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柏素知他的脾气,并不计较,笑道:“咱们是一样的心思,都巴望七爷好。七爷另外吩咐了我差事,我先走一步。”朝小郑子拱拱手,大步离开。
小郑子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伺候七爷,不经心怎么成?粗人一个!”转身回屋,往书房里探探头,见七爷仍在专注地作画,蹑手蹑脚地进去,往火盆里加了根炭。
七爷这一画就是半下午,直到暮色降临才放下画笔。
而画中人,已经穿了雨过天青色的褙子湖绿色罗裙,乌黑的长发也绾成了圆髻,只余下那张让他心动的面容尚未呈现出来。
今晚好生歇一觉,养足精神,明天趁热打铁把严清怡的相貌添上去,再略作修饰就可以完工了。
吃过晚饭,七爷由小郑子陪着在院子里溜达几圈消了食,随意地看了两本书,便上床安置。
谁曾想,夜半时分竟然醒了,而身下黏稠一片,粘在腿上好不难受,可又羞于唤人,只得借着帐外朦胧的灯光,寻到鞋子趿拉着下地去找。
小郑子警醒得很,听到內间有动静,急忙进来察看,正看到七爷在翻腾衣柜,忙挑亮灯烛问道:“七爷找什么,我来。”
七爷不自在地说:“替我寻条亵裤出来。”
“临睡前不是刚换过?”小郑子讶异地问。
七爷爱干净,便是在这寒冬腊月,每隔两三天都会泡一次澡换一次衣裳。
今天正好是沐浴的日子。
七爷恼道:“啰嗦!”
小郑子连忙闭住嘴巴,指着衣柜道:“七爷的外衫都在上层,中衣在下层,袜子在左边抽屉,腰带在中间的抽屉,荷包香囊等小物在最右边的抽屉。”说罢,弯身找出条米白色细棉布亵裤,问道:“我先在火盆旁边烤一烤,等暖和了,七爷再穿。”
“不用,”七爷劈手夺过,进得帐中,悉悉索索地换了,将褪下的亵裤卷好,递给小郑子,“与先前的一道送去洗了。”
小郑子应一声,又问:“七爷要不要喝口热茶?”
七爷没好气地说:“不用,不渴,你赶紧出去吧。”
小郑子把灯烛复又调暗,又看了看火盆的炭,觉得凡事妥当了才悄没声地掩门出去。
七爷轻轻转过身。
怎么就做了那样一个梦?
好像是在汤泉里,四周热气氤氲,严清怡在水里挣扎着喊救命,他忙不迭地跳下去。
她身上只穿件纱衣,纱衣浸过水,完全敷在身上。
他本想牵着她的手往岸上走,她却张臂抱住他不放,如山峦般起伏的曲线紧贴着他……他脑子“嗡”一声,就醒了。
七爷怅惘地叹口气,如果不醒就好了……
前半夜七爷睡了个香甜的好觉,而后半夜却是辗转许久才合眼。
第二天直到天光大亮还没醒。
青柏昨天安排好了人手,正打算跟七爷禀报,小郑子拦住他,“七爷昨夜没睡好,眼下仍睡着,等醒来还得吃饭,你不如过上半个时辰再来。”
青柏随口问道:“怎么没睡好?”
“好端端,突然起来换裤子,以前可从来没这样。”
小郑子是阉人,又打小跟着七爷,还不曾有过这种情况,青柏却是一听就懂,笑呵呵地说:“早知道,就该把婚期定在三月。”
小郑子翻着白眼道:“三月哪儿来得及,院子还没正经收拾呢,依我看,六月里也太早了,而且天气热,倒不如过完中秋节,天气凉快了再成亲。”
两人正说着闲话,忽见一个小火者进来禀道:“司礼监范公公来了。”
第151章
小郑子连忙整整衣衫往外迎; 没走几步; 就见范大档迎面而来。
他穿件灰蓝色袍衫,头戴蓝色纱帽; 白净的面皮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见到小郑子迎出来; 范大档乐呵呵地道:“有日子没见郑公公了,个头看着蹿高不少。春天万物复苏,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郑公公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跟之前一样; 他说话时眼神明亮真诚; 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身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怎可能是个老好人?
小郑子顿时想起七爷的话,什么时候能学得跟范大档似的喜怒不形于色就可以当管家了; 不由地也挂上三分假笑,“我记下了; 多谢范公公关心……不知公公有何事; 七爷夜里走了困,现下尚未起身,公公先进屋喝口茶?”
“不用; ”范大档笑着摆摆手,“我耽搁不了太久; 就是将作司有两件事情想请七爷示下。正好我也寻思着给七爷请安; 就两事并做一件办了。明儿不是朝廷开印吗; 匠人们也都回来了。天气冷; 园子的活计干不了; 想先把屋子里头修缮好。这头一件是各处亭台楼阁的匾额,先前虽然都有了,兴许七爷还有更当意的,如果需要更换就拟定名字让人做出来。”
小郑子忙道:“是要更换的,前几天七爷还拟出好几个名字请严姑娘挑选呢。”
范大档笑笑,接着说第二件,“以前静娴公主是将西路的集福堂作为正房,现在因为东面扩出去十丈,不如把东路的澹怀堂作正房更妥当,特来问问七爷的意思。就这么两件事儿,我先回去了,免得圣上使唤,有劳郑公公代为禀告七爷,也代我给七爷磕头。”
小郑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恭敬地送了范大档出门。
过得约莫两刻钟,七爷终于醒来。
小郑子不忙说事儿,先伺候着七爷穿戴整齐,又伺候着七爷用过饭,才将范大档提到的两件事说了遍。
紧接着,青柏禀报了他的安排。
忠勇伯府现下就云楚青一个主子在家,再增添下人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没打算往云家塞人,却是安排了两个人跟云府的车夫套近乎。
毕竟云楚青不管往哪里去,肯定要乘坐马车,搭上车夫这条线,对她的行踪就可以了如指掌。
此外,又在云府胡同口安排了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货郎。
七爷端着茶盅,清俊的脸上挂一丝冷笑,“尽管放心去做,不用顾忌别人,出了什么事,自有我出面。”
青柏神情一凛,领命而去。
七爷思量片刻走进书房,瞧见画纸上窈窕动人的女子,凝神端详会儿,唇角露出暖暖笑意,拉开抽屉,找出他先前拟定的几处屋舍名字。
正月十八朝廷开印,康顺帝马上要忙碌起来了。
趁着最后一天闲散,他想再请康顺帝题几处匾额。
没想到他扑了个空,康顺帝没在乾清宫,却是在坤宁宫,七爷脚步未停又赶往坤宁宫。
不但康顺帝在,五皇子楚炤竟然也在,穿件青莲色锦袍,拘谨地站着。
见到七爷到来,楚炤仿似见到救星一般,连忙拱手行礼,“七叔。”
七爷微微颔首,对着康顺帝跟万皇后笑道:“皇兄,皇嫂。”
楚炤长相颇佳,原本也算个气度不凡的少年,可站在七爷身边,却好似皎月旁边的星星,光芒尽数被掩住。
万皇后脸上不由就露出几分得意,因见到七爷额头细细散着光芒,笑问:“往哪里去了,竟是热出些许薄汗。”
七爷道:“先往乾清宫跑了趟,紧跟着往这里来。”
康顺帝抬眸,温声问道:“何事?”
七爷自荷包里掏出字条,展平了,呈给康顺帝,“拟了几个名字用在正房院和书房,想请皇兄拿个主意,看哪个更合适?”
字条不过三寸见方,写了慎德堂、思蕴斋、立雪堂、绣绮院等七八个名字。
康顺帝指着思蕴斋与静和院,“这两个不错。”
七爷笑道:“好,就定下这两个,请皇兄题写出来,这样挂在正房廊前,妖魔鬼邪俱都敬而远之。”
皇帝乃真龙天子,鬼神不侵,天子所用之物或者所赐之物也能起到震慑作用。七爷长在宫里自幼得龙气庇护,这才勉强长大,如果搬出去,被什么不洁的东西冲撞了怎么办?
万皇后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此言不假,还得劳烦圣上御笔题出来才是。”
见万皇后也这样说,康顺帝便不推辞,令人寻了笔墨来,大笔一挥,写下“思蕴斋”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七爷忙把写好的字挪到旁边风干。
康顺帝接着笔走龙蛇,写下“静和院”三字。
七爷端详片刻,低笑:“看来回去得置办一处演武场,皇兄的字气势凌厉,挂在正房院我怕静和不了。”
康顺帝低头一看,自己虽非特意而为,但天子的威严自然而然地流出,这三个字气势磅礴力透纸背,着实不适合正房用,遂笑道:“我考虑不周,给你另写一幅。”
作势要将纸团了,七爷忙拦住他,“这幅我也要,皇兄再题一幅畅合院挂在正房。夫妻相合自然心情就舒畅。”
康顺帝稍琢磨,柔缓了笔势,写出来“畅合院”三个字。
万皇后赞道:“圣上的字越发好了,仙露明珠游刃有余。”
康顺帝端详番,果然是秀逸圆润,心中颇为自得,乐呵呵地说:“希望你以后跟王妃和顺恩爱,别辜负畅合两字。”
七爷轻笑:“那是自然,皇兄尽管放心。”
楚炤在旁边瞧着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既羡且妒。
不管是康顺帝还是万皇后待他从来没有这么和善过,康顺帝自不必说,身为父亲又是国君,在几位儿子面前总是板着脸。
而万皇后呢?
从母家来说,万皇后是他姨母,按理待他比其余两位皇子更亲厚才是。
事实却恰好相反,万皇后待三皇子和四皇子还算亲切,唯独待他,几乎从未正眼看过。
就是适才,万皇后提起他的亲事,目光也只看着康顺帝,就好像他根本不在场一般。
可等七爷一来,万皇后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带了笑,眼里也有了光彩,显然是真正的欢喜。
而且,听说万皇后还亲自找康顺帝要走最好的一处宅子不说,还把那面足有十亩的镜湖划到七爷府邸。
剩下那两处宅第,要么离皇城远,地角不矜贵,要么宅子太小,住起来憋屈。
而那两处,显然其中一处是留给他的。
想到此,楚炤暗自错错牙,抬眸把目光移到七爷身上。
他穿着象牙白的棉袍,外面套了件镶着白色兔毛的宝蓝色罩甲,墨发高高束起,别了支式样极简单的白玉簪,看上去丰神俊朗温文儒雅。
虽然穿了这许多衣裳,他仍是瘦削孱弱,尤其那张脸,被窗外阳光照着,白得近乎透明。
楚炤刚刚升起的嫉妒之情顿时散去。
就算这位七叔再得圣上宠爱又如何,还不是病秧子一个?
能不能活到而立之年还两说,即便活到了,七叔身为圣上胞弟,跟大殿上的龙椅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再有,所娶的王妃也是出身寒门,半点助力借不上。
而他却是圣上的儿子,只要他够聪明够果断,谁敢说那张椅子没有他的份呢?
到时候,希望万皇后能够活得长久,他会好好地给她点颜色看看,以报昔日漠视之恨。
过得盏茶工夫,七爷见纸上墨迹已干,小心地将三张字纸卷好,笑道:“我这就找人去做,早点做出来早点挂上,不耽误皇兄和皇嫂的正事了。”侧头又对楚炤道,“我先走了,你还要待一会儿?”
楚炤正要回答,万皇后道:“我们正商议五殿下的亲事,七弟也一道跟着参详参详。”
七爷稍愣,随之笑道:“好啊,不知小五相中了哪家姑娘?”
楚炤红着脸道:“我没有……此事但凭父皇跟母后做主,我没有意见。”
万皇后对七爷解释,“上元节那天已经相看过了,有几个姑娘无论在长相还是品行上都不错,这不把五殿下叫来问一问,五殿下还不好意思开口。”
七爷便问:“都是哪些人家?”
万皇后道:“一个是礼部主事顾家的小女儿,六月里满十五岁,一个是翰林院方学士的内侄孙女,刚办过及笄礼,还有忠勇伯家的姑娘,到年底也就及笄了。”
听到忠勇伯的名字,七爷微愣,不由朝楚炤望去。
楚炤目有期待地问:“云家姑娘是不是就是肤色很白净,脸上有一对很深的梨涡那个?我觉得……我觉得她……”
支支吾吾地说不完整。
可在座诸人都心知肚明,楚炤这是相中忠勇伯家的姑娘了。
万皇后浑不在意地说:“既然五殿下有意,回头让礼部他们打听一下,跟忠勇伯要来八字,若是合得上,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康顺帝思量番,点点头,“也好。”
楚炤大喜过望,对着万皇后长揖到地,“多谢母后成全,多谢父皇。”
恭王跟定王娶得都是名士清流家的姑娘,他们的心思楚炤明白。
万晋朝历来重文轻武,康顺帝对文臣也多有倚重。
而且,每个清流后面都跟着一大帮弟子学生,如果有事,只要振臂一呼,自有人摇旗呐喊。
楚炤却不信这些。
文人再好却打不了仗,笔杆子能挡得住真刀实剑?
云姑娘长相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忠勇伯在榆林卫是真正带兵有实权的。即便在京都,也有一批跟随忠勇伯的人。
只要成亲,那些人就可以听命于他。
想到以后,楚炤觉得胜算又多了半成,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
七爷将楚炤的欢喜瞧在眼里,不由也弯起了唇角,这事开始有意思了……
第152章
二月二; 龙抬头。
天阴沉了许久,待到晌午; 绵绵春雨终于如约而至; 淅淅沥沥下了好半天。夜里便上了冻; 雨水未曾干就凝结成冰,街上既湿且滑。
桃园胡同的吴嫂子不留神踩到碎冰,脚下踉跄,“扑通”摔在地上,臂弯拐着的菜篮子滚出去老远。
吴嫂子叫苦不迭。
虽然已经出了正月; 但天儿仍是冷; 她穿得厚实倒不觉得疼; 就是回去免不了洗衣裳。
整个正月,吴嫂子没闲过一天。
赵惠清先前被庸医耽误,带下淋漓不止; 后来换过郎中; 换了药方; 只好了三五天; 就开始不干净。
她穿的衣裳罗裙,甚至铺的床单褥子; 隔个两三天就得更换。
大冬天的; 谁愿意天天把手泡在水里?
而且血沾了热水洗不掉,必须得用冷水搓。
吴嫂子婉言对赵惠清提过; 可以做个棉垫子; 夜里安置的时候垫在身上; 就不会弄脏褥子。岂料,话不曾说完,赵惠清抓起床头的药碗就往她头上砸。
幸好她躲得快,也幸好赵惠清久病之后气力不济,否则她头上被砸个窟窿,请郎中都不好请,多晦气啊。
吴嫂子怀着气,在汤水上就不像之前那么经心。
赵惠清下不得床,只能吩咐秀枝或者秀叶去责骂她。
秀枝两人也被折腾的天天不得闲,尤其是秀枝,因是贴身伺候的,受的气更多,每每听到赵惠清抱怨饭食不好,就会替吴嫂子开脱,“太太忍忍吧,吴嫂子既要买菜,还得洗衣,能按时按点地做出来已经不容易了,哪里有工夫做哪些精细的?倒是太太应该再买几个人来伺候才是。”
正月里,人牙子都回家过年了,到哪里去买人?
她有心往赵府那里再要几个人,可那边人手也不宽余,而且家里时不时会有客人,哪里抽得出人?
赵太太惦记着闺女,隔三差五吩咐身边的嬷嬷来探望。
寒冬腊月的天儿,嬷嬷顶着北风过来,连口热水喝不上就听赵惠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
不是生气下人们照顾不周,就是抱怨赵太太狠心不管她,又骂林栝没良心,把她一人扔在京都不管不问。
每次都是这些陈词滥调,嬷嬷也有些厌烦,再加上秀枝在旁边上眼药,索性回去的时候就对赵太太说,“姑奶奶还是老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