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看她的信,总给人一种和她特别亲近的感觉。
周嘉行看到最后一页,目光有片刻的凝滞。
天寒添衣,努力加餐,勿念。
以前她写信也会偶尔说这些关心之语,但不会特意留在信的末尾……
放在最后,是不是为了表示强调?
周嘉行嘴角不由翘了一下。
……
不一会儿,陈茅被叫到牙帐。
以为郞主看完信后终于收心开始处理公务,他疾步跑进牙帐,匆匆行礼,张口就道:“最近要变天……”
话还没说完,被周嘉行抬手阻止了。
陈茅忙停下来,顺着周嘉行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书案上,几枚铜钱静静地躺在那儿。
“信里放这些,是什么意思?”
陈茅嘴角抽了抽。
为什么问他这个?
他有些茫然,但看周嘉行态度很认真,不敢随意敷衍,只得皱眉思考,底气不足地道:“许是这个写信的人缺钱?”
周嘉行摇摇头。
九宁不缺钱。
她曾把所有账本交给他,闹翻后又理直气壮地要回去了。而且雪庭告知她身世后,肯定会把武宗留下的财宝交给她。
陈茅想了想,道:“那就是她怕收信的人缺钱?”
周嘉行没说话,手指微曲,轻叩书案。
片刻后,他收走铜钱。
陈茅松口气,终于不用纠结这几枚铜钱了。
这铜钱一看就是九宁的信里附带的,他可不敢随意揣测,免得惹怒周嘉行。
周嘉行收好铜钱,示意陈茅入座。
陈茅谦辞几句,入座,亲随送来热茶。
两人对坐,谈起这些天战事不大顺利,周嘉行听出陈茅话中有宽慰之意,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陈茅微笑道:“郞主高瞻远瞩,是属下多虑了。”
……
是夜,李司空派遣信使送来亲笔书信。
信中他大方表达自己对周嘉行的赞赏,同时大骂那些胡乱猜疑他的人,表示自己会为他主持公道,拉拢之意显露无疑。
和书信一起送抵大营的,还有一名说客。
这说客是一个波斯人,通几族语言。
和周嘉行一样,他生父是汉人,生母是胡人。
周嘉行没有时间见说客,命陈茅代为应酬。
陈茅设下酒宴,请说客入席。
两人你来我往,把盏言欢。
酒过三巡,说客忽然放下酒杯,先吹捧周嘉行一番,话锋猛地一转,问:“使君可知最近流传于各藩镇之间的谣言?”
陈茅故作不解:“什么谣言?”
说客叹口气,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只因为使君生父不是汉人,现在中原百姓都在猜疑使君,诬陷使君是契丹狗的奸细,之前西线防线几欲崩溃,使君力挽狂澜,扭转局势,居功甚伟,却被人如此对待,某为使君痛心!”
陈茅也叹口气,道:“原来是这个!我早已听说,不过还不敢让使君知晓。”
说客继续哀叹,一会儿夸周嘉行,一会儿骂那些轻贱他血统的文士,一会儿感叹自己的艰难际遇。
陈茅不动声色。
末了,说客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道:“某有一策可助使君!”
陈茅心道:终于来了!
跟着周嘉行久了,他们这些幕僚、属官有事禀报或者要劝谏时,不喜欢拐弯抹角,通常有话便说。
他做出洗耳恭听状。
说客抚掌一笑,道:“使君年轻有为,相貌堂堂,来日不可限量,司空甚为激赏。眼下,司空膝下正有一女,年十五,蕙质兰心,貌美聪慧,女郎爱慕英雄豪杰,不问出身,和使君正是天造地设的良缘!”
说着,朝陈茅挤挤眼睛。
“若能成为司空府娇客,使君何愁无人赏识扶助?”
陈茅心里冷笑。
不管这个主意是李司空自己的意思,还是李司空儿子和河东军将的意思,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很显然,说客并不是主动求婚,而是暗示周嘉行应该去求李司空将女儿下嫁于他。
虽然和李司空联姻确实是件好事……
郞主虽然打响名声了,但目前还不被其他势力承认。
陈茅脸上挤出几丝笑容,劝说客接着喝酒。
说客道明来意,并不急着要陈茅立刻表态,哈哈一笑。
在他看来,周嘉行初出茅庐,还不足以和坐拥河东的李司空抗衡。如今河东主动暗示,周嘉行必定欣喜若狂。
……
当晚,打发走醉醺醺的说客,陈茅立刻把这事告知周嘉行。
已是三更半夜时候,周嘉行衣襟松散,肩披锦袍,坐在灯前提笔写字。
听完陈茅的转述,他淡淡唔了一声。
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陈茅等了半天,忍不住抬起眼帘看过去,看到几枚熟悉的铜钱。
周嘉行手里拿了一管笔,面前信纸摊开,柳木镇纸旁赫然摆着那几枚铜钱。他看着铜钱,几次提笔,最后还是一个字没写。
陈茅暗道:原来郞主也有烦难的时候。
他又继续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周嘉行吩咐什么,突然明白过来。
军中大小事,不管心里是不是已经拿定主意,周嘉行通常会先问一问身边人的意见,让众人畅所欲言,以免有什么不足疏漏的地方。
此刻,按照以往的习惯,周嘉行应该问陈茅是怎么想的,然后再说出他的决定。
他没有。
那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应对。
二,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而且是一个不容任何人插嘴的决定,所以他不需要问。
陈茅告退出去。
周嘉行没有留他,望着几枚平平无奇的铜钱,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送他铜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应该烦恼的。
但此时,这个让他烦恼的困扰完全不会让他觉得烦躁。
就像她一样。
有点甜。
……
成都府。
杨四郎的仆从又送了一捧供花过来,这次是牡丹花,一朵朵花苞如碗口大,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他大大方方送,九宁便也大大方方让多弟代她收下。
杨家其他人包括杨四郎母亲派人送来的清供她都收了,唯独不收杨四郎的,太过刻意。
而且杨四郎这些天看到她不再像那天那么尴尬了,最初几次他表情还有点不自然,后面就正常了很多。
很快,传出杨四郎在说亲的消息,据说他要娶蜀中本地豪族家的小娘子。
九宁心道:这肯定是杨节度使的意思。
……
天气越来越暖和,成都府的气候有点像江州,一转眼枝头一簇簇米粒大小的叶芽儿已经绿得肥润,草木蔓发,花繁叶茂。
杨涧一行人迟迟没有音讯。
杨节度使心中着急,不断派出亲兵去他们的必经之路相迎。
几日后,亲兵带回一个让杨节度使心惊胆战的消息:邓珪很可能察觉出杨涧的打算,带兵追了过来。
他们在一处山脚下发现战斗过的痕迹。
现在有两种可能:杨涧跑了,邓珪紧追不舍,他没机会找父亲求救。或者他们已经被邓珪抓回去了。
杨节度使心急如焚。
邓珪脾气暴躁,如果李曦、李昭再落到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杨节度使只能派出所有可以调动的队伍,命他们暗中寻找杨涧一行人——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因为不止邓珪想抓到李曦。
九宁得知此事,立即道:“让炎延跟着一起去吧,她幼时在山中长大,或许能帮上忙。”
杨节度使答应了。
炎延能不能帮得上忙,他不知道,但炎延力大如牛,能以一对四,以后肯定是位征战沙场的猛将,如果碰到邓珪的队伍,有她在,胜算大些。
五天后,炎延他们很幸运地顺着杨涧和李昭留下的记号找到他们。
杨涧非常狼狈,满身是伤。
护卫们浑身浴血。
他们几天几夜没睡了。
本来按照计划,他们早就该抵达成都府。但正如杨节度使担心的那样,邓珪很快回过味来,立刻带兵折返,把因为快到成都府而有些松懈的杨涧堵了个正着。
双方短兵相接。
邓珪对杨涧了如指掌,而杨涧毕竟年轻,应付得有些吃力。
好在李昭急中生智,想办法激怒邓珪,趁他恼怒时,在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撕开一条口子,成功突围。
邓珪恼羞成怒,带兵封锁道路,发誓要手刃杨涧。
之后的几天,杨涧他们一边想办法躲藏,一边迷惑邓珪,一边试图给成都府报信,请求支援。
可惜始终没能传递出求救讯息。
……
当炎延带着几百人从丛林中窜出、扑向在河边埋锅造饭的杨涧一行人时,他们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是邓珪找过来了。
杨涧立刻举刀,示意亲随护送李曦和李昭先走。
李曦吓得腿软,根本走不动道,李昭和另外几个内侍一起架着他,带他离开。
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炎延看着眼前东奔西窜的白袍军,挠了挠头皮:这都是咋了?
杨涧没给她多少时间疑惑,举刀朝她冲了过来。
炎延反应奇快,手腕一翻,格开杨涧的刀。
“杨将军?”
杨涧愣了一下,觉得炎延的口音有点像九宁身边的侍女,突然醒悟过来。
“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为李曦他们断后,没想到这些人不是邓珪的部下!
误会解除,杨涧才想起来蜀中的路上曾见过炎延几次,不过那时他压根没留意九宁身边的部曲,只把她当成一个力气比较大的山民。
他们清点人数,炎延提议让杨涧回成都府,她留下扫清痕迹,顺便迷惑邓珪,给他们争取时间回成都府。
杨涧有些犹豫。
李曦没想那么多,听说炎延愿意主动留下,立刻催促杨涧赶紧动身。
“快走快走!”
他真的受够了,身为皇帝却只能一路奔逃,比丧家犬还不如!
现在他什么都不要求了,只想睡一个安稳觉。
杨涧僵了一下,神情有些不忿。
一旁的李昭咳嗽了几声,忍住不适,插话进来道:“一路幸有杨将军舍身保护,这位……”
他看着炎延,觉得对方有些面熟。
没等他想起来,炎延朝杨涧一抱拳,道:“出发前殿下千叮咛万嘱咐,我都记在心上,两位贵人的安危最重要,杨将军就别拖拉了。”
说着挥挥手,仿佛很嫌弃的模样。
杨涧嘿嘿一笑。
李昭见他二人已经商量好,没有多说什么,视线在炎延身上转了几转,眉头轻皱,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勇士。
他们不敢耽搁太久,立刻启程。
入夜,他们终于有惊无险地顺利逃出包围,在成都府外见到来接应杨涧的其他几支队伍。
死里逃生,众人相顾无言,喜极而泣。
前来接应的人立刻护送他们回成都府。
部将们纷纷过来看望杨涧:“大郎,使君都快急死了!”
医士正在为杨涧消毒、包扎伤口。
他每天提心吊胆,不敢闭眼,伤口惨不忍睹,药膏搽上去,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急的是圣人和雍王,不是我!”
杨涧冷汗涔涔,笑着和几个平日最亲近的部将开玩笑。
众人都笑了,还有力气埋怨他老子,看来死不了。
等伤口处理好,杨涧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亲随服侍他换上一套整洁的衣衫,扶他躺下。
这时,有人在外叩响门扉,道:“大郎,雍王殿下来看你。”
杨涧忙起身要下榻。
屏风后面影子摇晃,李昭缓步走了进来,一袭春罗袍衫,神情温和,虽然梳洗过,仍然掩不住眉宇间的疲倦之色。
见杨涧要下榻,他快走几步,按住杨涧。
“将军有伤在身,不必再讲究这些虚礼。”
杨涧只得躺下,给房里的仆从们使了个眼色。
仆从们陆续退出去。
李昭面上带笑,问了些杨涧伤势的事,嘱咐他安心养伤。
杨涧眨巴眨巴眼睛。
这一路上,他已经看明白圣人李曦胆小如鼠,而雍王李昭看似平易近人,待人宽和,实则颇有心机。
杨涧最怕和这种人打交道了。
于是李昭问一句,他尽量简短地用“不敢不敢”“过奖过奖”“殿下仁德”之类的话来搪塞。
李昭看他一眼,提起炎延。
“不知那位少年将军是何方人士?可是使君麾下英才?”
杨涧嘴巴张大。
“殿下不晓得?”
问出这句话后,他忽然想起来,还没告诉李昭和李曦九宁是武宗血脉的事。
出发前,九宁叮嘱过他,说她想亲口告诉自己的两位堂兄,请他暂时为她保密。
他想着这事其实是他们家的家事,自己多嘴好像不太适合,答应了。
李昭眼神闪烁了一下,笑问:“晓得什么?”
杨涧坐得笔直,道:“殿下很快就会晓得……不瞒殿下,我曾允诺过炎延的主人,不能透露太多。等您见到她就晓得了。”
李昭心里一动,没有追问。
……
与此同时,杨节度使身着礼服,率领成都府一众官员,候在厅外,等着李曦的召见。
不管皇帝是不是傀儡,他终究是皇帝。
众人神情紧张,列队站在廊下,时不时理一理衣袖,扯扯衣襟,看看腰带有没有系好。
半个时辰后,门开了一条细缝,两名小内侍探头出来,扫一眼众人,示意他们离去。
“陛下旅途劳顿,衣襟睡下了。”
众人呆了一下。
门合上了。
“这……”
官员们面面相觑,看向领头的杨节度使。
杨节度使叹了口气,道:“这些天邓珪紧追不舍,圣人饱受惊吓,睡下也好。你们明天再过来吧。”
官员们议论纷纷,商量过后,决定明天再过来,陆续告辞。
杨节度使回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摇摇头,抬脚走开。
公主刚刚到成都府的那天,不顾疲累,先谢过各位属官,拜望杨老夫人,送上丰厚礼物,连夜给
城中忠心于朝廷的文士、隐士写帖子,请他们帮忙出谋划策,忙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还能抽出时间接见主动投效的能人异士。
圣人呢,却不肯露面,饱餐一顿后就搂着美人快活去了。
杨节度使不由得忧心忡忡。
接下来几天,李曦吃上精美的食物,穿上干净细滑的珍贵布料制成的衣裳,身边随时有内侍、美人伺候,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开始接见西川官员。
李昭和他说了炎延的事,道:“杨府还有一位贵客,就是那位勇士炎延的主人,住在府外一处独立的别院内,离得并不远。我问过节度使和杨将军,他们守口如瓶,都说他们不便透露,要等那个人自己愿意开口了,再告知我们他的身份。”
他曾想派人出府打听,但对方似乎早有准备,没让他查出什么来。
李昭隐隐有种感觉,这人可能和他们有什么联系。
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李昭却直觉对方很可能对李曦造成威胁。
难道杨节度使打算培植另一个皇室中人取代李曦?
李曦躺在内侍膝上,让内侍给自己按摩太阳穴。闻言,双眼微眯,漫不经心道:“管他是什么人,既然救了我们,应该不会再反悔害我们。”
李昭瞥他一眼,再看看旁边几个年轻内侍,皱眉,抬脚走开。
迎面正好走过来几个人,看到他,脚步一顿,笑着道:“殿下,炎延他们回来了!好多人去城外看热闹!”
李昭想了想,转身。
炎延平安归来,他的主人肯定会去迎接。
李曦还眯着眼睛躺在内侍膝上,等内侍剥葡萄给他吃。
李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