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二老爷官居浙江按察使,是个正三品的大员。他既出身名门,累官多年家产必然颇丰,除了他们目前住的这套占据了整条街的宅院外,手里何止良田百顷、商铺林立。这样的一份家产,放在谁眼里,都不能做到视而不见。
一时间,宁娘也有些没了主意。她与修哥虽素未谋面,但她毕竟占了这具身体,是他名义上的胞姐,眼看他陷入如此境地,自己怎能不出手拉他一把?
可要怎么拉,宁娘却是没了主意。滴血验亲这种事情,她连见都没见过,何况是想法子破解。也不知现在再念几遍经有没有用。好歹得闯过了这一关,才能思量后面的事情。若连立身之本也没有,哪里还能谈别的。
银红见宁娘脸色不太好看,忍不住宽慰她道:“小姐莫要操心,这滴血验亲只怕也是走了过场儿。听说老爷在先夫人临终前已认下了修哥,想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
哪里有那么简单。宁娘心里长叹一声,古人对血统相当在意,修哥若是女子倒还好说,二太太或许咬咬牙将来赔点嫁妆便是了。偏偏修哥是个男子,又是前头的陆二太太所生,若是承认了他,将来分家时可是要伤筋动骨的。要不然她又怎么会想出滴血验亲这种法子。若是二老爷真的对修哥的身份没有怀疑,又怎么会同意二太太这么做?
说到底,二老爷心里也没底。宁娘想起前些时候庆生家的说的那番话。修哥是生母与二老爷和离之后才有的孩子,这是谁的种还真说不好,会让人怀疑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她只盼到时候滴血时真能有神明保佑,只要两人的血相融,修哥便还有转机。不然……
一连好几日,宁娘的心情都有些阴郁。滴血验亲的日子定在了腊月二十,那一日一大早,宁娘便让银红给自己梳妆一番。二太太让人送来了几套半新不旧的袄裙,她还在孝期,不能穿红着绿,便挑了件宝蓝的穿上,又让银红给自己挽了个单螺髻,早早地就去了二太太那里请安。
验亲之事由二太太主持,二老爷据说府衙里有事,晚些才会来。宁娘听到这一安排,心里总算舒了半口气。至少在二老爷的心里,对修哥这个儿子还是比较认可的,即使有所怀疑,也只是人之常情。他既敢放心大胆让二太太去试,自己只是走个过场,那便是认定了修哥就是他的儿子,不怕会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结果来。
若宁娘真是个古代女子,在得知父亲这般的态度后,心情想来会大好。但她既知滴血验亲的荒谬,又哪里高兴得起来。一路上由银红陪着去正院请安,脸上的表情一直绷得有些紧。
银红以为她是对二太太心有怨忿,不由劝她道:“小姐好些日子没见着太太了,一会儿请安的时候多陪着太太说会儿话吧。”
“嗯,我知道了。”宁娘随口答应了下来,也不便跟银红解释更多。她倒不怕二太太嫌她话少,只怕二太太也不愿意跟她多说些什么。要不然她回府这么多天,二太太一直没传她去说话,借口她身子不好,连早晚的请安也给免了。说穿了便是不想见她。今日因是与修哥有关,这才唤了她去旁观,也算是做足了规矩,绝了她借题闹事的机会。
宁娘心里有些乱,只能借着去看路两边的风景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陆二老爷的这套官邸占地极广,从她临时居住的偏院到二太太住的正院,少说也有好几百米。她绕过一片冬青树林,又走过荷塘上的一座石桥,拐过好几个院子,穿过数不清的垂花门和抄手游廊,直走得她头晕眼花,几乎要迷失在这亭台楼阁间,才最终停在了正院的大门前。
也不知是今日情况特殊还是怎样,正门前竟还垂手立着两个婆子,原本表情肃穆含胸低头,一见宁娘她们二人到来,这两人便立时活了过来,急巴巴地迎了过来。一个圆脸的婆子向宁娘微微一屈膝,算了行了个礼,随即便道:“四小姐来了,太太正在屋里等着您,快随我进去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另一个瘦高个的婆子便去拉银红,显然是得了二太太的令,只许宁娘一个人进正院。
连个丫鬟都不让带,还真是什么“武器”都不给,打算让她赤手空拳对付她那“大炮火器”?
人在屋檐下,宁娘很识趣地没有争辩什么,客气地冲那婆子笑了笑,开口道:“那便有劳妈妈了。”
府里的人大约都知道了宁娘撞柱寻死的事情,也都知道她自醒了之后脑子便不大好使,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那婆子一面往前引路,一面便自我介绍:“奴婢是太太屋里管杂事的,夫家姓何。四小姐大约是不记得了,从前的时候四小姐来给太太请安,白日里总能撞见一两回的。”
宁娘便掏出个帕子擦了擦额角,露出了抱歉的笑容:“我近日身子不大好,一时记漏了,何妈妈莫见怪。”
“哪儿的话,四小姐离家多时,记不住老奴那也正常。”
“是啊,一晃这么些时日过去了,好在终究是回来了。”
何妈妈的脚步一滞,回过头来望着宁娘,像是有些猜不透宁娘的意思。宁娘冲她微微一笑,也不催促,倒把何妈妈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两声又回过头去继续领路。她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宁娘的意思。
说到底,这里毕竟是宁娘的家。二太太再怎么当家得势,这个家也姓陆,四小姐也姓陆。这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二太太不喜欢四小姐,怎么糟践她那是主子们的事情。但她一个小小的婆子若也想趁势踩她两脚,那还得问问自己的后台够不够硬。
今日修哥若是认成了亲,将来四小姐在府里的地位便会水涨船高。即便修哥没认成亲,四小姐总还是老爷亲生的,老爷怜她生母早逝,又在外吃苦多日,想来也会对她多为照拂。
一时间,何妈妈后背冷汗直流。好在自己刚才点到即止,没说什么太过头的话。若是一个不留神说多了,难保日后四小姐不会记在心上。六十年河东六十年河西,只要是主子,谁还保不准没个翻身的机会。陆家的荣华富贵除了靠儿子去挣去拼外,女婿们也同样关键。
若是老爷做主将四小姐嫁了个好人家,回过头来给她撑腰的话……何妈妈越来越不敢往下想了,想多了总觉得渗得慌。任何时候,安分守己这四个字牢记心中,总是没个错的。
她这么琢磨着,人正好就走到了堂屋门口。早有穿着缃色短袄的小丫鬟走上前来,要给宁娘掀绒布帘。何妈妈却抢先伸了手,掀了帘子冲宁娘道:“四小姐快请进吧,外头凉。”
宁娘冲她略一点头,不紧不慢了踏了进去。一走进屋里,一股暖意便迎面而来。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湖面上都结了层薄冰,屋子里却是春意融融,这身袄裙穿在身上,倒觉得有些捂得慌。
迎面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女走了过来,一件碧色的小袖对襟褙子穿在她身上,显得很是端庄。不知怎么的,宁娘看到她,立马就猜到了她是谁。
那少女脸无表情冲宁娘点了点头:“四小姐请随我来,太太正在里屋用茶。”
她一开口,宁娘更确定了她的身份。这般冷冰冰的人,配上这个声音,必定是那天来屋里教训庆生家的和芳林嫂的那个芳草。这人看上去在二太太面前有些得势,不苟言笑的态度虽让人无法亲近,倒也不招人讨厌。
二太太屋里的人,对她笑得过分殷勤的,反倒令宁娘不安。倒不如就像这芳草一样,敬而远之才好。
敌人在明好过在暗。
宁娘随芳草往里屋走,透过那长长的绣金薄纱,宁娘只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端坐在那里。她似乎正低头品茶,待到芳草掀起纱帘,她便正好抬起了头,与宁娘迎面撞了个正着。
传说中的二太太,原来竟是这般模样。
宁娘忍不住在心里腹腓了一下,却不及多想,快走几步上前,冲二太太盈盈地施了个礼,口中柔声道:“女儿宁娘,见过母亲。”
二太太极有涵养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她下首的一张檀木椅:“坐吧。”又吩咐人给她上茶。早有机灵的丫鬟捧了茶过来,放在宁娘旁边的小几上,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屋内虽然和煦如春,气氛却极为紧张,像是一根绷到了极限的弦,微微一用力便能扯断。
宁娘谢过二太太,捧了茶蛊在手,细细地用茶盖去抹面上的浮茶与泡沫,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青石地面,没往二太太那里看一眼。
从头到尾,她也只在掀帘的一刹那,看清了二太太的几分长相。没想到,二太太竟生得如此之美,与宁娘想像中的形象千差万别。
她前世读各种古代诗书,印象中的官太太大约都是眉目平常神态端庄,谈不上有多国色天香,顶多也就是五官端正罢了。所以那些老爷们才会纳一房又一房的妾氏,宠着那些个绝世美人,而把正妻冷落在一旁。
可眼前这位按察使夫人,容貌真是少见的出众。听说她为二老爷生有一儿一女,想来年纪也近三十,却是看着如二十出头的少妇。宁娘喊她“母亲”的时候,着实有些为难。想想她真实的年纪,也未必比这二太太小多少,不过是托生在了这具十二来岁的身体里,才勉强能称眼前这妇人一声“母亲”。
听银红说,二老爷纳了好几房妾氏。有这样的美丽佳人陪伴在侧,竟还不忘左拥右抱,这个二老爷真可谓是个典型的旧时男子。
一时间,宁娘倒有些同情起这位二太太来。女子再美,生错了年代也是惘然。就二太太这模样,若是晚生个几百年,只怕多少男人会蜂拥而至,何至于还要困在内宅里与其他女人斗到死。
宁娘一面拨茶一面胡思乱想,就听得二太太继续说道:“你身子还没好透,本不该找你过来。只是今日之事与修哥有关,又事关陆家的体统,故我差人把你叫了过来。几位姨娘一会儿也会来,人多也有个见证。你也顺便见见她们与几个姐弟。你离家这么些日子,只怕已是不记得他们了。多与姐妹们处处,对你身子有好处。”
她的声音有着显见的疏远,不出宁娘所料,二太太相当不待见她。连这面子上的功夫也懒得做,说起话来一板一眼,丝毫没有亲近感。
宁娘只当没听出她的疏离,轻轻放下茶碗,站起来微微行了个礼,始终没有抬头:“母亲说的是,女儿记住了。”
二太太又伸手令她坐下,刚待开口说点什么,何妈妈便进来道:“太太,修哥来了。”
宁娘终于忍不住抬头,向门口望去。芳草领了个刚过她腰的瘦弱男孩走了进来,还没说什么,那男孩便挣脱了她的手,直直地冲宁娘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宁娘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姐姐,我,我害怕。快带我离开这里。他们,他们都要害我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验亲
这话问的,简直让宁娘不知该如何回答。
即便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二太太想要除掉修哥,可当着二太太的面,她哪里能承认呢?修哥却还是孩子心性,两只手紧紧地攥着宁娘的衣袖,片刻也不敢放。一双眼睛不住地往二太太那里瞄,每看一眼就往宁娘怀里扎进一寸,就像二太太不是个美艳少妇,倒似个吃人的老虎似的。
宁娘摸了摸修哥的头,轻声安抚了他几句,起身向二太太告罪:“母亲不要生气,修哥自小养在屋里,身子又弱不怎么出门,见着面生之人便会害怕。回头我会好好管教他,请母亲不要与他计较。”
二太太倒是没有变脸,不管听着什么,都是一副平和的表情,只是拿眼角的余光扫了修哥一眼,眼神瞬间隔凌厉了几分。只是这凌厉一闪而逝,她随即又恢复常态,甚至还冲宁娘微微一笑。虽然这笑明显只浮在脸上,但好歹算是全了大家的面子。
“我听说修哥有不足之症,想来姐姐对他多有宠爱,不妨事。”这是宁娘进屋以来,二太太第一次提到二老爷先头的夫人。按照大晋的律法,宁娘的生母与二老爷和离后,二太太才进的门,算起来两人是平妻,地位不分大小。二太太既不是妾,也不是继室,而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只是这“元配”二字,她终究是用不得了,提起宁娘的生母时,少不得也得唤人一声“姐姐”。这种尴尬的身份多少也令宁娘清楚,二太太无论如何也不会拿他们姐弟视如己出。要怎么处理好这微妙的关系,宁娘颇为头痛。
她只能顺着二太太的话头继续道:“娘因修哥早产,对他是娇惯了些,宠得他有些使小性子。”
这些事情都是宁娘自己琢磨出来的,看修哥这瘦弱娇小的样子,就知道他必定不是足月出生。再看他眉宇间的怯弱胆小之色,可以想像得到,他自小一定是整日被关在屋里,鲜少与人接触。
不过被修哥这么一闹,宁娘倒觉得未必是个坏事。修哥表现得越不成器,越不出众,对二房的嫡子朗哥的威胁便越小。只怕这些天二太太也摸透了修哥的性子,知道他是个胆小幼稚的,一颗悬着的心多少也该放下来了。
二老爷不是糊涂人,能做到这么大官的人哪里会是个傻子。别说是二老爷,就是宁娘这个亲姐姐,一见到修哥如此,也不会放心把整个陆家交到他手里。
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修哥这孩子往后只怕不会闯大祸,但若想有大出息,非得下苦力下狠心调/教才是。可在二太太的眼皮子底下,谁又有这个本事调/教他呢?到最后不过就求个平安长大罢了。
修哥还是一副害怕的模样,挨着宁娘站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坐下。宁娘见他衣裳干净鲜亮,头面修饰整齐,知道他这几天没吃什么苦,只是眼睛微微红肿,想来是没少哭了。
她便轻声问修哥道:“你这几日在芳姨娘那里可还听话?”
“听话听话。”修哥点头如捣蒜,“湖蓝姐姐说我很听话,还拿了玫瑰藕糕给我吃,说是,说是太太给的。”
二太太听了微微一颌首,像是很满意修哥的回答。至少在宁娘面前,这个小儿没有信口雌黄,无意间还说了自己的一点好。
宁娘也跟着笑了起来:“母亲这里的茶和点心可比你屋里的好,你可要多吃几块才是。”
二太太若有所思地望了宁娘一眼,像是有些惊讶她说出的话。她虽窝了一肚子的火,但终究不能发作,听得宁娘这般说,也就顺势让人给修哥多上了几碟点心。修哥见她如此和蔼,犹豫了片刻总算是坐了下来,又挣扎了半天,终究是抵不住糕点的香甜,拿了块蜜汁香脯吃了起来。
二太太便趁机问他道:“修哥这几日这般乖,还有什么可怕的?”
宁娘心里大呼不妙,想要给修哥打眼色让他别胡说,可这孩子毕竟单纯,已是脱口而出:“她,她们说,今日要扎我手指头。”
二太太听了这话脸色微变,面上的笑容瞬间淡了几分。她扫了一眼立在墙角的一个丫鬟,对方心领神会,立时便转身走了出去。
宁娘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虽然滴血验亲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这些个丫鬟敢在修哥面前说,便是犯了二太太的大忌。那丫鬟看着也是有脸面的,只怕这会儿出去便是去教训几个小丫鬟了。
也不知道她们会有怎样的下场?宁娘也曾听说,古时候的丫鬟命如草贱,生死大权都握在主子手里。一个不留神不是毒打便是下药的。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便不该让修哥坐下,令他站在自己身边,危急时刻掐他一把,或许这孩子也能明白过来。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这随便的一多嘴,几乎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