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难道是想让阖宫上下都猜测,皇上这是再也不在乎她了,她终有一日要彻底失宠了么?
兰芽得了旨意,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给自己压惊,冲进寝殿抓了太子的手就往外跑。
太子惊魂难定,一大一小跑在宫墙夹道里,前路漫漫,太子只知道紧紧攥住身边这个人的手,只知道——在最最危机的关头,只有一这个人肯来救她,豁出自己性命地来救她;这宫里也只有她一个人才能救得了他。
他便定定地望住她的侧影,认真地问:“兰伴伴,你会一辈子都陪在本宫的身边,永远都不丢下本宫一个人么?”
脚步不停,兰芽生怕贵妃不顾一切派人追出来,于是边跑边回眸来看太子。
她该怎么回答?
纵然还是个小孩子,可是他早慧,她若撒谎,怕骗不过这孩子去。
她想了想,只淡淡答:“殿下,这世上何事敢称永远呢?微臣命若草芥,随时可能如今天一般丧命,所以又何敢向殿下承诺?”
太子忽地停住脚步,用力扯住她的手:“本宫答应伴伴,只要顺利继承大宝,本宫便赐伴伴金书铁券,不论何故,皆免伴伴死罪!”
兰芽心头也是一热。大明建国以来,金书铁券只赐功在江山的公、侯、伯。而倘若她有机会获得……便能保家人免死。
兰芽撩袍跪倒:“微臣发誓,一定会让殿下顺利登基!”
为了这金书铁券,她也忍不住动了除掉皇帝之心。
她握住太子的手:“淑妃娘娘在世时,曾托付微臣一件要事,只是微臣彼时无力承担。这一辈子,微臣被淑妃娘娘托付了许多事,有些微臣做到了,有些微臣做不到。此时想来,淑妃娘娘对微臣最大的托付便是太子殿下,那微臣便索性将淑妃娘娘从前的那桩托付也一并完成了吧。也算……叫淑妃娘娘在天之灵瞑目。”………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69、去其羽翼(2更2)
消息传到宸妃耳朵里,她大喜过望。
因兰芽护着太子之故,她早就恨不得早早除了兰芽去。
她便叫海澜将东厂厂公凉芳请进宫来。
凉芳曾被暂时免了东厂的职司,可是随着吉祥死去、流言平息、宸妃复宠,凉芳便也重新复出。更因为司夜染的死,他替皇帝和怀恩都立了功,皇帝这便重新复了他东厂厂公的职司。
凉芳进宫来,却暂时没办法进殿去,因听见四皇子正在殿内哀哀哭泣。
在昭德宫里目睹了那一场,四皇子被吓坏了,回来便跟娘亲恳求说不要当什么太子了。四皇子哭泣:“娘亲难道忘了,本朝有过三位太子:贵妃娘娘的皇长子刚封了太子就夭折,分明是上天不授;接下来是悼恭太子,也是惨死;而今天儿子亲眼目睹贵妃娘娘想要逼死现太子……娘啊,儿子怕了。夥”
宸妃大失所望:“你怎会说出这样没有出息的话来?自古帝王,谁人能不经历这般坎坷?生死与江山相比,你怎可贪生怕死?”
四皇子却是哀哀哭泣:“……太子哥哥还有兰太监拼死护着,倘若儿子将来有这样一天,又有谁人肯为儿子这样不顾一切?”
宸妃也被问得怔住,呆呆望向门外,看见了那立在艳阳之下却仍周身冷艳的凉芳。
儿子问得对啊,倘若儿子将来也有这样一天,儿子又能依靠谁?是站在艳阳之下的凉芳么?
她跟凉芳,那点子从小的情分,这些年的宫廷岁月里怕是也早都耗尽了。如今她还要怎样才能得到凉芳全心全意的维护?
四皇子被带下去,凉芳进殿施礼。
宸妃上前搀扶,如玉的指尖伸入凉芳衣袖去,缓缓滑动:“师兄终于肯来看小妹了。”
凉芳却眉间一蹙,竟然冷冷退后,径直避开了她。
恭谨地施礼,道:“奴侪是太监,娘娘抬爱了。”
宸妃踉跄:“可是我却知道,你的心没死!宫里宫外都有传扬说有法子,等本宫得了机会,便派人替你去找!”
他面上却依旧淡淡的:“娘娘说笑了,奴侪的心已经死了。绝无复苏的可能。”
宸妃眯眼盯着他:“当日曾诚死了,你的心却还没死!”
他神色依旧清淡:“是要留着那颗心去报仇。如今大仇报了,这颗心便死去了。”
宸妃扑上来紧紧抓住他:“可是那兰公子还没死。你再除了她去,岂不是将才仇报得更干净?眼下便是绝佳的机会,贵妃恨毒了她,皇上也会因为贵妃之故而厌弃了她去,只要你稍稍使力,她便死定了!”
凉芳垂眸想了想,然后说:“好。”
。
贵妃气病了,太医竟然三次提醒过皇帝,要“早做准备”。
皇帝恼得将整个寝殿里所有见得到的物件儿都砸了,捉着那太医的领子逼问:“你叫朕准备什么?你胆敢叫朕准备什么,你说!”
所有人都吓坏了,兰芽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劝解。皇帝回手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兰芽脸上:“还不是为了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无论因为何人何事,朕从未曾对她说过一个不字,今日却因你之故将她气成这个模样!”
兰芽跪倒,无痛无欢。
早就知道,是这样了……
皇帝在乾清宫里闹够了,亲自到昭德宫的时候却是冷静而又温柔,坐在榻边握着贵妃的手,喁喁地说着当年的情话。
贵妃垂泪:“妾身自知时日无多,身后最怕要留下皇上一个人……从皇上两岁,妾身就未曾离开过,妾身好怕皇上会孤孤单单一个人……”
皇帝落泪:“贞儿,求你千万别这么说。除了杀了兰太监之外,朕什么都肯答应你。只求你别这么放弃,只求你好过来……”
贵妃闭上眼睛:“皇上……唯有换过太子,妾身才能永远陪在皇上身边。妾身这一生受皇上宠爱,除了遗憾没能替皇上留下一儿半女之外,妾身唯剩下这一件遗憾。”
。
兰芽被皇帝狠狠甩了一个耳光,担心秦直碧看出来,是夜便借故留在宫里,没跟秦直碧一起出宫去。
小包子小心替兰芽敷脸,也忍不住难过:“没想到皇上对公子竟然如此狠。”
兰芽倒是幽幽一笑:“这又有什么奇怪。为了贵妃,皇上可以废了结发之妻,可以与生身母亲争辩,可是不顾后宫嫔妃的死活,甚至对悼恭太子的死装聋作哑……我不过是个奴才,皇上自然没什么舍不得。”
小包子也是叹息:“奴侪对皇上只觉灰心。”
兰芽缓缓道:“太子会是个好皇上。”
小包子惊讶望住兰芽。
兰芽垂首:“伴君如伴虎,若是君王无道,受苦的便不只是天下百姓,首当其冲是我们这些伴在皇上身边的人。”
小包子垂下头来:“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点头:“我想见凉芳。”
。
贵妃病重,皇帝失魂落魄,什么都顾不上。兰芽趁机在御马监的内库,再度见了凉芳。
凉芳越见清冷,面上被铅粉盖去了所有的温度,唇上却连口脂都省了,只剩下一脸的霜白。看上去果然只是个行走的死人罢了。
见了兰芽,他面上也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只拢拢袖口淡淡说:“宸妃让我杀了你。”
兰芽却笑了:“好啊,终于等来她这一句话。”
凉芳却依旧淡淡的:“可是如果连你也死了,我在这宫里就更寂寞了。”
兰芽轻哼:“可是你若不杀我,我却也早晚要杀了你的。我没忘了你做过的那些事,比如梅影。”
凉芳依旧没有喜怒:“人迟早都是一死,我跟她早晚能再相见。倒不必你着急。”
兰芽错开眼珠儿去看那满满七窖的黄金:“凉芳,倘若我死了,这御马监就都是你的了。可是御马监也不过是排名第二,总归在司礼监之下。所以倘若怀恩不在了,那司礼监就是你的了。”
东厂厂公本身就兼差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若掌印太监死了,自然由秉笔太监递进。
凉芳转眸望过来:“我要司礼监做什么?”
兰芽摇摇头:“不做什么,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天连我也不在了,你在这宫里总得有点寄托才好。不然你这么寂寞地活下去,还有什么意趣?”
兰芽说着走上前来,低低凑在凉芳耳边:“为了曾尚书,也别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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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目送凉芳背影离去,兰芽立在夜色中良久。
想到怀恩,她便不能不想到怀仁、怀贤,不能不想到公孙寒、仇夜雨,不能不想到清芳、沁芳,不能不想到长乐,以及……初礼。
初礼。现在想到初礼,还会心痛。倘若不是因为初礼的身份,无论她还是藏花,又怎么忍心除掉了他去?
怀恩,那历经三朝,名满天下的“好太监”,永远代表着光明与忠诚,只要有怀恩在,司夜染永远是潜行在黑暗里的宵小之辈。
也该到了清算这一切的时候。
。
司礼监,夜半更深,怀恩与凉芳对坐。
宫里情势因贵妃的病,怕是又要陡转,两人都有些皱眉。
怀恩道:“你曾是贵妃娘娘宫里的首领太监,又是宸妃娘娘的师兄,想来你定然站在四皇子一边。”
凉芳却轻哼:“话虽看似如此,可是也要看上天是否帮忙。学生早早安在那帮子太医府里的眼线都传了线报回来,说太医们回家都说贵妃大限到了,熬不过这个月去。”
“哦?”怀恩也是挑了挑眉。
凉芳依旧淡淡地:“倘若还没等到换了太子,贵妃就薨了,那宸妃母子登时便失了倚仗。太子却不同,太子先有太祖礼法护着,又有太后扶持,只要贵妃薨了,皇上便也不能再违拗太后。反观太后,这几年闭门不出,却将身子调理得康健,说句掉脑袋的话,再活十年都不难。”
怀恩便也皱了眉。
。
想要换太子的事,皇帝也是举棋不定,便悄然传怀恩来商量。
怀恩力谏皇帝万万不可动摇国祚。
皇帝心下难过:“可是倘若朕不换太子,难道眼睁睁看着贵妃她……?”
怀恩提起这些年的旧事,提醒皇帝:“皇上难道忘了,为了能护住大明江山,为了能替太子扫清将来的障碍,皇上动了多少年的绸缪。眼前大业初定,皇上怎能再做动摇?”
皇帝心下一动,紧紧盯着眼前这个人。
那些年的那些事,只有主仆几个人知道,如今张敏已经不在了,就剩下个怀恩。
只要怀恩也不在了,那这世上,就再没人知道了。
☆、70、妃子啊……
毫无预兆,皇帝忽然下旨革去怀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之职,逐放到太祖皇帝朱元璋老家凤阳的孝陵去司香。
旨意来得毫无征兆,而且这是扶保了三朝,排名内官之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啊!皇帝虽然没要了他的命,却直接将他贬到了凤阳去,连公孙寒曾经贬到南京的待遇都没有。若此,便是此生此世君臣再不见面之意。
朝廷上下不免猜疑,怀恩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落得这般下场?
此事一出,最为惶惶不安的便是万安。
怀恩是内官之首,万安是外臣之首,皇帝说贬了怀恩就贬了,那他怀恩生死岂不都只在皇帝一念之间添?
怀恩使了不少银子,从司礼监、从前怀恩身边儿的人那边打听到了些消息,都说是皇上曾经将易储的意思问过怀恩,怀恩力阻。除此之外,怀恩没做过任何忤逆皇上的事儿。
万安虽听得明白,可心下却反倒更举棋不定。私下找贾鲁谈了,贾鲁却只是冷笑:“老爷当了贵妃一辈子的奴才,纵为当朝首辅,可是也同样凡事任凭贵妃驱驰。老爷又何必为难,依旧鞍前马后伺候贵妃就是了。总归老爷总以为,这一生的荣华富贵都寄托在贵妃掌心儿。屋”
“只是,老爷此时也总归想想,倘若贵妃先走一步,老爷如今这位极人臣的富贵荣华又该依托给谁。别左右摇摆不定,一旦选错了人,新君登基便会第一个不放过老爷!”
万安也是心下成灰。
夜幕降下,这一晚犹豫之下还是去了侧室王氏的房内。
自从将贾鲁的母亲接回府来,万安已经有许久没来过王氏的房间,王氏也颇难过。不过好在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那份争宠的心也都淡了。今晚却见相爷毫无征兆地来了,王氏欣慰之余,心下倒也明白。
伺候着老爷吃了晚饭,借着两盅小酒,王氏便道:“老爷今晚到妾身房来,定是有事。想来妾身这些年能替老爷出力的,都是贵妃那边的事。”
万安这个侧室王氏与贵妃亲弟万通的妻子是姐妹,借着这重关系,王氏能随意进出贵妃的昭德宫,借以替万安和贵妃之间沟通消息。
万安便将情势说了:“唯恐圣上下一个要问的就是老夫。老夫若答得不合圣意,圣上怕也会革了老夫的职。”
眼下贵妃病重,皇上这真的是急疯了。怀恩都能贬,他万安就更没个保障。
王室便道:“老爷既然明白皇上的心,便顺着皇上说罢了。再说换了太子,本来也是贵妃娘娘的心愿,这又有何为难?”
万安叹息:“可是你在宫里也看得明白,贵妃这一回怕当真是时日无多。倘若老夫附议换太子,而贵妃却薨逝在前的话,那当今太子一旦登基,第一个杀的怕还不是老夫?”
两口子说来说去,万安忍不住冷叱:“说来说去,还不是贵妃叫咱们为难!她要活就赶紧好起来,要死就赶紧死了吧!”
王氏愣住,便也想明白了老爷的话,便吓得手上的饭碗都掉到了地下,摔得粉碎。
“老,老爷……这,这万万,万万不可啊!”
万安目露凶光,“她迟早一死,老夫却如何容得她却来拖累了老夫现世!”
王氏吓得匍匐跪地:“老爷,妾身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哪!”
万安蹲下来,盯住王氏的眼睛:“咱们年岁都大了,还能有几天?贵妃是侧室,最后一口气还在为扶正拼争;可你呢,你这一辈子替老夫办成了那么多事,怎么就最后这一下胆怯了呢?”
当晚万安府中的厨房便都没闲着。翌日一早,王氏以侍疾的名义便进了昭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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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病重,吃不下喝不进,王氏带来的是贵妃家乡青州的饼。这饼是贵妃最喜欢吃的,宫里御膳房虽说也会做,但是总归做不出家乡的味道来,王氏带来的说是跟她姐姐、贵妃亲弟弟的妻子学的,好歹请贵妃娘娘尝一口。
饼端过来,贵妃闻了一下便欣慰一笑,“果然,是家乡的味道。本宫记着,那揉面的时候得用东山上长的一种艾草煮出来的水,才能有这样的香气。”
人之将死,便难免生出落叶归根之念,便格外喜欢着带着家乡味道的东西。贵妃便强撑着吃了几口。王氏终究办成了这件事,心下又是开心又是忧虑。
这饼实则是干净的,自然不敢放任何毒药。
贵妃是何等精明的人,况且贵妃吃东西,也总要身边的宫女和太监先吃过了才行。
这饼的心思实则动在用料上:饼里添加了黏米。
这本身没有错,青州老做法就是如此。只是贵妃此时病重,克化不动,于是尽管只吃了几口,却都堵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便歇了一晌的午觉。可是因那饼堵着难受,她睡得便不安稳,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转向了窗口——
竟然又是那样!
窗外不知何时阴沉了天,明明白日里却像是夜晚,天地都是灰黢黢
的。一阵大风吹来,树影摇晃,那迷迷蒙蒙里窗口竟然就又多了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形!
那女子轻轻呼唤:“娘娘,奴婢来接娘娘了……”
贵妃惊慌大叫:“外头是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