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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乾清门外的兰芽,就这么大得天恩,得了内宫行走的身份。
那掌门的内侍听见乾清宫的内监来通传,羡慕得什么似的。
实则这内臣,当真不论什么品级高低,真正的贵贱都只凭与皇帝关系的远近。内宫行走虽然是个虚衔,没什么实际的秩品,但是却等于此人从此有
了直接面见皇上的资格。说不定便也从此有了专折密奏的权利。
这便是内监们最最羡慕的了。
羡慕之余,司礼监的差官们没敢含糊,按规矩先查清兰芽身份。幸有之前的验身记录、落籍档案等,查询完毕,也不敢让皇上等太久,便给兰芽发放了特制铁牌,放了兰芽进去。
兰芽也从老虎洞而入。张敏手下的小内监已然等在洞口,一路跟着小跑,一路给兰芽身上熏香,生怕带进什么晦气来;再一路叮嘱面圣的规矩细节。
兰芽没顾得上听仔细,见了皇帝,只知纳头便拜。
皇帝也不多理会,急着召唤她到桌边去问画里情形。
兰芽爬起身走过去,趁此机会连忙回眸去瞥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司夜染……
太好了,他没事。
司夜染的目光也迎着她望过来,她只敢放肆与他对视片时,便急忙收摄心神走到皇帝身边去。
方才那一眼,她看见他眼瞳中深深的担忧——她明白,他那担忧不是为了他自己,是因她而起。
实则,他当真不必担心。只因为她并不是头一回见皇帝。她年幼时,早已随爹爹见过。只不过那时荣华,此时早已成了隔世的云烟。
皇帝凝眸望了她几眼,忍不住叹息:“果然是小六手底下的人,这副相貌,当真也是倾城之色。”
兰芽盈盈浅笑:“奴婢哪里担得起?奴婢是无根的人,便如这尘世飘萍。先前得遇司大人,有了依傍;此时又有幸得见天颜,当真死而无憾。”
皇帝见过太多人对着他时诚惶诚恐的模样,那些人手脚无措、话也说不利索,便会引得他也跟着连带着紧张。一紧张,便结巴了。而身为帝王结巴,是绝对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事,他便拼尽力量去压制——可是越压制越紧张,便结巴越厉害。到后来,他索性懒得见外臣,后来便连早朝都不上了。
于是这个新来的小内侍,竟然不慌不忙,浅笑相应,倒让皇帝心下为之一宽。
他便指着那画儿问:“这些人死了,怎地还挂着笑?你这岂不是画错了!”
兰芽不慌不忙:“圣上龙睛虎目,只是奴婢又岂敢画错?既然呈到御前,奴婢那可是欺君大罪。”
贾鲁也有点傻,被兰芽的进退气度吓着。饶是他,也没敢跟皇上这么从容自在地对话。
正想着,兰芽的目光便向他掠来,脆生生道:“回圣上,贾府尹可为奴婢作证!”
贾鲁暗暗朝兰芽呲牙,赶紧上奏:“回圣上,这位兰公公所言不虚。画中情形,与现实之中情状,几无二致!”
皇帝锁了眉头:“那便奇了。”
兰芽敛了笑意:“也不奇。”
皇帝一怔:“何出此言?”
兰芽绕回书案外去,撩衣跪倒:“回圣上,那些鞑靼人死时面带微笑,只因为他们乃是心甘情愿赴死。其中更有几个年长者,根本不是被人杀死,而是挥刀自尽!”
“什么?”
皇帝、贾鲁和张敏等都惊讶一声。
“他们含笑自尽,所为何来?”
兰芽只悄然偏首去望司夜染。
他湖色锦袍跪在朱墙金砖之间,素雅清淡,恍若一抹水色、一片月光。
方才她说完那句话之后,皇帝和贾鲁等人都惊讶失色,偏只他纹丝未动。她便知道,他怕是又早就猜到了……
鼻子不由得有些塞,她深吸了口气:“他们自尽,就是为了要让此案再也查不下去。此案一旦查不下去,那么嫌疑最大的司大人便百口莫辩,无法为自己洗脱嫌疑。”
“更有甚者,那些怀疑司大人的人,更会将鞑靼人的死都归结在司大人身上,一口咬定这就是司大人的杀人灭口。”
忽地忍不住,眼中盈盈酸楚起来。她偏首只望着他:“是有人故意以鞑靼人的死,来嫁祸给司大人。”
“而那个凶手,对鞑靼人有绝大影响力,甚至会让他们为了他心甘情愿去死……那个人精心构谋此案,就是为了借朝廷的手,除了司大人!”
而那个真正的凶手,早已清晰浮现在兰芽心湖。
那是她,最不希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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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冯谷之死虽然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案子,不过后头许多情节的缘起都是从这儿来的。大家也要看仔细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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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君心难测
皇帝不由再正视兰芽一眼,问道:“你说这十余人都是自杀?佐证何在?”
兰芽也顾不得礼数,索性起身到御书案旁去,抓过皇帝的御笔,扯过皇帝御用的纸张,便走笔如飞画将起来。
一旁的张敏吓得眼睛都瞪圆了,想上前申斥兰芽。却被皇帝用目光阻住,张敏只得作罢。
贾鲁和司夜染也快速对了个眼神,俱都从对方眼里看出巨大的惊吓来。
兰芽方才这全然没走心的小举动,往严重里说,掉脑袋都不为过!
兰芽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双眸晶亮望向皇帝,指着画面中狼狈一滩的墨迹:“圣上请赏眼:奴婢此时画的是一条鸡腿。腹”
皇帝挑眉:“鸡腿?跟本案有关么?”
兰芽口齿轻灵地解释:“奴婢这是验证这十余人的死因。奴婢当时借用了顺天府捕头新磨好的刀,换了各种不同的方向,用了大小不同的力道,只将这根鸡腿当做是鞑靼人的脖子。”
皇帝听得有趣,点了点头:“你发现了什么?”
兰芽道:“奴婢发现,也许武器和力道会有所不同,但是总有一件事是不会改变的。”兰芽指着鸡腿上的刀痕:“若是他杀,那么鸡腿上留下的刀痕的刀刃切入方向便总是大概固定的。”
兰芽说着以掌当刀,照自己脖子上比划:“从旁挥来的刀刃,切入脖颈皮肉时,刀刃一定会与脖颈呈现一个角度。这是杀人者本。能的反应,为了抵销脖颈的阻力。皇上请看,这些伤口里最多见的是刀刃向下。这个最方便释放力道,刀口最深,泰半露出骨头来。”
“次多见的,便是刀刃向上。这想来是死者本。能地躲闪过,所以造成受力点的不精确……”
皇帝也来了兴致,吩咐张敏去御膳房取一条鸡腿来,他则抽过殿上带刀侍卫的腰刀来,循着兰芽的解说换了方向砍了几刀。
金碧辉煌的乾清宫,一时也飞溅了鸡肉碎末。张敏看得目瞪口呆,伸着手仿佛要劝,却终是没敢。只能上一眼下一眼地再仔细瞧了兰芽若干眼。
皇帝砍完,仔细查看了刀口便笑了:“果然如此!难为你小小年纪,竟这般心细如发。”
兰芽面上却不见笑意,她轻轻地说:“可是这当中几位最为年长者,他们颈上的刀刃方向,却是平直的。皇上明鉴,只有执刀自尽,刀刃才可能以这样的角度切入脖颈——而且,那人自己必定抱着极为坚定的死志……”
兰芽吸了吸鼻子,悄然转眸再去望了司夜染一眼。他面色宁静,眸光幽深。
她轻阖眼帘说:“万岁,由此可见这些人实则都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他们面上带着微笑,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能以自己的一死,换得一个天大的获利……他们想用自己的死,换得司大人的以命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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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没说什么,只说刚刚挥刀砍鸡腿也是砍得累了,命他们三人先回去。
三人到了宫门外,司夜染和贾鲁各自上马。
兰芽小小地立在地下,依旧没回过神来。
之前因事出紧急,贾鲁是驰马而来。兰芽不会骑马,贾鲁是带着兰芽两人一骑来的。于是贾鲁便极为自然地从马背上躬身,伸手将兰芽捞起来,搁在身前。
兰芽坐上马鞍,依旧困在自己的思绪里。仿若一枚茧,将自己越缠越深。
慕容为何要构陷司夜染,她再明白不过。他与她一样,对司夜染有着血海深仇,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慕容与他的仇恨还隔着两个家国,又以黄家贵胄之身被投入教坊司……所以可以想见,慕容对司夜染的恨便更深、更刻骨铭心。
而他的种种遭遇,当日与他一同被捉来的鞑靼人自然也都亲眼见证。于是当他抓住了这样一个机会,能让司夜染百口莫辩,有机会将司夜染置于死地之时,那些鞑靼人便心甘情愿为他们的皇孙赴死!
所以他们才死得那么从容,面上还带着微笑中……因为这是大仇得报,这是死得其所!
贾鲁见她半晌没有反应,便扬眉一笑,伸手拥着她,促马前行。马蹄奔跑起来时,贾鲁还故意回头,目光朝司夜染掠来。满眼都是得意。
灵济宫的人见了,面上无不变色。悄然去打量大人神色,却只见大人面上一贯的清冷,并不能看出半点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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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跑马离了禁宫地界,贾鲁方慢下马蹄,拍了兰芽肩头一记:“小兄弟,回神了。天威难测,方才还是吓着了吧?”
贾鲁实则当真不信,凭他这小小年纪,又是头一回进宫面圣,怎么可能那么从容若定?果然,此时看来,当时那都是强自镇定罢了。
兰芽这才回神,眼前景物骤换,她这才发现已是离开宫城,奔得远了。
她忙环顾四周:“我们大人呢?”
贾鲁坏笑摊手:“谁知道呢?自己先回灵济宫了吧?”
兰芽一皱眉,回头瞪贾鲁:“大人害我!你跟我们大人别苗头斗不过,
便借我过桥!”
贾鲁面上依旧嬉笑,可是眼底却冷肃下来:“小兄弟,你方才何尝不是借我过桥?更何况,是在圣上面前!”
兰芽面上一红:“小弟与大哥一样,都是为了朝廷办事。”
“少扯!”贾鲁面上的笑全都散了:“你自打进了宫门,眼睛里瞧的、心里想的只有你们大人。你只一心想着借我过桥,让我帮你唱念做打,然则你全程从未考虑过我半点感受,从未顾念过我半分!”
兰芽一怔,惊讶望向贾鲁。
贾鲁有些狼狈,转头去随意地甩着马鞭:“……你也知道,我跟你们大人原有不睦。还有,你进宫之前,他险些构陷了我,说我以外臣身份干涉内官职司——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我自与他又添新仇!”
兰芽终于仿佛有些明白了……她面色渐白,回过头去,两手攥紧缰绳:“大哥若怪,便都怪在小弟身上吧。如果小弟当日从来不曾遇见过大哥,大哥便也不会有此时烦恼。”
贾鲁也没想到,不由得死死盯住她后脑:“你竟是为了你们大人,连你我的相遇都成了后悔?”
兰芽心念疲惫,缓缓摇了摇头:“……大哥与小弟相遇于教坊司。可是大哥又怎会明白,那里本是小弟伤心之地。”
冬风萧瑟,远远带来宫城角楼瓦檐上的清雪。丝丝缠缠挂满兰芽鬓发,更显得她肩头细细,我见犹怜。
贾鲁沉叹了口气:“算了,愚兄向你赔礼就是!前面的话我都收回,不跟你们大人计较就是,也免你从中为难。”
“当真?”兰芽惊喜回眸,眼瞳里一片晶亮。便仿佛彻夜的雪后,却不期然开了满庭的梅。
贾鲁看得满眼缤纷,心跳异动,只好咧开唇角大咧咧地笑:“自然!你当你大哥我是个娘们儿么!好了,从此愚兄再不与你小器计较,你的什么我都容得!”
兰芽展颜而笑:“多谢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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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离去的乾清宫,张敏亲自跪在地上,用巾子一点一点地擦掉飞溅在各处的鸡肉碎末。
他手下的徒弟两个一组捧着巾子,已是前前后后换过了百十条全新的巾子去。可是张敏还是不放心,再亲自爬进桌帷下去,将死角都清理干净。
小徒弟们低声求:“师父交给咱们吧,仔细师父的腰腿又得疼了。”
张敏年轻的时候总扮作马匹,四肢着地跪在地上驮着那时候刚两岁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满地爬。那时的太子骤然失护,四周危险林立,纵然只有两岁却也本能知道危险,于是夜里不敢安睡,彻夜啼哭。只有骑马这一个法子能哄得太子安睡片刻。于是张敏就这么驮着太子爬,有时为了让太子能多睡一会儿,一爬就是一整夜。
当时还年轻,也不觉得什么,睡上一天就好了;如今年纪大了,年轻时的毛病便全都找回来,落成了沉疴。连皇上都极是感念,寻常不准他再下跪。
徒弟们的孝心,张敏当然明白,却没停手起身,只斥了声:“你们那手脚毛毛躁躁,还是都看着吧。等我哪天真爬不动了,你们也好见样学样,记着我今日的规矩。”
小徒弟们都乖觉称是,张敏自己心下却是一片无声叹息。
皇上今儿的行为实则已是逾矩。外人纵然没看出什么来,他却可是都看得真真儿的:当皇上从侍卫腰间抽出那把明晃晃的钢刀来时,皇上的眼睛亮了;皇上挥刀砍向那根鸡腿时,面色绯红、目光坚毅……
那情景,是决不能被外人看出关窍来的。
只因为他是皇帝,又是经历过土木之变、夺门之变后太子之位失而复得的皇帝,他的一言一行极有可能牵扯到朝堂上尚且泾渭分明的英宗派、代宗派这两派臣子的神经。
夺门之变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可是此时的朝堂却已经不起那般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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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得差不多了,皇帝也更换好了衣裳。再出来又是那个和事老般心平气和的人,说话又结巴起来:“伴伴,快,快起来。让,让他们去收拾便罢。”
张敏便也遵旨起身,便笑着进言:“听皇上之前夸赞那个兰小子的画技……不如老奴铺纸,伺候皇上也画两笔?皇上技痒,老奴早知。”
皇帝这才笑了,搓着手吩咐:“正是正是。朕当真技痒难耐,当着小六和贾鲁这两个年少有为的能员,又、又不好意思被他们看,看扁了,一直忍耐知此时。”
张敏手脚麻利,片刻便铺好纸,研好墨,将笔递到皇帝手中。
“皇上,今儿画一幅什么画儿呢?”
皇帝略忖,和气一笑:“还,还画朕、朕最爱的《一团和气》吧。”
张敏悄然舒了口气,堆了满脸的笑:“不错,皇上原本最喜欢一团和气。”
皇帝便含笑颔首,提笔作画。
所谓《一团和气图》,画面上粗看是个笑面米勒;再细看,原来是三人合一,分别代表儒释道三教。
随着画笔轻旋,
皇帝面上的神色也越发平和。张敏明白,皇上方才执刀狠劈的戾气,终于化尽了。
画笔将收,皇帝却仿似不经意地问:“伴伴,你说蒙古真的想除掉小六么?”
张敏忖了忖,赔笑道:“万岁自有圣断。老奴只懂伺候皇上衣食起居,旁的就不懂了。”
皇帝一笑,仿佛应对张敏,却又仿佛自言自语:“……蒙古当然恨小六恨到骨头里。小六不到十岁便替朕出宫办事,缁衣小驴行走北边,明里暗里替朕除了不少私结蒙古的地方官员。甚至经了他手暗里除掉的鞑子匪酋亦有不少……”
“鞑子初时不知,后来才知道原来办成这些事的不过是个十岁还不到的孩子,他们骄傲大折,早就扬言定要将小六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张敏此时才如梦初醒地回应:“老奴愚钝,幸有万岁点醒。如此说来,鞑子们用十几条俘虏性命来构陷,的确居心险恶。”
皇帝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