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失民心。然则存信毕竟是我河东大将,若然因此杀之,又未免使亲者痛,仇者快,如何决断,某亦踌躇许久……”
盖寓可谓最知道李克用心思,当下慨然一叹,说道:“大王说的是,所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存信此番,的确不得不罚,但事有轻重缓急,有些事情,实难两全……不如大王公开设下刑场……”
李存贤等人一听“公开设下刑场”,顿时大吃一惊,以为盖寓主张公开监斩李存信,慌忙道:“仆shè!”
盖寓风轻云淡一摆手,把他们的话压下去,淡淡然道:“公开设下刑场,由大王亲自监刑,重责存信,打到百姓解气为止,而后正告晋阳民众,言及存信乃我河东大将,正有用其才之处,权且寄其人头于颈上,待此番出兵之后再作计较。若是此番得胜归来,大王可以论功行赏,冲掉此番之错;但若是败了……呵呵,那,可就要两罪并罚了。”
李存贤等一听,顿时放心大半,各自心道:“大王既然此番要行那假道灭虢之计,魏博乃是强镇,存信大兄出兵必然不少,就算真要在二朱之处与朱温见仗,也无甚可以担心的。前次李存孝他们三人不是也跟朱温见过仗吗?数千兵马就打退了朱温数万大军,此番大兄南下,少说也要领军三四万,难道朱温还能讨得了好去?如此说来,盖仆shè此说,对大兄而言,倒也是一大好事。唯一可虑的是,这公开行刑之后,大兄必然大失威望,此后与李存孝斗起来,可就失了先手。毕竟李存孝这人,别的不说,军功的确是卓著之极的。唉,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到此处,又不禁朝李曜看了一眼,心中疑惑:“可是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来的?”看着李曜那淡然的神情,不禁有些心中忐忑,琢磨:“他怎的这般风轻云淡?难道又有什么诡计不成?啊呀不好,此番不就是被他弄成这般地步的么?本来区区一个无知妇人,死了也就死了,加上一个口吃小儿,也是白给,偏偏被这李曜从中一搅合,如今大兄一旦打不胜这仗,就要被‘二罪并罚’,岂不都是拜他所赐?……直娘贼,怎的好似又中了此子jiān计!好个用心险恶的卑鄙小人!啊呸!”
李克用却因为处理好了他觉得颇为棘手的一件事,而且是“两全其美”地解决,心中快意,呵呵笑道:“此番事了,某也就放心了。存曜,你也是出兵在即,征兵之事,切莫耽搁了,那吐谷浑骑兵虽然久经征战,未见得要花多少力气训练,但你要将他们融入你的飞腾军,也总是需要一些时rì的,若是去得迟了,还是不好,你手边得空,就早些跑一趟云州……你入我飞腾军中太迟,虽然立功不少,品衔终究太低,等打完这一仗,某也好上奏朝廷,为你请赏。”
李曜拱手一礼:“多谢大王厚恩。”
李克用笑着点点头,温和地问道:“嗯,你此番前去征兵,若还有什么需求,只管说来某听。”
李曜忽然露出尴尬地笑容,yù言又止道:“呃……这个,儿的确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克用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因为李曜自己是掌军械监,手中器械不愁,盖寓这个主管后勤的左都押牙又对他格外器重,征兵所需的钱帛断然不会缺了他的,按说他实在不该有什么其他的请求了才是,哪知道他还真有!
不过李克用虽然略微诧异,却也不生气,呵呵笑着道:“说吧说吧,叫你说就说,自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曜好像小孩子向大人要玩具一般,微微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才说道:“听闻榆次李明府文才墨意,冠绝河东,儿不胜心向往之,想求大王开恩,准李明府来某军中屈就一二。”
李克用愣了一愣,迟疑道:“榆次……李明府?哪个李明府?”说着就朝盖寓望去。
李曜看在眼里,不禁一喜,心道:“尼玛,李克用连李袭吉的名字都没记住,可见还不知道李袭吉的大才,我这下请求,多半能成。”
哪知道盖寓微微皱眉:“榆次李明府,可是洛阳李袭吉?”
李曜忙道:“盖仆shè明鉴,正是此人。”
李克用松了口气,刚要摆手说:“这个好办,准你,准你。”
冷不丁却听盖寓道:“只怕不好办啊。”
李克用一愣,奇道:“怎么不好办了?”
盖寓拱手道:“李袭吉已是明府之尊,若去飞腾军中,却做个什么职务?飞腾军中如今若说空职,只剩一个掌书记,这却只是小吏,比起明府之尊,小了许多……李明府若知此事,心中却要作何感想?”
李克用一贯是重视武人的习惯,闻言蹙眉道:“他要做何感想?吾儿存曜,麒麟儿也,来rì飞黄腾达,某如今便如亲见一般,届时他这掌书记难道就不能附我儿翼尾,扶摇直上乎?孤意已决,奉节承命:李袭吉去职榆次,为飞腾军掌书记,布告河东,咸使闻之。”
卷二 开山军使 第147章 下知千年
今冬的第一场雪已经下了,晋阳城一夜之间已是白茫茫一片。
李曜所住的王勃故居在雪景之中尤其带着浓浓的诗情画意,不过此时的李曜却没有吟诗作画的心情,一则是今rì便要率军北上云州募兵,二则是家中的安排。
说来好笑,他如今尚未娶妻,便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自己半点功名未考,便已经有了一个今后的六朝元老为弟子——他称之为徒弟,但外间仍已“弟子”称呼。
如此一来,无家便也有家了。
赵颖儿一边在李曜背后为他梳头,一边传话筒似的说道:“小道子可聪明了,郎君布置的功课,他花不了多少时间便能做完。不过,他这孩子特别自律,做完了功课,就自己找书看,钻进书里就出不来了!还好王子安这旧邸别的不多,书那是足够多的,他也不怕没事做。”
李曜笑了一笑,心道:“冯道好学,那是众所周知的事,王子安这座旧邸本身有多少王勃留下的书不好说,但我来了之后,燕然给我送来好几车书,那岂是好玩儿的,那些书我都许多没看过,冯道却不像我这般忙,每天钻进去研究学问,没准也是好事。”
便笑着道:“他爱读书,总是好事,学问本就是一点一滴积累来的,趁如今年幼,烦心的事还少,正合该多读些书,待rì后年纪大了,事情繁杂了,想读书,却也找不到机会,那才遗憾。”
赵颖儿抿嘴一笑:“郎君说的可是自家么?”
李曜哈哈一笑:“你怎知某说的便是自己,你觉得某看起来有很多烦心事吗?”
赵颖儿摇头道:“看起来是不像,但郎君的麻烦事挺多,总是真的吧?至于不像,要么是郎君体谅身边的人,不想表露出来,要么就是郎君太过厉害,这些放在旁人身上烦心不已的事情,在郎君看来也只是挥手便能解决,是以才不烦心。唉,要是奴家有那么多事要cāo心,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李曜呵呵笑道:“你这般说来,倒是高看你家郎君我了。该烦心的事,某也烦心呐……”
赵颖儿奇道:“郎君也烦心么?难道是募兵不易?亦或是镇州军与幽州军很是了得?再不然……就是担心与李都校的仇解不开?”
李曜摇头道:“都不是。募兵有何为难的?那群吐谷浑人今番遭了那么大的打击,马匹、牛羊都被大王收缴了许多,他们若是无人支援,这个冬天要饿死多少族人?就算他们想卖身为奴,本来若在平时,那些年轻有力的男子和年轻女子或许还能有人收留,可那些孩子和老人呢?而这次更加不同,云州本就是战区,受兵灾数月,谁家有那闲钱?有那样实力的,就必然是世家大族,可这些世家大族过去就被大王治理过,如今大王兵威极盛,他们谁敢收留吐谷浑人?就不怕激怒大王,害得百年家业一朝尽毁吗?是以,此番某去云州,不是去做什么募兵将军的,某是去做菩萨,去救苦救难、活人无数、万家生佛的……”
赵颖儿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问:“郎君去找大王请命之时,就想到了这些吗?”
李曜笑了笑:“要不然我会去吗?须知这个命,不是谁都能请得到的,也就是大王现在用得着我的地方还多,这才能成……此事办妥,正是一石三鸟,某如何不去为之?”
赵颖儿叹了口气:“郎君想得真远,那镇州军和幽州军,都是百年强藩,两者合兵一处,只怕没有十万也有八万,郎君与存孝、嗣昭二位郎君手中的兵力,顶破天也不到两万……”
李曜嘿嘿一笑:“李匡威与王镕,一个任xìng莽夫,一个奢靡小儿,便是有二十万大军,也不足为惧。他们这次出兵,约莫十一二万,但某料这两镇纵然合兵一处,也难以形成统一指挥,如此合兵,其实不如不合。但他们畏惧大王威名,深知我河东军战力,又必然会合兵一处,这一来,某便有机会在其中用计……总之一句话,两条恶狗若是同心协力,纵是猛虎当前,也还可牵制一二,但若这两条恶狗自家就不能坦诚相见,那猛虎又何惧之有?”
赵颖儿见他口气淡然,料他早有成算,便不再纠缠此事,而问道:“那李都校……”
李曜直接摆摆手:“此人已不足虑。”
赵颖儿惊讶万分:“为何?”
李曜嗤笑一声,道:“此人原先能与存孝兄长争锋,靠的是资历和威望。如今经过大王当众责罚,这威望已然大减,不足为恃,那么光靠资历难道还能有甚胜出之机吗?决然不能。再加上……某料此番他领军南下,必然受挫,届时……他二罪并罚,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还是两说,遑论其他。”
赵颖儿抿嘴一笑:“郎君好没道理,你要去打仗,就怎么都是胜理,人家要领兵了,还没动呢,你就知道他‘必然受挫’,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难道郎君是天上的神仙下凡,能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么?”
李曜微微一顿,忽然苦笑道:“我还真知道……而且不止五百年……尼玛!”
赵颖儿噗嗤一笑,忽然奇道:“尼玛是什么意思?”
李曜忽然意兴索然,懒洋洋地道:“尼玛,是吐蕃话里‘太阳’的意思。”
赵颖儿大为惊讶:“郎君还会吐蕃话?”
李曜窒了一窒,干咳一声:“那个……嗯,其实你家郎君我就会这么一句而已。”
“那又为何?”赵颖儿一怔之下,马上醒悟:“哦,奴家知道了,因为郎君的大名便是此意,字也是此意,难怪,难怪。”
李曜愕然一愣,忽然在心里喊冤:“尼玛,老子这个是正阳,不是太阳,也不是rì啊,我可不想被‘后人’天天挂在嘴上啊!”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一个恭恭敬敬地声音:“学生冯道,来给老师请安。”
卷二 开山军使 第148章 师徒父女
李曜瞥了一眼门口,淡淡地道:“进来吧。”
外间的冯道再次整了整衣冠,走进来站到李曜面前长身一礼:“弟子见过师尊。”
“平时说话,无须拘谨,称某老师即可。可道,听说你读书甚为用功,我心甚慰。”李曜面对冯道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表现得严肃起来,似乎有些担心自己教不好他,让他变得不像自己读史之后记忆中留下的那个可敬、可惜又可怜的长乐老。
这样的心情,李曜觉得委实难以言表。
冯道面对李曜,却是坦然,他对李曜,唯有尊敬而已,单纯,单一。
“老师夸赞,学生愧不敢当。老师当世大贤,学生若不兢兢业业,将来学业无成,岂有面目面对老师的栽培?”
李曜笑了笑:“韩文公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某既为尔师,亦当如是为之。授业、解惑二者,均在传道之后,是以为师今rì暂且不提,且说传道。可道,某来问你,那rì你言辞切切,要拜进某之门下,乃是yù学何道?”
冯道毫不犹豫道:“学生愿学老师君子之道。”
李曜问道:“那么,以你所见,何为君子之道?”
冯道微微一怔,思索片刻,答道:“司马牛曾如是问孔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其又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是以学生以为,君子之道,在于时时jǐng省吾心。”
李曜笑了笑,不置可否,却反问道:“某料你虽年幼,也当熟读《论语》久矣。圣人在《论语》区区两万多字之中,上百次提到‘君子’,若是如你这般归纳,只怕难以定论下来。”
冯道脸sè一红,拱手低头,恭敬地道:“学生才疏学浅,正yù请教老师。”
李曜笑容更盛:“老师无法告诉你,孔子心目中的君子,究竟是何模样。”
冯道讶异万分,呆呆地看着李曜。
李曜却站起身来,对他道:“可道,你过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推开窗,一股寒风立刻吹了进来。赵颖儿连忙往炉火中又添了些新炭,然后好奇地看着李曜。
冯道茫然起身,跟着李曜过去。
李曜等他来到身边,才悠悠望着天上的yīn云,道:“可道,你看那片云,像什么?”
冯道莫名其妙地望去,茫然道:“这……学生不知,或许……像一块帘幕,遮住了青天?”
李曜笑了笑,说道:“云卷云舒之际,难道不像夜sè之中海上的浪涛?”
冯道迟疑一下,道:“老师法眼如炬,是学生看得差了。”
李曜摇头道:“你没有看得差,某也未必什么法眼如炬。”
冯道一愣。
李曜淡然道:“每个人眼中所见、心中所思,原本未必一样,也不必一样。对于‘君子’,亦是如此。你不必也不应该因为某之看法与你有别而怀疑自己。你yù学君子之道,某只能教你某心中所想、rì常所行的君子之道。”
冯道肃然一惊,忙道:“老师所行之道,学生倾佩之极,还要请教老师心中的君子之道。”
李曜微微点头,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某心中的君子之道,概而言之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冯道下意识接口问道。
“有利。”李曜斩钉截铁地说道。
冯道睁大眼睛,颇有些不可置信:“有利?可是老师,圣人曰……”
李曜摆手打断他的话,淡淡地问:“你可是想到了‘见利忘义’这个词?”
冯道脸sè涨红,却没辩驳。
李曜呵呵一笑,继续看着窗外,悠悠问道:“你可读过《周易》?”
冯道硬着脖子点了点头:“学生粗有涉猎。”
李曜也不计较他的表现,淡淡问:“何为乾?”
冯道答:“元亨利贞。”
李曜点点头,说道:“何为元?”
“大,始。”
“何为亨?”
“通达,顺利。”
“何为贞?”
“正而固者也。”
“那么……何为利?”
“这……”冯道蹙眉道:“有前贤以为,此利,所指乃为‘适宜’。”
李曜笑了笑:“你以为合适吗?”
冯道犹豫了一下,微微摇头:“似有不妥。”
李曜哈哈一笑:“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自命清高,不肯言利。殊不知,人若不言利、不谋利,就只能过回茹毛饮血的rì子去了。”
冯道吃了一惊:“学生驽钝,不知老师此言何解?”
李曜却不直接解释,而是问道:“可道,为师问你,若这晋阳城中,有一巨富,家资千万,有一rì他忽然散尽家财,分发全城,使晋阳百姓每人得钱数十贯之多。你说,此人可算得上君子?”
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