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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已是夜色降临。
举目四望,花市灯如昼。
各色面容穿戴的番商与大明百姓一样,悠然自得地穿行街市,笑容熠熠。
街市上摆满货架的,也有一半来自异域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便连经多见广了的兰芽也看得目不暇接。
是大明,又仿佛不是大明。
兰芽童心大盛,当真想走遍每个摊子,细细看清每一个摊子。可是她却不能不控制住。
因为她怎会忘了,来此是为赴那一场花火之会。
曾经,钟声如海里,那清冷如月的少年曾与她说,广州有番商用大炮打出的漫天花火。
一年前,那人濒死之期,却用尽最后努力在京师上空挂起那幅壮阔的花火画轴,一路陪她走进秦直碧府邸,走完那段最艰难的路。
而那幅绽放在夜空中的画里,也说明了一件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秘密。
那是《清明万里图》,是她当年亲手画就。他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会从“芦花瑟瑟处”,一路南下而去。
却没说最终的落脚点。
可是她却依旧还是明白。
一路南下的终点,两人多年无法实现的夙愿,自然都指向那一个方向。
广州。
可是她都来了,他却又在何方?还是她一路走来太过小心,所以竟然连他也不知道她的行程?
又是正月十五,又是月圆人圆,大人,孩子们,你们又在何处?
兰芽正茫然四望,忽地腰上一动。她急忙回头,却见一道灵巧身影已然跑了开去。
兰芽心下一警,连忙拍腰间,果然荷包不见了!
钱财无所谓,可是那里头还有大人当年亲手雕刻的玉牌,那是她的“玉礼文定”,莫失莫忘。
她便顾不得一切,径直追了下去。从背影看过去是个小叫花子,鹑衣百结,可是身形灵动,在人缝儿里倏忽就钻过去了。
兰芽终究不会功夫,脚力有点吃亏,结果追到水边没了踪影。
正是正月,水边停满了来进贡的藩属国的船,满满塞住视野,让她找不见了那小叫花子的背影。
正心急如焚,忽有一个小叫花子的身影从眼中掠过。兰芽急忙追过去抓住,却发觉不对,这个的个子高大了些。
那叫花子一脸脏污,却冷眉冷眼盯着她:“你找的我见过,刚上船去了。你给我一锭金子,我便带你去找!”
兰芽蹙眉,心道:一锭金子?倒真是狮子大开口。
可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得上那玉牌?
兰芽交了金子,随小叫花子上船。
船入波心,明月正中,水天相映。
眼见距离岸边越来越远,兰芽有些担心,便忍不住问那叫花子:“人呢?”
那叫花子清傲扬了扬眉:“再拿一锭金子,她就出来了。”
兰芽心下咯噔了一声!
不是舍不得金子,而是这孩子说话的姿态和侧影竟然……像极了一个人。
还有,这孩子反复强调的金子,金子……
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将藏着的金子都掏了出来,晒在月亮下头
果然一声欢呼,后头不知鬼魅一样跟上一艘快船来,刚到近前,一个鹑衣百结的叫花子像是花蝴蝶般便飞奔了过来。
不过不是飞向那金子,是飞进了兰芽的怀中。
“娘!——”
兰芽搂住怀里的,再上前拎住那个清傲的,狠狠一并揉在怀里:“你们两个小坏蛋,真是坏透了!”
两个孩子都落下泪来,只是清冷傲娇的那个只是无声落泪,没哭出声;而另外那个花蝴蝶似的,虽说哭得一声一声地叫人心疼,可是手却还是悄然先按住了娘手里的金锭子。
兰芽又笑又骂:“你们两个啊,你们两个啊……”
水天宁静,月轮如玉。
一个男子一身白衣,不知何时立在了船舷。
只足尖点着船舷,却叫船没有半点摇摆。这样看过去,竟似月光成妖,幻化成了人形,旋于水天之间。
便是出声,依旧还是妖冶冷魅:“他们两个真是多余,一手一个丢出去吧。”
兰芽泪眼之中急忙挑眼望去,心已跳得乱成一片。
什么江山大乱,如何比得上此时的心动成灾?
她盯着他不敢呼吸,又怕孩子们笑,只能努力说:“你这家伙……怎么还不老?”
妖精么?竟然仿佛还是从前初见的模样。
风华绝代的冰块,邪恶入髓的少年。
他衣袂随风轻轻摆动,凝紧她:“你若不来,我怎敢老?”
兰芽的泪怎还忍得住,簌簌而下。
他伸手点指两个孩子:“三个数,消失。否则固伦扣金子,狼月养的狼都炖了。”
两个孩子都恼得面无人色,却也好在都懂事,便乖乖退下了。
他这才衣袂翩翩朝她走来。
兰芽却惊得急忙后退:“别过来!你没老,我却老了。”
在他面前,无论曾经,还是此时,总忍不住自惭形秽。
他已立在她面前,捏起她下颌:“谁说你老了,嗯?”
那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兰麝香气,叫她几乎瘫倒。
却用力自持,含泪道:“只要看见你我的人,就能看出我老了。”
他长眉轻扬:“那便一个一个都剜了眼珠子去。”
“若还不够,便将舌头也都摘了。”
“总之这天下,谁敢说我娘子一个不字,管它是人是神,我亦必毁之!”
兰芽又是颤,又是微笑,轻轻拍他:“……便连这性子,还不曾改么?”
他深吸气,终是伸臂拥她入怀:“三界六道,能改变我的唯有一个人。谁让那个人这么久都不在我身边?没有了你,我就只想毁天灭地!”
兰芽垂泪,依偎进他怀中:“放手江山,也不做鬼做神,咱们就当普普通通的人,柴米一世,好么?”
他却只顾去咬她的耳珠:“……在那之前,你先令我若仙若死一回。”
水天波静,他竟丢了船桨,任随小舟凌波而远。
让整个天地都在背后远去,他只抱紧了怀里的妻。
过去的,都已过去了。
所有的缘起缘灭,花落花开,都只为了这一刻,这一人而已。
。
月到波心。
他的发丝与她的青丝缠在一处,裹着他们的身子,像是一枚不肯分离的茧。
她慵懒含笑:“娘说,叫我去找皇孙慕容……我终于找到了呢。”
他轻笑:“不是一直都怕找错了么?”
她摇头:“是我笨。从前只记着娘最后一句,却忘了娘前面那句。娘说她不走,要等爹来……彼时府中已成地狱,娘如何笃定还能等得爹来?除非,我跑到佛堂之前,已经有人跟她保证,会带着爹娘和我一起逃生。”
他轻轻合上了眼帘:“可是……我还是没能做到。”
“不怪你,”她含泪微笑:“是因为巴图蒙克突然出现,爹为了保护哥哥……而我娘,也是知道等不来爹了,所以才——放弃逃生。”
“其实生与死对我爹娘来说也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生死就陪在彼此身旁。”
他拥紧她:“从此生生世世,无论生死,你都必须留在我身旁,再不准离开半步。”
她笑他:“霸王。”
他坏笑,发丝滑下,绕她身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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