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年只颤着嘴唇说了一句话。
他说:“哥,我做了一件很错的事,但我一点也不后悔。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李嘉和不以为然。
李重年是他看着长大的亲弟弟,他知道祖母严厉,但身体时好时坏,大半精力都用于教导自己,对李重年的教育有心无力;父亲的性子是出了名的不着调,恨不得在脑门上贴上“纨绔”两字再出门,只会带着李重年满京城胡闹;而母亲,又因生产的意外任李重年说一不二。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任性些、离谱些、甚至疯狂些,又有什么奇怪呢?李重年的身后还有他李嘉和、还有整个李家,就算做了天大的错事,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他很肯定地接话:“既然你不后悔,那就算一直疯下去也没什么。我和周意满的事情,祖母知道后也说我疯了,有我这件事在你前面顶着,你大可不必担心。”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李重年凄凉的笑起来,他看向他的眼神里,情绪绝望复杂。
这个眼神,缠在他心头很多年。李重年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李嘉和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他礼节性地敲敲已经小开的门,对上周意满的眼睛,看里面的情绪由茫然、震惊、焦虑变到最后的歉意。
李嘉和不动声色地向姜老爷子告罪,说离开了这么久才回来有失礼数,又表示临时有事需要带家人离开,等下次再来看他。整段对话都十分温和得体,完全是平日里李嘉和该有的风采。
姜老爷子多深的道行,自然是不该听见的一句没听见,乐呵呵把人送走。
等确定李嘉和三人走远,老爷子一指头就戳到姜锦绣脑门上:“你这张嘴呀,过这么多年也不见长进,一回来就给我闯祸!”
姜锦绣还在发懵:“不是爷爷,这怎么回事儿啊?刚才那个男人才是周意满的丈夫?可她儿子的眼睛额头,都长的和我认识的那个一模一样啊。”
姜老爷子轻飘飘一个眼神斜过去:“长得像就敢胡乱说?李昂那眼睛是像他爷爷!”接着自己也忍不住嘀咕,“不过还真和二小子挺像的。”
他紧接着清清嗓子,摆出爷爷的威严:“你真看见李昂的母亲和李重年在一起过?你确定那个人就叫李重年吗?”
“哎呀这有什么不确定的,”姜锦绣想想,从包里翻出一个平板,打开划拉了几下,指着屏幕上显示的一张照片,“你看这不就是,当时李重年想去山上放烟花跟周意满求爱,是我把车借给他的,还让我老公去帮他布置,这就是他们忙着摆烟花桶的时候,我偷拍的,这有好几张呢,看,这张有正脸。”
姜老爷子眯着眼看了看,还真是,虽然有几年没看见二小子,但他那长相好得太过,一眼就能看出来。
姜锦绣一脸邀功:“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然后她又满眼八卦,“周意满现在嫁的男人又是谁啊?看起来好假,明明都在门口听到我说的了,还装的跟什么事儿都没有似的。”
“你想让他怎么办?”姜老爷子恨铁不成钢,“你知道那是谁吗?李家人,还是这一代当家的,他们那种靠年月堆出来的富贵气,还能容忍自己当场撒泼?倒是你,当众质疑人家长子嫡孙的血脉,我都佩服你的胆子!”
“还有,你说谁不好,偏偏冒出来一个李重年!”姜老爷子吹胡子瞪眼,“我看你真是离开太久脑子都锈死了,全北京有名有姓的就那么几个,你……”
“所以说爷爷,李重年又是哪一家不得了的人?”姜锦绣打断。
“李家!李嘉和的那个李家!”姜老爷子看姜锦绣惊愕的表情,气顺了点,“如今李家嫡系成年一代就两个人,老大李嘉和,老二李重年。现在知道你干了件多蠢的事了没?你刚才当着大哥的面儿,说他的老婆和亲弟弟有染!”
***
自离开姜老爷子病房起,周意满就心慌意乱。李嘉和越平静,她就越慌乱,最终还是没坚持到走出医院。
“嘉和,我们谈谈。”周意满把李昂嘱托到医院里的儿童游乐区,折返回来,面对李嘉和。
“我很吃惊,也很内疚,”李嘉和没拒绝,甚至推心置腹,“重年是我的亲弟弟,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亲人,我能感觉出你们过得不开心,但却一点都没有看出原因。”
周意满心里酸酸的,她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李嘉和见她这样,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小昂是他的儿子?”他问。
“是。”周意满咬着嘴唇,声音很小。
“不少人跟我夸过小昂,说他眼睛好看,像他爷爷,那时候我还觉得他们是在说门面话,现在想,是我先入为主了,”他笑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重年长得很像我爸爸?”
周意满点头。
“小满,你又这样了,”李嘉和深深看她,“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的反应跟我刚得知你怀孕时的很像?我知道,你还是没能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你尊我、敬我,却也怕我、防我,你不该这样。如果你能早早把和重年的关系告诉我,很多事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我没猜错的话,重年根本不知道小昂是他的孩子?”
“我没告诉他。
我不能告诉他。嘉和,”周意满十根手指紧紧纠缠,声音伤心又难过,“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谁,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是你的未婚妻了。如果把李昂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不会放手,到时候,你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他又要怎么办?”
于情理道义,我不能说出你和小九的事实,于情爱纠葛,我不能告诉你世景文化的真相,我早就已经陷入了一个,我不求脱困,只求我爱的人、我关心在意的人,能岁月静好、平安欢乐。
“你想我瞒着他?小满,他是我亲弟弟。他为了你甚至想过死,”李嘉和摇头,“现在想想,他当年的那次车祸,他这些年避难一样的不肯回国,甚至找各种借口不愿跟我联系,恐怕都是因为你。”
“我……”周意满急切的开口,却被手机铃声打断。她看也不看的挂断电话,可下一秒。电话铃又催命般的响起。
周意满烦的不行,打算关机,但在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顿住,无奈的向李嘉和说:“嘉和,抱歉,这个电话我必须要接。”
“我说过我们的联系要通过短信,今天这通电话你最好有很紧急的事情,黑先生。”周意满拐进角落,语气不友好。
“十万火急。”钱百万少有的认真,让周意满屏息凝神。
“张铁柱人不见了。”他继续道,“我一直按您说的,看住他,把所有事情都问明白再放人。可他嘴硬得很,我差点断了他一条腿,他都没再多说半句有用的。今天一早我出去买早饭,怕他跑了,就把他儿子带上,结果刚才回来才发现,人去楼空。我本以为他拖着一条腿跑不了多远,又知道您在医院有事,本不想打扰您,但直到现在我也没能把人找到,不得不通知您一声。”
“他的儿子还在你手里,论理是不应该自己跑的”周意满沉思,又突然腰背一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医院的?”
“昨天您在屋外接的电话,我听见了。”
“听见了多少?”周意满紧张起来,语速加快。
钱百万也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马上汇报:“几乎全部。因为您习惯性在最后把事情向对方确认一遍,当时您问的是‘协和医院、九点、带上儿子对吧?’,我全都听到了,”他艰涩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恐怕他也全听到了。”
李昂。
不好的预感从周意满心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她握紧手机,脸色苍白地向李昂那里跑去。不会出事的,她一边赶一边安慰自己,那孩子很聪明,才不会跟别人走……但他那么聪明,在听到姜锦绣说他爸爸是李重年的时候,为什么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肯问呢?周意满脑子里乱成一团,什么念头都胡乱往外冒,她觉得她快崩溃了,那些平日里坚信的东西都在一点点土崩瓦解。
明明是李嘉和的丑闻,她凭什么要豁出幸福去给他护着?如果当年把一切都告诉李重年,把一切都交给李重年,她是不是,就不会活得这么辛苦,这么悲伤呢?
这些年她怀揣着秘密,每一天都活得如走在刀锋,如果不是靠着李昂支撑她前进,对李重年的思念,对李嘉和的抱歉,早就把她压垮了。周意满忍着泪,在儿童游乐区那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不停转着喊李昂,可那个孩子,却久久都没出现。
周意满持着最后一点理智,走进保安室,要求查看监控。
她看到李昂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闷闷不乐,监控就在他的头侧,表情都能被很清晰地拍下来。接着张慢慢走过去,左腿确实有些不正常。周意满的呼吸随着他对李昂的靠近而放缓,李昂很警觉,对张糊弄人的搭讪根本不搭理,可最后他还是乖乖跟他离开了,虽然看起来很生气很愤怒,但还是没有犹豫的跟着他,走出监控区。
周意满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因为她听到了张带走李昂成功用的那个理由。张对李昂说:“你想不想知道你妈妈的秘密?叔叔这里有证据,可以证明你不是李嘉和的儿子,如果你现在不跟我走,马上全世界都会知道,李家是个多么肮脏的存在。”
第 50 章
周意满看完第二遍监控,已经冷静下来。她拽住被她又哭又呆吓得想向上级汇报的监控室员工,先给李嘉和去了电话,犹豫了一下,又打给了宋准。
李嘉和几乎是下一秒就出现在了周意满眼前。出了李昂的事,周意满已经没有心思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她避开张是被诬陷的前提,把收到照片、找人调查、抓到幕后主使、被人逃跑的事详细的说了一遍,越说越害怕、越后悔,到后来眼眶里的泪还是没能忍住,逐渐泪流满面。
知道李昂是被他的裴九的事所牵连,李嘉和心里也很急切,把事情听明白就开始盯着监控。听到张的那句话时他变了脸色:“小满,你审他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他手里有的东西并不止那五张照片。”
周意满点头:“所以我当天没有放人,就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你觉得他手里还会有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李嘉和按了按紧蹙的眉头,有些焦虑地说,“他手里有你和重年在一起过的证据。你现在最好马上通知重年,至少如果有消息外流,我们都能有准备。”
李昂还丝毫没有消息,李嘉和却开始考虑消息外漏的补救措施,周意满难免脸色变冷:“你让我通知他什么?你的哥哥喜欢男人,我为了帮他隐瞒,把和你的儿子弄丢了?”这话说得简直诛心。
“小满,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李嘉和还好着脸色劝她。
“我已经给宋准打过电话,他现在正在赶过来的路上。”周意满不肯再理李嘉和,语气强硬,“我不会把你和裴九的事情说出来,也请你不要妨碍我找我的儿子!”
宋准赶过去的时候,周意满的眼睛已经哭肿了,但仍强打着精神头,把事情又去头掐尾的说了一遍。她的腰背挺得格外笔直,说话时条理清晰,不似一般母亲遇事的惊慌失措,但眉眼间的疲惫、声音里的嘶哑,都令素来冷面的宋准有些动容。他也是有孩子的人,很能理解此时父母的心情,李嘉和又是他多年的好友,所以一接到电话,他连孙嘉卉都没来得及通知,直接驱车赶了过来。
可等把事情又详细了解了一遍,宋准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绑架案也好,失踪案也罢,经过宋准手下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凭他的经验,他才不相信,一个得到合理赔偿的案件被告人,只因为心中不忿,就敢冒着巨大风险绑架了李家嫡孙!
“如果你们不跟我说实话,孩子找起来会麻烦很多。”宋准话不多,但说出来的,就没人能不放在心上。
周意满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现在想救回李昂,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事情从头到尾、一字不漏的全说出来,可……
“绑匪之前拿了我的照片去威胁小满,小满就找人把他的儿子给抓起来了,”李嘉和神态平常地陈述着,“现在他的儿子还在我们的控制中,只要他能把小昂平安的送回来,不管是儿子,还是其他的,都好谈。”
周意满复杂地看着李嘉和,虽然他并没有点明他和裴九,但也是亲自承认了他确实有不为人知的污点,这对一向形象完美的李嘉和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宋准定定看了李嘉和一眼,也不再细问:“你们绑了他的儿子,他自然会主动跟你们联系,现在最好的方法还是继续等,不能打草惊蛇。”
他看周意满露出失望的表情,难得劝慰一句:“你也不要太担心,李昂很聪明,能护得自己周全。”
再聪明也就是个孩子,周意满苦笑,但她知道宋准是好心,也沉下心一起布置等待。
但宋准的话其实并没有说错,李昂的聪明确实足以护得自己周全。他跟着张离开医院,安安静静坐进小黑车里,随着车东倒西歪的前进,他开始很随意的套话,不几句就听到张得意地把要拿他威胁周意满的计划全盘托出。
李昂装作害怕胆小的缩成一团,接着就快速轻敲两下手环上的SOS按钮,满心期待地等着获救。
而李重年收到短信的时候,正在孙嘉树的车上和南非那边开视频会议,接到短信随便扫了一眼就准备扔开,但等看清内容,他马上就僵住了,连句结束语都不说,直接扣上电脑。他连招呼也不打,从后座一步跨到前坐,把正在开车的孙嘉树吓得差点撒开方向盘。
“去追辆车。”李重年看了看手机中标点的移动,确定李昂是在车上,一边联系李嘉和,一边把地点塞给孙嘉树。
孙嘉树照着GPS闷头开,耳边听见李重年拿着他的手机跟李嘉和的对话。
“”
“对,是我之前带李昂出去玩时买的手环,里面有SOS功能,当时试效果的时候绑定了我的电话。”
“我正在追,离得很近了,你放心,不会伤到孩子的。我豁出命去,也不会让李昂受一点伤。”
他最后一句说得很坚定,就像在发誓,孙嘉树没忍住偷瞄了他一眼。李重年马上回瞪回去:“开你的车!还有一条街就追上了,一会儿想办法把车逼停,最好冲到前头去让他主动停车。”
李重年还想再说,孙嘉树一脚油门下去,他的脑袋就撞到车座上。孙嘉树全神贯注盯着前方:“你放心吧,伤不到你家宝贝儿。倒是你,再不系安全带,被甩出去了我可不负责。”
张的左腿还隐隐作痛,偏偏这辆破车的离合器还灵敏得不得了,别说在市区里走一步停两步开得慢,光爬一个缓坡,他就别死了两回。好容易拐进人烟稀少的大道,张刚想松口气,就发现他的小人质总朝反光镜里望,而且表情很激动。
等他发现后面风驰电掣冲过来的大车,也顾不上对李昂做什么了,赶紧铆着劲儿也往前冲。可两辆车性能相差太大,没一会儿那辆大车就挤到他旁边,想把他逼停。
张一咬牙,又猛加油门蹭了出去。
“你打我干嘛!”孙嘉树正开在兴头上,被李重年一巴掌乎在后脑勺,很不愉快。
“你他妈问我干嘛?”李重年只想再来一把掌,“李昂就在右边车座上坐着,你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