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辅兵累得连晚饭都没吃,搭好帐篷,进去一趟,倒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营中那些被安排做巡哨的辅兵们一肚子怨气,却也没地方发泄。正兵们不可能来为他们巡哨,今个吃了败仗,各军主将脾气都很是不好,他们作为地位不高的辅兵,更不敢掉以轻心,须知党项羌乃是部落制,惹得将主生气可不是耍的,也只好纷纷强打精神,举着火把在周围有气无力地转悠。
“二呆,你说今个儿这仗是怎么打的,连人家城门都没摸着,就死了那么多人,这要是想攻下神木寨,俺们会不会全给填进去?”三名巡哨举着火把走过,其中侧脸有一条刀疤的汉子忧心忡忡地问道。
一个面色有些木讷的年轻汉子摇了摇头:“俺哪里会知晓?”
另一个打头的精瘦汉子叹道:“俺琢磨着,别说俺们搞不懂这仗是怎么打的,只怕头人们也有些发懵。你们想想白天那个情状,只见嗖嗖嗖飞出许多黑坨坨掉到地下,俺还觉得那玩意儿没什么鸟用,也没见砸死几个人呐!可是……直娘贼的,转眼又是一阵火箭射出来,立马就是大片的火烧着了啊!那么多弟兄烧得跟炭头似的,哭着喊着就往回跑,可没人跑得回来,全部撂在城下了……你说那李存曜是不是学了什么妖法?这仗给他打得这般渗人?”
先前发问的那刀疤脸迟疑道:“这个……还真没准!”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俺刚才吃饭的时候听人说了,那李存曜乃是一条螭龙成精,会那个啥坎什么离火,还说他只要烧死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炼化他们之后就能头上长角,变成真龙……”
“那个叫坎离神火!不过你这说法肯定不对,他又不是皇帝陛下家里人,怎么会是真龙?俺听往利旅帅身边的牙兵说了,那李存曜本是河东名士,只因拜了南华老仙为师,学会了许多仙法,其中有一仙法,名叫烈焰滔天,便是今日他所使的……”那领头的精瘦汉子一脸严肃地纠正道。
面色木讷的二呆听了,一脸震怖,恐惧道:“糟糕!俺上次随大王到长安与巢贼交战,曾在一茶楼听说书人讲,那南华老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能翻云覆雨、撒豆成兵!以前中原有个头上长角的,差点把中原皇帝都打败,靠的就是这个南华老仙教他的本事!李存曜若果然是南华老仙的徒弟,俺们这一趟只怕回不去了……怎么办?这可怎生是好?”
刀疤脸马上指正:“什么头上长角!人家那是名叫张角!不过……既然中原人既然都知道南华老仙,来这人……不是,这老神仙只怕的确厉害得很,李存曜既然是他的弟子,俺们这次只怕真个要遭殃了。”
领头的精瘦汉子一听他们也都同意这个法,只觉得凉了半截腰,吞了口吐沫,涩声道:“那,那既然这般,俺们要不要劝头人们先回去避避风头?……你们着俺做什么!你道俺是怕了李存曜?啊呸,俺怕他作甚!俺,俺就是琢磨,人家背后是神仙,这个……这个得罪神仙,有点……不是个事啊!”
二呆马上表示同意:“对对对,俺也是这个意思,俺也是这个意思,俺们不怕跟人干仗,可跟人干仗和跟神仙干仗能一样么?就算李存曜学艺不精,俺们头人们最终打下神木寨,可万一要是人家老神仙发了怒,到时候一个白灾下来,俺们哭都没地方哭啊!”
这话简直上升到民族存亡的高度了,其余二人自然立刻表示同意,只是三人对于接下来是不是去找队正表明立场这一条发生了争议。其争议的焦点并不是去或者不去,而是谁去。
就在三人争论起来,都忘了眺望周边有无异常动静的时候。一声凌厉的哨音响起,这是北疆游牧部落很常见的马哨,不少个中高手能用这哨音招呼放养的牛羊甚至马匹。
三人听了这声哨响,同时开口骂道:“哪个王八羔子!他娘的这么晚了还不睡觉,闹什么闹!三更半夜吹魂啊这是?”
话未落音,三人又齐齐变了脸色,二呆居然抢先道:“有,有大队骑兵!”
精瘦汉子脑子转得最快,马上扯开嗓子大吼:“敌袭!有敌袭!敌军夜袭啦!——”
说时迟那时快,营寨周围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响起震天一般的大吼:“杀光拓跋狗!”
“杀光拓跋狗!一个都别放过!——”
“一个都别放过!”
三人转头一望,只见一名身着黑色冷锻甲的大将,忽然舞着一条漆黑大棒疾驰而来。那员敌将在漆黑的夜色中不清脸面,只得到他雄壮的身体和那碗口粗的大棍。三人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杀气笼罩全身,两腿不由自主地有些发软,但值此关键时刻,终于还是求生心里占了上风,生生转过身去,分头就跑。
那敌将骑术精绝,力大无穷,双手握住铁棍,也不知是如何一挑,竟然将营寨周围的鹿砦直接挑飞了去,带起许多细土,撒到旁边一些帐篷之上,惊醒了不少人。
那敌将一马当先杀进营寨,二话不说,一招白猿出洞,直接用铁棍将精瘦汉子当胸刺穿,随手一甩,这人的尸体正好砸中逃跑的二呆,将他砸翻在地。这敌将似乎哼了一声,然后不去管他,铁棍从右手转到左手,随手一招苍鹰猎雀,打爆了刀疤脸的脑袋。
如此暴力,如此干脆,若不是飞腾军首屈一指的猛金刚“一柱擎天”朱八戒,又能是谁?
他这“苍鹰猎雀”一招,原本是人跳到空中往下而攻,但如今憨娃儿金刚棍法已近乎大成,这一招却未必只能跳起来施展。他此时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正可以随心所欲地施展此招,憨娃儿人虽憨痴,武学之上却几乎是个天才,如这等小小变通,根本无需人教,便已经自然而然的用了出来!
憨娃儿虽快,毕竟有那精瘦汉子一声高呼,那些睡梦中惊醒的定难军辅兵已然乱糟糟地跑了出来。
精锐之军,与乌合之众的差别,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若是一支精兵,此时每一个士兵都该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而一群乌合之众,此时便只会无头无脑的乱跑!
毫无疑问,这些辅兵,只可能是乌合之众。
憨娃儿望着自己身前一间帐篷里匆匆跑出来的六七个光着上身的辅兵,二话不说,就是一记他最擅长的“扫地金波”,抡起铁棍就是一圈扫过,打断骨头的喀嚓声、尸体撞翻物件的杂音一时四起,当然更少不了那凄厉地惨叫声。
这时另一员大将从憨娃儿一侧数丈之处也杀进了营寨,此人也是一身冷锻精甲,手中则是使一条蛇头马槊。正是白袍将史敬思之子,得其真传的史建瑭无疑。史建瑭家学渊源,天资极高又勤学苦练,早已是槊法精绝,只见他手臂连抖,突!突!突!蛇头三探之下,便有三人被穿胸刺死。
此人身后,还有一将,同样身穿冷锻精甲,手中却是一把加长的横刀,也就是李曜特制的新式马刀。此人虽不及憨娃儿势大力沉,所遇之人挡无可挡,也不像史建瑭槊法高妙,一刺之下,无从反应。他虽然只是用一把飞腾军中的制式横刀,然则此人战阵经验比憨娃儿和史建瑭加起来还多得多,加上那种沙陀精骑惯有的悍不畏死,虽只是一把横刀,却也纵横疆场,刀刀勾魂。
飞腾军虽只有两百骑兵,但这两百骑兵本就是久战之军,经验丰富,又经过李曜略带现代化思路的系统训练,如今不敢说脱胎换骨,但也算是“三天大变样”之后的状态,杀气冲霄,一个个高呼“一个不留”,声威震天。营寨中刚刚被惊醒的定难军辅兵面对这么一群冲入羊群的饿狼,根本无力抵抗,被杀得狼奔兔脱,抱头鼠窜,连衣服鞋子都顾不得穿了,武器盔甲那是想也别想,撒开腿就跑。
在他们想来,对方既然敢喊出“一个不留”,那必然是大举袭击,而既然是骑兵大举袭击,自己这群辅兵,还是睡梦中被“杀”醒,那自然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唯一的办法就是跑,跑到正兵军营,跑到中军帐周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当下,一万余辅兵四散乱跑,大部分往定难军中军跑去,而留在营寨中跑不出去的则很快被飞腾军击杀当场。
让那些逃掉的辅兵心中“放下一颗大石头”的是,喊着要杀光他们的那些骑兵并没有真的追杀过来,而似乎是在营寨中翻起东西来了。这让他们肉疼之余,又松了口气,既然抢东西,那一时就杀不过来,只要保住小命,东西总可以再弄到……
只是当他们面前的中军帐响起巨大的示警哨声之后,他们才发现,背后的大营已经是一片火光。
辅兵大营,烧了。
卷二 开山军使 第104章 如何是好
定难军中军大营,拓跋思谦怒发冲冠,当着已经聚集的众将,和点将台下的牙兵怒吼:“怎么回事!辅兵军营遭到夜袭?为何一早没有发现,哨探呢?巡营呢?都死绝了吗!”
“四将军,如今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辅兵军营已遭焚毁,辅兵们正朝中军逃来,已然堵塞去路,我军如今已经没法再去偷袭神木寨!现在最要紧的是眼下如何处理!”
“细封将军言之有理,拓跋将军,眼下辅兵军营被焚,乱兵漫山遍野,然而我等连夜袭敌军究竟有多少兵力也未知晓,万一李存曜孤注一掷,乃是大军出击,那么眼下就算这中军大营也有危险!某以为必须断然处置,要么固守营盘,以逸待劳;要么干脆出兵反击,也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野利将军不说话,某还没觉出味儿来,但现在某却是奇怪一件事,野利将军今日下午便将野利氏之正兵辅兵通通调离大营,所以此番夜袭,唯独野利氏大营离得远远的,毫无所伤……如今,野利将军又出谋划策,要我等反戈一击……野利将军,若是李存曜真的孤注一掷,焉知他便没有设下圈套,诱我等上钩?李存曜此人诡计多端,在座诸位都已经见识过了,你道他是那么好打的?万一这反戈一击又中了李曜奸计,这个责,却该谁来负起?”
“拓跋思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莫不是想说我野利山门与李存曜暗中勾结?”野利山门大刀眉猛然一挑。
拓跋思恩冷然一笑:“某只是就事论事,野利将军一句解释都不给,就只顾着问某是什么意思,这未免有些做贼心虚了吧?”
野利山门勃然大怒:“且不说某与李存曜素不相识,某如何能与他有所勾连,就说这次我野利氏出兵东来,也只是因为拓跋节帅此举乃是为我党项开疆拓土!否则的话,我野利氏与沙陀朱邪家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何必参合其中,趟这等浑水?你自家在李存曜手中吃了大亏,却还不知谨慎,以至于又有一失,如今却来怪某算计在前,未曾遭损?这真是好大的道理!”
拓跋思恩脖子上青筋一凸,却又压下怒气,冷冷地道:“野利将军的意思是,你料到今夜李存曜必来夜袭,所以你才将野利氏的营盘搬得老远,是也不是?那么某倒是想问一问野利将军你了,既然你早知道李存曜今夜必将夜袭,为何你不与我等说起,却只顾自己一家?你……莫非就是等李存曜使诈,然后却我等笑话?”
拓跋思恩这句话杀伤力不小,点将台上的诸将,无分拓跋还是别家,都用一种怀疑地眼神着野利山门。
野利山门心中一惊,忖道:“这拓跋思恩怎的忽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了,竟然设下套子让某来钻,某却不可中了他的诡计。”
当下也回敬一句:“先前商议之时,你等谁肯听某一言?不都是觉得今日之所以有此一败,只是因为李存曜那火油罐阵过于凶残,而不是神木寨守军有何能耐么?某只不过是在那时便觉得李存曜之智计,断然不止于此,这才毅然换营,离神木寨远一些罢了。当时某虽猜到李存曜必有后招,但他究竟如何出招,某又不是神仙,如何料定?
拓跋思恩还待说话,拓跋思谦挥手打断道:“好了好了,此事不必再做争论,权且揭过,日后再论不迟。如今当务之急,乃是辅兵军营那群河东兵怎么办!野利将军,你既然猜出李存曜今夜必有举动,想必也定然有应对之策,此地没有外人,你尽管说来听听。”
野利山门断然道:“某之所想,方才已然说过!李存曜天妖其智,若是我等不做惊人之举,必然事事被其料定,步步为他所算,这仗就没得打了。如今唯有断然聚兵,将其出城之军围歼,方可打破这等不利局势,重新觅得先机,若是犹豫不决……嘿嘿。”
拓跋思谦眉头紧皱,沉声问道:“先前细作传来的消息说,神木寨中原有骑兵二百,后来李存曜前来,带来骑兵五百,此番夜袭,照野利将军的法,我等只能料多,不能料少,那便算他是骑兵七百,全军出动。折氏骑兵并非庸手,沙陀精骑更是威传天下,这七百骑兵,我等在这乱势之中是不是留得住,野利将军你可有把握?”
野利山门傲然道:“折家确非庸手,沙陀精骑也的确是天下精锐,然则我党项骑兵,难道便是吃沙子长大的不成?本来如今战局混乱,聚兵不易,但今夜我等原想偷城,已然集兵一处,如今抛开打算攻城的步兵不算,骑兵至少也能集中五千人。就算他李存曜带了七百骑兵亲自出马,我军骑兵也足足是他七倍!骑兵对战,以七倍兵力若是还不能正面击败李存曜,某我等也不必再留在这神木寨下,不如早早回去夏州禀报节帅,就说河东但有李存曜在,某等从此不必东望!”
拓跋思谦飞快地凝神思索一下,问道:“李存曜若再有诡计……”
“他既然出来的是骑兵,而且兵力有限,埋伏什么的,也就无从说起,而我等也并非就想着一战击杀李存曜,只是为了化解他这夜袭的攻势。我等五千骑兵,纵然李存曜有什么阴谋,离了城池,只怕他也施展不开……只要我等集中兵力,总要胜他这一阵。我定难军如今士气低沉,若是有此一胜,至少也可以振奋人心。”
拓跋思谦正犹豫,却有人表示反对,说道:“某却觉得以李存曜今日表现来,他不会傻傻地让这支骑兵轻易被我等打掉。”
拓跋思谦转头望去,却是先前说话的那位细封氏将领,名叫细封安。
细封氏也是实力较强的部落,这细封安说的话,也是拓跋思谦所关注的,因而拓跋思谦表现得比较客气,点头微笑道:“细封将军有何见解,只管说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嘛!”
细封安也不客气,当下便道:“李存曜今日之表现——不对,是从此战之前,我等还在路上之时,李存曜之表现,就堪称完美无缺,一环套一环,步步料定我等之举动。如此一位主将,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我军兵力,尤其是骑兵兵力比他大了许多。既然如此,他派出来的这支骑兵,必然得到过他的亲自交代,甚或干脆就是他亲自领兵。李存曜之智计百出,诸位已然亲历,难道还要怀疑他不能全身而退?”
拓跋思谦听完,微微迟疑一下,问道:“那照细封将军的说法,某等却是不能去救辅兵大营了?这像什么话!”
细封安摇头道:“四将军误会了,某并非说不能去救援辅兵大营,而是说如今我等对战李存曜,不能把目标定得太高。”
野利山门想了想,说道:“细封将军这番话,也未尝不是道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等最关键的还是立即去救辅兵大营,若是情况允许,我等便争取将这支出城夜袭的敌军剿灭。若是情况不允许,那么我等就只须将之击溃便是。”
拓跋思谦见二人基本上已经“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