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儒家的正统地位,而这样的手段是不可能振兴儒家的。
李曜知道,宋、明理学家也大都贬斥佛老,这是为了维护儒学的正宗和门户,不能不制造这样的舆论,而事实上他们相当熟悉佛学、老庄和道教,能够将佛老的思维方式与修养方法运用于儒家哲学,既保持了儒学原有的优点,又兼有了佛老在理论上的长处,所以能够创建新儒学体系。韩愈则不然,他对佛学的了解很肤浅,对佛学中国化的新cháo流也相当陌生,他只一昧简单化地排佛,这样做既对佛教无所损伤,又对儒学的深化无益,所以他这条路行不通。
柳宗元倡言佛儒融合,主观上说是由于他jīng熟儒学,兼研佛学;客观上说是受到社会上三教合流思cháo的推动。士人兼修三教或二教,僧道兼习儒学,以及士大夫与僧人道士密切交往,这是从东晋南北时起便演成风气,至唐代此风更盛。正如柳宗元所指出的,“昔之桑门上首,好与贤士大夫游。晋宋以来,有道林、道安、远法师、休上人,其所与游,则谢安石、王逸少、习凿齿、谢灵运、鲍照之徒,皆时之选。”
而在柳宗元的时代,“服勤圣人之教,尊礼浮屠之事者,比比有焉。”仅柳文中提到的这样人物就很多,如:为禅宗六祖慧能上疏请封号的岭南节使马注:此字为“惚…心+手”。,“公始立朝,以儒重”,而宣诏谥号之rì,“其时学者千有余人,莫不欣踊奋励,如师复生;则又感悼涕慕,如师始亡。”;龙安禅师在湖南威望甚重,所到之处,人皆自动为他筑寺,尚书裴胄、给事中李巽、礼部侍郎吕渭、太常少卿杨(?)、御史中丞房公,“咸尊师之道,执弟子礼”;南岳大明寺和尚惠开主律宗,“宰相齐公映、李公泌、赵公憬、尚书曹玉皋、裴公胄、狐公崱蚴蛴眩肭字淳艽笠逦茏印!笨杉Х鹁瓷墒看蠓蚪撞懵氏忍岢π校丫晌毡榈恼O窒螅谠氖雀⊥姥浴⒑糜敫⊥烙问呛虾鮟háo流的行为,毫不足怪。
在佛教学僧中,也有不少人出儒入佛或修佛兼儒。如元十八“其为学恢博而贯统,要之与孔子同道,皆有以会其趣。”贾山人(贾景伯)“邃于经书,博取经史群子昔之为文章者,皆贯统。”僧人浩初“通《易》、《论语》”。柳宗元宗族人文郁“读孔子书,为诗歌逾百篇,其为有意乎文儒事矣。又循而之释,背笈箧,怀笔牍,挟淮溯江,独行山水间。”这种情况说明儒佛共存共信,已经是中国知识界所接受的事实,佛教早已在中国思想文化领域扎下了根基,反是反不掉的,儒家文化的发展只能在吸收佛学中找出路,想倒退到汉代儒学独尊的局面已是不可能了。在这个时候,柳宗元提出佛学与《易》、《论语》合,并列示两家在理论上的若干结合点,对于人们从哲学的层次上探索儒佛融合的途径,是有启发和推动作用的,接触到了儒学进一步发展的关键所在。
如果看后来宋明理学,其在目标上是承接了韩愈复兴儒学的事业,而在具体行进时是沿着柳宗元所主张的儒佛互渗这条路而通往新儒学的——李曜提出“讨论韩柳”,所为正是如此,正是为了“点拨”此时的名师大儒们发现另一条振兴儒学的康庄大道。
当然,在振兴的过程中,李曜是必然会进行一定的引导,让其朝着先进的方向改进,而不是墨守成规,渐渐僵化。
其实要真说起来,如今的禅学也高度儒化了。佛儒之间不是更加对立了,而是更加接近了。因此,柳宗元的儒佛汇合论符合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包容xìng和不断吸收新的异质文化趋向礼富化的大方向,比起韩愈狭隘的民族文化观,更为博大和具有进步xìng。不过柳宗元也像韩愈那样,毕生用力最勤的仍是诗文,除了《天说》、《天对》颇有特sè外,他对于儒家的心xìng之学没有做过系统深入的研究和阐发,因此也很难在佛儒会通上做出有创造xìng体系的理论贡献。
柳宗元对于宗法等级社会的思想文化结构需要以儒学为中心这一原则,缺乏足够的认识;对于儒门面临的理论危机缺乏紧迫感。要知道,此时的儒学确实处于困境,若不掀起一个理论研究的高氵朝,若不重新对儒家学说大力整顿、对儒家jīng神大力阐扬,那么在儒佛交流时,儒家非但不能援佛入儒,还有被佛学吞没的可能。在这一点上柳宗元又不如韩愈清醒。所以韩与柳在对待佛教的态度既是互相相反的,又有互补的一面;韩愈着重显示佛儒之间的矛盾与斗争,柳宗元着重显示儒佛之间的一致与融合;儒佛之间又斗争又融合,推动着儒佛关系的发展,而儒佛合流是主要趋势,儒佛对立是支流,历史上这一支流此后越来越减弱,再也没有发生像韩愈那样激烈的反佛事件。
李曜在这里听得入神,里头的名流大儒们也渐渐争论得越来越激烈了。
崔远正说道:“若说昌黎先生不如柳河东,某实不敢苟同。昔者韩昌黎称李公习之曾为其弟子,李习之公对儒、佛之研究,未必逊于柳河东。”
这次却不是裴贽接口,而是裴枢接过了话头,哂然一笑,道:“崔相公说笑了吧?李习之如何便成了韩昌黎的弟子?侄女婿就能算弟子么?”
崔远道:“昌黎先生在《与冯宿论文书》中说‘近李翱从仆学文’,既然是从他学文,自然是他弟子,却有何疑?”
李曜在一边也颇为奇怪,据说裴枢读书比裴贽还要用功,按说不该弄错这种问题,后世各种资料不都说李翱是韩愈的弟子么,难道裴枢有不同看法?
不料裴枢还真有不同看法,他淡淡一笑:“读书习文不能偏颇,否则便会一叶障目。”然后微微一顿,道:“《与冯宿论文书》写于贞元十四年韩昌黎三十一岁时,一年后,韩昌黎在《与李翱书》一文中又说:‘嗟乎!子之言意皆是也!仆虽巧说,何能逃其责邪?然皆子之爱我多,重我厚,不酌时人待我之情,而以子之待我之意使我望于时人也。’又曰:‘嗟乎,子诚爱我矣,子之所责于我者诚是矣。’试问崔相公:既称‘子之爱我多,重我厚’、‘嗟乎,子诚爱我矣,子之所责于我者诚是矣’,此乃为师者对弟子说话的口气吗?”
李曜在一边刚听崔远说韩愈曾将过“近李翱从仆学文”这话,正以为他是真以李翱之师自居,这时听裴枢引用的这话,却从称呼到语气却都对李翱充满了感激、尊敬,不但没有把李翱当弟子,反而接受李翱的批评,似乎李翱是他的老师似的。李曜对这些掌故哪里有崔、裴这等世家大族的佼佼者来得熟悉,闻言只能默不作声,继续听他们辩论。
果然裴枢并没指望崔远回答,而是继续道:“韩昌黎对李习之的尊称、尊敬不是偶一为之,更不是一时发昏。例如,又过一年,即贞元十六年,韩昌黎在《与孟东野书》曰:‘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家甚贫。’眼看就要成为他的侄女婿了,还要称‘习之’,何解?”
这话让崔远听后皱眉不语,李曜心中暗道:“其实这话可以认为是韩昌黎的谦虚、稳重,或者处事低调。不过话说回来,唐人的称呼惯例正如李翱《答朱载言书》所说‘师之于门人则名之,于朋友则字而不名’。韩愈如以李翱为弟子,又何须称‘习之’呢?”
裴枢见崔远不答,嘿嘿一笑,又道:“崔相公不答,想是嗤之以鼻?那好,某再举一例:李习之《答韩侍郎书》中说:‘还示云:于贤者汲汲,唯公与不材耳。此言取人得无太宽否?’这‘于贤者汲汲,唯公与不材耳’是韩昌黎在信中称赞李习之的话,此话不仅把李习之与自己相提并论,而且称李习之为‘公’,‘公’是何意,崔相公不至于不知道吧?”
李曜在一边听了,一边心中惊讶裴枢的学问研究果然很深,一边又觉得此人的xìng子确实比裴贽张狂不少。“公”的意思,李曜都清楚,崔远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洪迈《容斋随笔》之《续笔》卷五“公为尊称”条有如下解释:“尊其道而师之称曰公”、“谓年之长者曰公”。所以裴枢这个例子找得非常准:李翱不比韩愈年长,而比韩愈小六岁,韩愈应按照唐人的规矩,也按照他自己称呼其他后学的一贯做法,称李翱为“足下”或“吾子”才对,现在却称为“公”,如此反常,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不能凭韩愈对李翱的尊称、尊敬及接受李翱的批评就断定李翱为韩愈之师,但可以断定李翱绝非韩愈之弟子,尤其可以断定,韩愈自己也绝不认为李翱是他的弟子。
崔远这次不得不答了,只好反问:“若如阁下高论,那么‘李翱从予为文’之语,又该如何解释呢?”
裴枢哈哈一笑,道:“原本这个问题应当问韩昌黎,但韩昌黎的说法只会让后人一头雾水,某意,还是看李习之怎么说吧。”
他捋须道:“关于李习之究竟是韩昌黎弟子还是朋友之惑,通检《李文公集》,有四篇文章值得注意,其中三篇写于韩愈生前,一篇写于韩愈卒后。”
在座诸人见裴枢如此强闻博记,也不禁动容,各自肃然,听其论道。裴枢道:“其一《答韩侍郎书》,此文是批评韩昌黎的,认为韩昌黎奖掖后进不如他自己用力,此文中直呼韩昌黎为兄:‘如兄者,颇亦好贤。’其二《与陆X书》是称引韩昌黎的:‘又思我友韩愈,非兹世之文,古之文也;非兹世之人,古之人也。’其三《荐所知于徐州张仆shè书》仍然是称引韩昌黎的:‘昌黎韩愈,得古人之遗风,明于理乱根本之由。’并为张仆shè未能得到韩昌黎而惋惜。其四为《祭吏部韩侍郎文》,其中有言曰:‘兄尝辩之……乃兄之为……兄之仕宦……兄佐汴州……始得兄交。视我无能,待予以友。……兄以疾休……兄之在病……兄名之垂……我撰兄行……’区区三百余字中即称兄九次,且明确地说韩昌黎‘待予以友’。诸位贤良,师道之重,与君亲并列,如韩昌黎果是李习之之师,李习之不至于如此唐突,称师为友。”
这一点李曜完全理解,不要说古代,即便是今人,于庄重场合也不会称父、母、师为友,更不会时刻、永远都称父、母、师为友。
裴枢这一说,倒是让李曜想起来了,后人也不是没有为李翱究竟是不是韩愈弟子之事疑问过。毕竟,不论是称引韩愈还是祭奠韩愈,李翱皆明确地以韩愈为友,也说韩愈待他以友,而从不认为或暗示他是韩愈弟子。至少这一点惹得后人大生疑问,并进而怀疑韩愈抗颜为人师的做法与苏轼相比实在不够高明。
如鲍倚云《退余丛话》卷二云:“东坡于一时文人,如鲁直、补之、文潜、少游、无己辈,未尝敢以师资自处,何其谦也!昌黎抗颜为师,以弟子畜李翱、张籍,籍则自居诤友之列。韩与东野书云‘习之娶吾兄之女’,而翱祭韩文,直称韩十兄,然则不但不以师资事韩,并婚娅行辈都不叙,其抗傲如此。韩公意度,似逊坡公一筹。”龚自珍《定庵文集补编》卷四之《与人笺》亦曰:“师弟子分至严,唐宋人犹知之,故以韩愈之贤,而李翱、皇甫湜,不以门生自居。”
谁料崔远面sè涨红,抗辩道:“李习之久有自负之名,此公或许之事未曾谨守弟子礼仪罢了。”
裴枢眉头一扬,轻哼一声,道:“李习之仅仅在称呼上不愿称韩昌黎为师吗?不,他从内心也没有把韩昌黎当作师尊。”此人的确强闻博记,此时又举例道:“崔相公说李习之自负,这本不错,然则刘宾客在《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序》中曾记述李习之的自负语,其言:‘翱昔与韩吏部退之为文章盟主,同时伦辈,惟柳仪曹宗元、刘宾客梦得耳。’想来崔相公便要以此为佐证了?”
李曜忽然意识到,裴枢这话绝对是在给崔远挖坑。他记得欧阳修于古文创作上推崇的不是“韩柳”,而是“韩李”,显然认可了李翱的说法,元代《湛渊静语》中也认为唐文人中“能拔足流俗,自成一家,韩、柳、李义山、李翱数公耳”。清乾隆时所编《唐宋文醇》干脆在唐宋八大家外加上李翱与孙樵凑足十家。可见李翱的自负并非狂妄,倒确是近乎事实的。
这是文化上的,也可以说小一点,是文字上的本事。而在儒道恢复上,韩愈是以千余年后的孟子自居的。但李翱在《寄从弟正辞书》则也说:“仲尼、孟轲没千余年矣,吾不及见其人,吾能知其圣贤者,以吾读其辞而得之者也。后来者不可期,安知其读吾辞也,而不知吾心之所存乎?”《复xìng书》又说:“道之极于剥也,必复。吾岂复之时邪。”他要以复道为己任,也要作千余年后的孟子。
事实上,他此方面的成就比韩愈一点也不逊sè。例如,苏轼《韩愈论》批评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其论至于理而不jīng,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而欧阳修则偏偏对李翱备极推崇:“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具论也。”到了南宋,李翱的学术地位被理学家抬得更高,以至于叶梦得《岩下放言》卷下明言“李习之学识过韩退之”。明清亦不乏响应者。例如宋濂《宋学士文集芝园续集》卷二之《胡仲子文集序》谓“其《复xìng》、《平赋》二书,修身治人之意,明白深切,得斯道之用,盖唐人之所仅有……习之识高志伟,不在退之下。遇可畏如退之而不屈,真豪杰之士哉!”全谢山《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七之《李习之论》也认为唐人中“解《论语》解《孟子》,则习之一人而已”。
不过这些东西李曜知道,裴枢自己就是“古人”,却是没法以后人的观点来驳“古人”了,但他却找了另一方面的佐证,接着道:“从韩李年谱可知,韩李结识之时,韩二十九岁,进士四考方中,科考了三次都没有考中,最后只好放弃,可以说老大无成;而李才二十三岁,可谓前途无量。两年后李习之果然中进士第,旋授校书郎,并与柳河东交游。元和初,又转国子博士、史馆修撰。而韩昌黎直到元和八年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仅从科名仕途的顺遂与否看,李习之当年未必看得上韩昌黎,更不用说拜韩昌黎为师了。某这般说,并非以小人之心来度李习之之腹,须知国朝士子早有此习气。”
什么习气他不解释,在座众人谁不了解?不过李曜只能想起南宋的洪迈,就是这样推测张籍不愿为韩愈弟子一事的。《容斋随笔》之《四笔》卷三曰:“籍之二书,甚劲而直。但称韩公为执事,不曰先生。考其时……韩公……年位未盛,籍未以师礼事之云。”其实,张籍自始至终都不承认自己是韩门弟子,与韩愈“年位未盛”与否无关。但洪迈的话所透露出的唐代士林的一种风气,颇有助于李曜认识李翱与韩愈的关系。
从称呼到心理,李翱都不承认自己是韩愈弟子,而仅以朋友自居,事实证明,李翱的做法没什么不妥——要不然早有人骂他了。
韩愈虽说过“李翱从予为文”、“张籍亦学于余”,“籍湜虽屡指教”的话,但二十世纪的古代文学史教科书谈及韩门弟子往往只提李翱、皇甫湜,李汉因于韩愈身后编次韩愈全集之故也偶被提及,而张籍极少被提到。其所以如此,显然是因为宋祁在《新唐书》中明确认定李翱、李汉、皇甫湜、贾岛、卢义五人为韩门弟子,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