间佩刀。
他不可能背叛义父,即使他才刚刚被义父逐出土城。
此处波澜壮阔,山河雄壮,葬身此处,倒也不差。
他身后的几千兵士慌乱了一瞬,明白他的决心,咽了口唾沫,默默地跟上他,长刀出鞘。
风声呼啸,绮丽的暮色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僵持了近半个时辰后,河对岸的军士吹起进攻的号角。
恍如狼哭鬼嚎的呜呜声中,两军同时迈开步伐,沉重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轰隆轰隆,宛如雷鸣。
阿史那勃格身先士卒,冲入战阵,手中的佩刀在夕光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鲜血飞溅,河面很快被染红。
惨嚎声、砍杀声、刺耳的刀剑相击声……
对方养足精神,埋伏已久,而且人数远超于自己,阿史那勃格拼尽全力,也无法冲出重围。
这是一场没有赢面的战斗。
对方拥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山呼海啸一般冲入他们这几千人的队伍,片刻间就将他们的队形绞得支离破碎,张开血盆大口,把溃散的兵士吞噬殆尽。
阿史那勃格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慢慢地只剩下他一人孤身作战。
最后一束夕光沉入群山之间,天色漆黑,北风狂卷而过,雪花无声飘落。
阿史那勃格环顾一周,眼前只有密密麻麻的敌军。
枪|尖如林,刀影闪烁。
他精疲力竭,不知道自己到底坚持了多久,握刀的手腕早已伤痕累累,大腿皮开肉绽,背上、肩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箭。他闻到自己鲜血的味道,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从身后传来,箭尖带起凛冽的风,阿史那勃格迟缓地扭过头,举刀格开这一箭。
下一刻,斜刺里闪过一道黑影,快如闪电,肩背处一记重击,他眼前一黑,栽倒马下。
义父,儿子走了。
阿史那勃格躺在河边泥泞的沙土上,看一眼黑沉沉的天穹,慢慢闭上眼睛。
黑马低头舔舐他的脸,企图唤醒自己的主人。
夜色深沉。
……
半个月后。
阿史那勃格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艘航行大河上的楼船内。
楼船一共四层,高十余丈,每一层都有士兵把守,守卫森严,旗帜飘扬,甲板宽阔坚固,能行军走马,就像一座水上堡垒。
透过窗格往外看去,河面上并不止这一艘楼船,他粗略数了数,一共有五艘这样的威武楼船在宽阔的河面上西行,遮云蔽日,气势宏伟。
阿史那勃格一直跟在义父李元宗身边,长于北方内陆,还从未见过眼前这种壮阔景象,默默看了许久。
有兵士进来,请他去见他们的郎主。
阿史那勃格举步跟上对方,登上甲板。
甲板上一派忙碌,楼船每一层建有防卫的女墙,士兵们正在架设进攻和防御器械,合力将一座座沉重的擂石、床弩推到女墙和夹墙之间的空处。
军士们有条不紊地来回奔忙,长靴踏过甲板,咚咚响声和河水拍打楼船的哗啦声此起彼落。
河面雾气笼罩,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中,一人站在甲板西边,面向波涛汹涌的大河,一袭玄色窄袖锦袍,负手而立,身姿笔挺,背影高大如山。
阿史那勃格缓步走过去,“苏郎。”
周嘉行回过头来,扫他一眼,眸光如电。
一个淡淡的眼神,却叫阿史那勃格生生止住步子,不敢往前走了。
和上次相见隔得并不算远,他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不然眼前的周嘉行怎么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明明还是同一个人,但又分明像是不一样了。
不止是多了颊边的胡茬而已。
眼前的青年,从前是锐意进取,锋芒毕露,如一把刚出炉的剑,赤红血色中透出渴饮人血的杀机,光芒迸射。但如今他已然锋芒尽敛,所有戾气尽数掩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上位者的沉稳威势。
让人不敢直视,也让人更看不透。
阿史那勃格看着周嘉行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草原上的狼群。
他们服从于强者。
现在,周嘉行无疑就是强者。
他心头恍然,立刻改了称呼:“周使君。”
周嘉行微微颔首,道:“等到了下一座渡口,会有人送你下船。”
阿史那勃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河岸上那一场大战,他力竭堕马,被周嘉行帐下的猛将皇甫超俘虏,然后被送到这艘大船上,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刚刚能下地走动,手上的绷带还没有拆下。
敌强我弱,他的部下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后,兵败被俘,他没有怪他们,乱世之中,服从于强者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半个月,不断有部下过来游说他,劝他和他们一起投降,他没有答应。
现在,周嘉行说要放了他。
阿史那勃格抬起头,笑道:“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败在你手上。”
他没有说那晚纵火的事,既然周嘉行能提前预知危险,想必对到底是谁下的手心知肚明。
不然皇甫超也不会等在他往齐州行进的路上,等他疲累时发动攻击。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需要静静旁观,就能找到打败他的最佳时机。
周嘉行望着雾气氤氲的河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阿史那勃格搓搓手,忽然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停顿了一会儿。
“我是流亡的波斯王族之后,却承继了突厥人的名字,被沙陀人收养,在中原长大……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没有人愿意真心接纳我。苏郎,你和生父早已恩断义绝,你母亲是来自极北之地的昆奴,你自小流落市井,随粟特商队穿行于茫茫大漠,走遍诸胡部落……在你心里,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苏部,江州,还是粟特?”
周嘉行撩起眼帘,浓密的眼睫下是一对泛着湖光的冷静眸子。
“勃格,我就是我,不需要别人来承认。”
阿史那勃格一怔。
周嘉行声调平静,“我也在中原长大,我读书,学习,认可中原的文化,不管我的血液里流淌的是什么,我就是我。”
阿史那勃格愣愣地看着他。
周嘉行抬手,拂落船舷上的水露,凝望河岸边一望无际的苍茫平原,缓缓道:“这个衰老的帝国曾经以宽广的胸怀接纳外族,他们强大,自信,友好,宽容,他们的君王智勇兼备,知人善任,从谏如流,他稳定动荡之局,开疆拓土,他的臣民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后来他们没落了,他们开始内斗,朝政腐朽,民不聊生。勃格,我在市井长大,我知道在乱世之中求生是什么滋味。”
风声呼呼过耳,河面上吹过来,隐约有几丝腥气。
周嘉行转头,看着阿史那勃格,平静道:“值此乱世,退则独善其身,达则与群雄逐鹿,收复河山,平定天下,自己亲手结束这乱世局面,到那时,你到底是谁,由你自己来决定。”
晨辉破云而出,笼在船头甲板上,五艘巨大的楼船破开水浪,穿行在淡金色朝霞中,如腾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