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的齐福对夫子是视而不见,她还在殷殷切切地奔向婆子那边,不忘痴声问道:“你说啊,是谁让你来的,你告诉我啊,说不是我爹好不好?告诉我,不是我爹要你来捉扫把星的……”
倒在地上的婆子已经吓破了胆,披头散发的,也不敢再做出何等造次之事,只是略带委屈地小声嘟囔着:“是,是你爹找的神婆呀,没有齐老爷的吩咐,小的哪敢来齐府跳大神儿呀……
“爹!真的是我爹?”
一句话问出来,齐福已是泪流满面。
她可为一句污蔑,在兰桥馆中不顾女子身份,与那出言不逊的宋公子大大出手;她可在集市之上,同众人雄辩,不惧群架威胁;可是,若是连爹爹也认为她是扫把星,那做这一切还有何用?
“我不是扫把星……”齐福痴声呢喃着,不知是要说给在场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当然不是。”六郎见她无助的模样,心中豁然一动,却不知如何安慰。
“夫子,我不是扫把星……”齐福突然对上六郎的双眼,平日里灵动的双眸已被不断涌出的泪水洗得通红,如只受了伤的小动物,一言一语似是在辩白,又似是在求助一般。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六郎不断地 回应她,可阿福如同听不到,依然难过到不能自已。
她一遍遍重复着,漫无目的的重复着,声声悲怆:“我不是扫把星,爹爹不能把我当扫把星……”
“阿福,你醒一醒,那些话不能当真的!”六郎的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果真将齐福叫醒了。
她无助地立在原地,仰头望向六郎,含泪的双眼中满是惊诧之色:“可是爹当真了!如果他不信,不会请神婆来府上的对不对?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告诉他,我不是扫把星……”说着,齐福猛地推开六郎,就要向齐员外的院子里跑,可她的身子一离开六郎的扶持,立即如那纤细的枝条,在秋风中摇摇欲坠,脚下踉踉跄跄,连站都站不稳。
六郎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一把将齐福拥入怀中。
“你爹现不在府中,但我向你保证,他一 回府,我就找他来。阿福,你放心,夫子不会不管你的。”
六郎知道,阿福要的不是解释,不是答案,甚至并不在意众人的看法,她恐惧的是猜疑,害怕的是亲人的疏离,她要的只是那一丝爱护和疼惜。
寒风中,六即的怀抱如此温暖,发抖的小身子渐渐趋于平静。
那种温暖,似乎也慰藉了阿福落入寒冬几欲冻结的心灵。
之后,齐福终是从一片混乱之中解脱出来,被几个丫鬟扶着去梳洗。老管家齐正赶紧命人来收拾残局,那个神婆已成疯婆,自由下人打发了出府。六郎将集市发生一切告知管家,齐正赶紧派人拿银子去赔,接 回了莺语和一众轿夫。
老管家纳闷了许久:“这个时辰小姐是怎么进府的?小姐不是去观音庙拜佛去了吗?再说,大门外明明有老爷特意找来的生脸的家丁守门,怎么就让小姐轻易的进府了呢?”
萧六郎相对无语,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的。
一通折腾过去,不知不觉已到傍晚。
转眼间日暮西山,齐员外尚未归家。六郎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
听莺语说,小姐一梳洗好,饭也不吃,就跑出房间了,一心要等老爷 回来。
如今见她这般痴痴地等,六郎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难辨。要说阿福被人指为“扫把星”,还不是因他一时失言,当时只想着如何能搅黄了那门亲事,却不料后事艰难。
六郎慢慢走到齐福身边,并未多语,而是撩起衣袍,坐在她身侧,陪伴着她,与她一同等待。
“夫子,”齐福看到六郎来了,开口唤道,“夫子是不是早就知道爹要办这场法事?”
六郎点头,默然承认。
对于老爷找神婆入府驱邪之事,他本就不认同,可又无可奈何,这才支招让阿福出远门去观音庙拜佛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让她给撞见了。
阿福见状,难过地垂下头:“难怪我 回来时,府中的丫鬟、家丁都不见了,原来是怕冲撞了大神全避开了。全府上下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阿福,不要怪你爹,他也有难处,要怪……就怪我吧。”
“与夫子有何相干?”阿福认命地摇了摇头,“若是爹爹硬要这么做,试问,若大一个齐府又有谁能阻拦?是阿福不好,给爹爹带来了困扰。”
听她这样说,六郎更加自责,几乎就要向她坦白一切了,却听阿福仿若银铃般的声音突然沉浸下来,悠悠开口。
“夫子,你知道爹对我有多重要吗?”阿福自语着,望着皎洁的月色,她柔嫩的小脸上笼着一层荧光,“两年前与夫子在府中一遇,其实,也是我第一次踏入齐府。”
一想到那时的情景,六郎的嘴角就会不自觉的上扬。
那种诡异的画风,要他怎么轻易忘记?
两年前,萧六郎被齐员外所救,受邀 回到齐家养伤。当时,他腿伤未愈,正被身上的伤痛整日折磨。一日他拄着拐杖出来站站,那个身着鹅黄色襦裙,如同阳光披身的小姑娘突然跑入了他的眼帘。
姑娘眨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瞅着他瞧,一笑温暖明艳。
春风掠过,她手上的帕子不慎脱手,随风起伏飘动,最终落在了六郎的脚边。然后,齐福说出了她这辈子最厚颜无耻的话:“公子,我的手帕掉了,你能否帮我捡起来?”
她竟然全然无视他手中的拐杖!
六郎的 回答是咬着后槽牙磨出来的:“在下试试……”
他单腿屈膝,冒着差点坐在地上的风险,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帮她捡起来的。到现在,六郎都没找到一个比阿福脸皮更厚的姑娘……但当时,他也为此不禁失笑,一扫心头阴霾。
而有关齐福的事,六郎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还是齐老爷特意到江南,将她从人贩子手中买了 回来,认祖归宗不过半月的光景。
从此,齐福的生活再不是乞讨,或是被人不断倒手卖掉……而是成为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了。阿福感激齐老爷对她的好,好到犹如新生。
“爹给了我名字,给了我体面的身份,给了我锦衣玉食,可是夫子,”阿福突然看向六郎,双眼擒着晶莹的泪珠,“我却从不敢问他过去的事,那些消失的记忆,我一句也不敢问,怕一出口,哪里让爹爹怀疑了,怀疑我不是齐家的小姐,不是他真正的女儿,这一切幸福瞬间便会消失殆尽。”
“如今,我好怕……我搞砸了婚事,以后若是嫁不出去了,爹爹又把我当成扫把星,要是赶我出去该怎么办?”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地从齐福的眼眶中滑落,每一下都像是落在了六郎的心头。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柔地帮阿福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就这样看着她。
慢慢的。
一点一点的。
小心翼翼的将她看进了心里。
“我娶你。”
☆、第8章 夫君要飞走;抱住不让溜
这句仿若承诺一样的话语,不是玩笑,却又近似玩笑般脱口而出,惊得齐福呆在当场,以为自己听错了……
两人坐在越发清冷的台阶上。
四目相对,默然无言。
暮色凝重,齐府门前的两只大红灯笼随风摇晃。如火似焰的红光打在六郎的脸上,照得一张脸庞忽暗忽明,眉目深邃,脸上的表情却是晦涩不明。
似乎一不留神,这个人,和这个人刚刚所说的话都会一晃而逝……
突然,几声搅人心房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到身前,越发的令人不安。
只见马儿飞驰到齐府跟前,马上人“吁~”的一声,高头大马陡然停下步子。那小厮侧身下马,刚要往府里冲,瞧见大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自家的小姐,另一个则是长住在府上的教书先生,这两人在此时如何凑到一起了?他诧异片刻,终是出声:“大小姐,夫子。”
齐福见此人是一直跟在爹爹身边的小厮,猛得起身,上前几步,问道:“可是爹爹 回来了?”
六郎也跟着看向那小厮。
只见小厮一抱拳:“ 回大小姐,老爷命小的 回来报信,今儿个有事未办完,要宿在外头。”
齐福听后自是有些失落,习惯性地看向夫子,此时六郎也正在垂头凝视着她,再想起刚才的对话,阿福的脸腾地红了,视线不自然地躲闪而去了。
这时,府中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原是小厮的到来惊动了年迈的老管家,莺语也跟着跑了出来。
“小姐, 回去吧,小心秋夜寒凉啊?”莺语搀扶着齐福向内院走去。
阿福转身时,余光扫到夫子的脸上,他依然如之前那般望着她,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只是想这般目送她离开。
这一夜如场似真如幻的梦一样,缠绕着齐福的思绪。
兰桥馆的一幕幕画面,集市上老妇骂她“扫把星”时的嘴脸,神婆用火烧她的可怕模样,还有夫子……
夫子的话是当真的吗?
怎么可能,那可是夫子呀,一向对她严厉如长辈的人呀?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夫子想要娶我?”只单纯的去想这件事,阿福竟然从令她惊恐的思绪中解脱出来,不觉笑出声来。
要知道,她是早早就对夫子芳心暗许了呀?
那时上早课,只要对上夫子的双眼,她可是连个简单的句子读都读不通顺的,也就是这两年,爹有意将她另许人家,才稍稍安下心来。本以为与夫子今生无缘了,可今晚,又被他的一句话燃起了希望。
但一想到夫子是如何来到齐家的,齐福又笑不出来了。
还记得,莺语和她说过,夫子来到齐府是在她归家前半个月的事。
听说,那是一个雨夜。大雨倾泄而下,仿佛是天际划破了一道口子,那雨势大到如同要将整个人间淹没。伴随着雨水而来的,是一路贩货 回来的爹爹齐圣天和帮他押送货物的众镖师们。
干镖局这行的都知道,要不是急镖,镖师一般不会连夜赶路,而且是在 回程上。一众人冒雨赶夜路 回来,本就不寻常,必是遇上了何等大事。后来,听说是三天前,齐老爷与镖师他们在客栈中遭了袭,对方人少不敢造次,却也伤了镖局的几位弟兄,这才日夜赶路,将押运的货物圆圆本本的送到了齐家。而那些镖师转身就走,一步也不敢耽搁,似是遇上了棘手的麻烦。
天明后,齐老爷才发现,又出岔子了。
说是小厮在收拾镖车时,车中竟躺了一个血淋淋的男子,那人正是萧六郎。不带一丁点血色的面孔如同宣纸一般惨白惨白的,经夜雨洗刷,左腿上的血迹仍在,血不知流了多久。他应是这一夜都在车上的,因无人发现,伤成这样,还淋了一夜的雨,当时情景甚是可怜。
六郎只说是赶考的书生,在客栈中被人误伤昏迷,落到了车上。齐老爷见萧六郎无依无靠,又才学过人,便请他留在齐府的。
要说起来,夫子的命还是爹爹救的呢!
本来有此美男相伴也是件幸事,怎奈,整个齐府上下谁人不知萧六郎是如何留在齐家的?这时,他说出这方话来解其危难,那就是在报恩哪!
所以……夫子很有可能是见她嫁不出去了,勉为其难的将她娶 回去?
齐福不信他对自己有几分真心。
若是这样,她还欣然答应,会不会太过卑鄙啦?
苦思冥想后,阿福决定不去上早课了。她有点怕面对夫子,一是,怕两人尴尬,二是,万一夫子反悔了怎么办?
一早,萧六郎刚走进书斋的院子,远远就瞧见莺语正在院中等他,说是她家小姐身子不服,就不来上早课了。又如同那个逃课的清晨,莺语也是这般替阿福来告假的,六郎又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呢?
只怕是昨夜吓到她了。
六郎点头默许了。既无早课可上,他也无心在此多呆,起身出屋时,忽然扫见房门处,一条鹅黄色的手帕就这么显眼地系在了门环之上。
看颜色就知道是谁的物件。
待六郎解下布条仔细一看,那上面的字更是让他慧心一笑:夫子,昨日之言,你可是认真的?
萧六郎托着字条又重新 回到屋中,执笔,在手帕上书写。写罢,六郎又将帕子重新系 回到门环上。
不久,就见门外一个人影晃动,便知道,是被人取了去。
莺语一取 回,齐福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榻去,抢过来打开一瞧,只见帕子上的字迹苍劲有力,看过上面的 回话更是让她莫名的安心:六郎一字一句皆为真心。
他说是真心的?
这么说,夫子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要娶我喽?
红扑扑的小脸蛋上顿时溢满了笑容,原来这一切都不只是梦境,夫子也是真心中意于她的!
可是,她若不祥,就算夫子同意,夫子的家人呢?想到这里,阿福又笑不出来了。
因此,在六郎出门时,门环上又系着这条帕子了。
上面写道:夫子,我可是扫把星呀,你若娶了我,就不怕我克你吗?
别说这事只是杜撰,就算阿福真的不祥,又如何呢?
萧六郎并不在意,他半生都在猜忌与追杀中存活,哪里是小小女儿家能够克得住的?要说也是自己的命更硬些。索性挥笔书之。
落笔后,六郎又将那条手帕再次系于门上。
这一次,齐福更是忐忑,莺语一收 回手帕,就见她家小姐已经等在院子中了,立马上前交于小姐。
齐福紧张地打开手帕,只见上面的 回道:六郎孤家寡人,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你可怕我命硬会克你?反言之,你若信我,六郎定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此言虽是未明确 回答了她提出的问话,却是字字都表达出六郎的心意。
再无其它异议。齐福想了想,郑重地在手帕上写道:那夫子,何时向爹爹提亲?
写完,自己的脸已是烧得不像话了。女儿家这般问,多少还是羞涩难当的。
之后,她又命莺语将手帕送了 回去。
这般赖床上一躺就是一天,一想到夫子会如何 回答?阿福的小心脏跟着狂跳,身子软软的,哪儿也不想去了,她就想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等着夫子的手帕了。
谁知,一觉睡去,转眼间又是夜晚。而那条手帕还是好好的系于书斋的大门之上,迟迟不见 回复……
齐福心慌了。
怎么着,一说起正式提亲,夫子就反悔了?
齐福终于忍不住了。总这么等着也不是个事呀?还不如去找夫子,当面亲口听他确认。这般,齐福穿好衣服,瞒了莺语,独自己一人出了小院。
当遇上巡夜的家丁和走动的小丫鬟,她便装成兴致大好,出来赏月观花的;无人时,又会一路小跑,向夫子住的院子靠近。
阿福终是走到了西厢。
古时素有些话本子是写发生于西厢的故事,譬如“西厢记”。一想到要趁深夜与夫子幽会,齐福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过会儿要是见到了夫子,要和他说什么?
问他为什么不 回有关“提亲”的问题?
天啊,那不成了姑娘家逼婚了?
她知道,好姑娘不能这样做,可是今夜若是不来,又有预感会错过些什么,可能会抱憾终身的。
西厢的院门未关,只是虚掩着。没得二话,阿福趁虚而入,轻声几步走到了夫子的房间前,从外看来,房中有光,应该是在家的,那夫子是一直都在西厢,未 回书斋喽?
靠近窗子,阿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