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涌到这儿来了。
即便她的轿子前有鸣锣开道,却也还是被蜂拥而至的人给挤得左右摇摆。
兰芽便急忙吩咐落轿,她逃也似的出了轿子,赶到路边一棵大树下,便吐了出来。
冷不防旁边一个声音清清灵灵道:“兰公公,怎么还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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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金榜题名时(第一更)
兰芽抬头望去,正是小窈。
小窈今日盛装而来,身上穿杏红的掐腰小袄,通肩的大幅刺绣,直下柿蒂形的小袖口。下面系亮银色压褶襦裙,那裙褶里也是银线刺绣,微微一动便是清光潋滟。
整个人俏生生仿若早春盛放的第一枝杏花。
科举放榜,乡试因是在八月,放榜之时正是桂花飘香,于是民间又称乡试放榜为“桂榜”;会试则因是在春天,恰逢杏花前后,于是又被称为“杏榜”。
小窈今儿这般模样前来,便是做足了准备,要占春风第一枝。
息风见状上前来遮住兰芽,手握剑柄,沉声怒叱:“大胆!固”
小窈纵然再是秦越的女儿,可是身份却也不过一介布衣;兰芽现在已经为正四品太监,平民百姓岂可冲撞?
那几个轿夫也不怠慢,各自撸胳膊挽袖子便要上前拿人。
兰芽想说话,奈何口中干呕不止,却是一个蓝衫公子走上前来,轻轻隔开了小窈,朝息风躬身施礼:“学生参见风将军。”
正是秦直碧。
息风见状,忙向旁一避。
今年乃是科举之年,朝廷为表示重视学子,于是所有进京赶考的士子,便是在路上遇见朝廷命官,三品以下都可不跪。更何况眼前这个人已经是解元、会元,稍后金榜之上极有可能还是状元,以息风的品级也不敢轻易受了他的礼。
小窈自是明白此中道理,不慌不忙轻哼了一声。
息风便眯眼望来。
秦直碧忙再施礼:“方才是学生的亲眷冲撞大人,学生定会严加规束。”
息风便一声冷哼:“亲眷?”
秦直碧蹙眉:“小妹。”
火药味越来越浓,倒也帮兰芽止住了吐。她伸手从腰上解下个皮囊来,饮水漱口。这才起身走过来。
“风将军,秦会元,这是做什么?”
兰芽说着一瞥小窈,随即亲热笑开:“师妹,你也来啦。”
兰芽这般亲热,叫息风和秦直碧也有些意外。小窈就更是懊恼得一瞪眼:“公公慎言,谁是你师妹?”
兰芽不以为忤,抬步穿过息风和秦直碧之间的缝隙,径直朝小窈走过去。作势要抓小窈的手,将小窈吓得连忙后退三步:“兰公公,你要怎么样!”
兰芽不答话,只回头瞪了息风和轿夫们一眼:“小窈姑娘与咱家一向亲厚,方才是故意与咱家说两句俏皮话,怎地就轮到你们这么撸胳膊挽袖子?还不快退了下去,别扰着咱家与师妹说体己的话儿。”
这一句一句的看似兰芽在提小窈找面子,可是小窈却越听越想跳脚。这是大半个京城的人都汇集到这儿来等着看金榜的,这么人山人海的当口,她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家却跟个太监勾搭连环,这算怎么回事儿!
看她急了,兰芽面上反倒更是笑意吟吟,走上来更凑近些,故意压低声音问:“师妹连金榜都顾不得看。这么急匆匆只想来找本公子闲话……想来是师妹思念本公子了。”
小窈大骇,急忙再连退三步:“兰公公,你,你别胡说八道!”
兰芽娉婷而立,手拢袍袖:“方才师妹不是由许多话想对我说么?怎么不说了?咱家此时给了师妹机会,师妹若不肯说的话,倘若咱家一扭身却听见师妹在背后说的话——那刻当真别怪咱家不客气!”
八月间的乡试,那场两人于贡院外的直面,兰芽便知道小窈看破她的女儿身了。
毕竟彼时小窈也是女扮男装,两人相面而对,简直就像是一面镜子里外的两个人。女扮男装的那点子特征,放在彼此的眼里,便会无限放大,各自就都瞒不住了。
所以小窈方才上前说她吐了的那句话……自然就更是别有深意。
小窈盯着兰芽,恼得半晌没敢说话。
倒是秦直碧缓缓走上前来,盯住小窈:“师妹方才对兰公公说了什么话?”
小窈恨得瞪秦直碧一眼:“师兄为何对我这副神情?难道我说错了么?”小窈一指兰芽,深吸一口气道:“她吐了!”
秦直碧砰地捉住小窈手腕:“……师妹,不妨告诉你,那答案是我。”
。
三月初春,天地之间扰攘的人头攒动仿佛都静了下来。
小窈梗了一口气,才问道:“你再说一遍?”
秦直碧却已松了手,蓝衫静静,玉树而立:“你已经听清楚了,无须再说。”
“你说什么!”小窈悲愤交加,一时都忘了今天是来做什么,眼含热泪,举拳就要打。
他说什么,他是在跟她说,那个假太监肚子里怀的孩子是他的,是不是?!
这是何时的事?那他又将她当成了什么!
“小窈,这是做什么?”一个人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了小窈的手腕。
小窈回头看去,便哭着扑进那人怀里:“爹!”
正是秦越。
因来看榜的人多,秦越这一路上也遇见了许多位旧识,这一路寒暄下来便被延宕在了后头。小窈心急想抢先看榜,这才拽着秦直碧和陈桐倚抢到前面来了。待得秦越跟上来,却见这边已是起了冲突。
秦越死死攥住女儿的手腕,抬眼瞟了兰芽一眼。然后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小女生长于山野,不知这是冲撞了哪位公公,还望公公大人不记小人过。草民替小女向公公赔罪。”
兰芽便也忍不住细细打量: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秦越。
三十年前的状元,如今门生遍布朝野,隐然一派学党领袖。
兰芽便一笑,上前托住秦越手肘:“岂敢。前辈言重了。实则咱家与小姐颇有缘分,今日重逢说说笑笑罢了,没想到叫前辈担心了。是咱家的疏失。”
秦越最恨宦官专权,当年风头正劲的时候也是被宦官陷害而不得不辞官回乡。于是见到兰芽的衣着,便很有几分生厌,却没想到兰芽言辞执礼,毫无倨傲粗野。
倒是一愣。
连忙回道:“公公过谦了。”
此时国子监门口铜锣山响,放榜了。
所有人都像从水里仰头出水面争夺氧气的鱼儿一般,都朝着国子监大门去了。秦越便也一拱手:“怠慢公公。草民带小女告退。”
兰芽便也一伸手:“前辈先请。”
秦越紧捉着女儿的手腕,将她带离。小窈不甘心地扭头,恨恨瞪住兰芽。
兰芽回眸望一直宁静而立的秦直碧:“你的心意我记着,只是,别将这件事搅上你自己的身。先去看榜吧。”
秦直碧宁静望来:“我只是一介书生,无缘那些次陪你出出生入死。可是我也要你知道,我纵无无力,却也同样还有一条命。最不济,我还能替你挡上一刀。”
兰芽垂首,心下柔软,便轻轻笑了:“又说傻话。谁说你无力?现在皇榜已出,今后怕是无人比你更有力。秦公子,去办你应该办的事。这两年来,我每一日都在期盼你高中状元。”
秦直碧这才微微紧张地吸一口气:“你陪我同去。”
。
实则哪里还需要挤到前头去?
之前那批最先挤到了前头去的百姓,已经看完了往回来,远远瞧见秦直碧,便有认得他的,老远推开了众人撩袍上前便要跪:“秦公子,向你贺喜了!”
还有那些虽然跟秦直碧攀不上话,却也都远远欣羡望来的目光,宛若泉水汇海,汤汤而来。
秦直碧自己只是悄然提了一口气,可是兰芽却已已然湿了眼睛,急忙垂下头去,低低在他身边说:“状元郎,我梦成真。”
远处更是煌煌地筛起铜锣来,有礼部官员骑马手捧“御笔钦点”的喜报逆流迎了上来。远远瞧见秦直碧,那官员也亲自下马,疾步上前来殷勤道喜:“御笔欠点,第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秦直碧秦公子!下官向状元贺喜了!”
秦直碧周围呼啦便围成里三层外三层。
兰芽悄然望一眼息风,低声道:“风将军,我们走吧。”
。
秦直碧待得与礼部官员寒暄过,抬头再去看身边人。
然已芳踪杳然。
他的心便仿若被抽空,纵然抱着第一甲第一名的喜报,心下却也唯有怅然,仿佛被天地遗弃。
兰芽与息风已经到了金榜前。
第一甲的金榜上只有三人的名字,兰芽默默地凝注着“秦直碧”三字,心下是一种仿若微微疼痛的欢喜。
想着他当日扮作女装,一身伤痕地被送进牙行;
想起曾经他全无生念,一心求死;
想起他在青州曾受藏花鞭笞,冷月黑山之中险些死了……
再想到他今日金榜题名,笑傲天下。她的心却竟比他自己更要百转千回。
闭上眼,又是文华殿里。纵然皇上和群臣都在,他却只歪着头瞧着她。一字一声毫不犹豫地说:“她的话若再加了我的字,便是珠联璧合,至臻完美。”
她含笑落泪,心下默默道:“秦公子,幸未误你。”
☆、34、别跑,报应到了(第二更)
凡是能进殿试的贡士们,皆不落榜,只不过是被皇上和内阁大学士们重新排定位次。因此不仅秦直碧大喜了,林展培和陈桐倚也各自得了名次。
林展培也颇了得,中了二甲第四名,赐进士出身。
陈桐倚略低,三甲二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
陈桐倚倒还罢了,林展培这次的名次叫兰芽颇为开心漪。
只因为大明朝廷一向也有惯例,凡是朝堂上的官儿都是极在乎出身。这个出身说的不是自家背景,而是重视于那一年中的进士,是几甲几名;名次好、中得早的永远被人尊敬,即便可能是官职暂时低一点,却也会被官职更高、但出身轿晚的官员们尊敬。
而历代的内阁大学士,也必定都是从历年科举中一甲以及二甲前十几名中遴选出来的,所以一甲三人,加上二甲前十几人,这些人便都被称为“储相”,是朝野上下任何人都绝不敢怠慢的新人。
有了林展培能在未来的朝廷风云之中陪伴着秦直碧,叫兰芽无疑放心许多。
这件事暂时可以放下心来,她便跟息风央求,说一点都不累,暂时不想回灵济宫歇着,她想进宫再去见几个故人固。
息风一副面瘫模样,丝毫不为兰芽的撒娇所动,只半幅仰头望天:“大人有令,看完榜就回宫躺着。”
兰芽瞧他不肯通融,便灵机一转:“我进宫,去看大人……还不行?”
息风依旧面无表情:“公子若想念大人,末将去请大人回宫就是。不必公子劳顿。”
兰芽心下暗道:呆子,怪不得现在还哄不回煮雪还俗。
兰芽眼珠转了转,便乖乖点头:“好,就依将军的话。请将军进宫看看大人,就说我乖乖回宫躺着去了。若大人忙完了,就回来吧。”
这话本是息风自己说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息风只得叉手接令:“是!”
兰芽便坐上银龙小轿往灵济宫的方向走。
一路走她一路悄然掀开窗帘回头瞅着,待得息风的身影终于瞧不见了,她便伸脚踹了踹轿门,严肃地沉声道:“落轿!”
四个轿夫忙落下了轿子,叉手来问:“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小心地躬身出了轿子,一摇折扇:“你们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几个轿夫毕竟比不得息风,谁敢跟兰公子顶撞啊?可是他们四个分明觉得——这是公子在坑他们四个呢。这要是回了宫,就算大人不见怪,就息风将军也得跟他们没完没了啊。
于是四个轿夫对视一眼,顿生默契,悔成一排挡在兰芽前面,都使劲躬身:“公子,使不得。请随小的们回宫吧。”
这四个死心眼儿的……
兰芽只能叹了口气,故意傲慢地抬了抬下巴,伸手将纸扇朝轿子上磕了磕:“你们四个,可知罪?!”
这话吓人,四个轿夫吓得登时腿就一软,噗通全跪下了。嘴上却也有坚持:“不知小的们何处不周,还请公子示下。”
兰芽暗自哼了一声,心说就连大人的轿夫也这么有种。
她便清了清喉咙:“本公子之前吐了,你们没忘了吧?你们倒是给本公子说说,我为什么会吐了?”
几个轿夫又悄然对视一眼。
兰芽便叹了口气:“还不是被你们抬的轿子给摇晃得?就算是人多的缘故,可是轿子还是摇晃了不是?”
几个轿夫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兰芽满意一笑:“所以这轿子我真不能坐了,一坐就摇晃,一摇晃就还想吐。当然,如果你们压根儿就不在乎叫本公子一路不听地吐回去……那你们就强行将我塞回轿子里便罢。”
这话说得……谁敢啊?
兰芽便歉意一笑:“四位,打个商量。四位别拦着我,我也不再为难四位。回宫去如果风将军跟你们过不去,我一定护着你们。我是真有正经事,回去躺着也躺不住。”
四位轿夫还能怎么说?只能跪倒求道:“公子万万照顾好自己,否则小的们无颜见大人。”
“行!”兰芽便笑眯眯抬步就走:“走啦,回见!”
。
她七拐八绕,找了个背人的路线,抄近路进了宫去。
这位小公公近来又称了宫里的一个传说。宫里太监之位的一共也没多少个,更没这么年轻的。这位小公公简直步了司大人的后尘,叫人都不敢拦着。
兰芽顺利地进了后宫,就在最僻静的宫墙夹道处绕。终于叫她给逮住了小包子。
大包子在乾清宫得了势,小包子一不小心也成了宫里的红人儿。虽说还没怎么得着机会晋升,可是总有人来明里暗里跟他拉关系。
他烦。
虽然年纪小,他也是个通透的人,便一眼就能瞧明白那些人的目的。他们瞧中的不是他这个人,是他是兄长弟弟的这个身份。于是他没趁机抖起来,反倒自己循着最僻静的宫墙夹道去扫街,只求一个耳根子清静。
却还是没能避开兰芽。
两人一见面,就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兰芽道:“要是这儿再逮不着你,我就得去挖耗子洞了。不过话说这宫墙下头有没有耗子洞啊?”
小包子连连作揖:“公子可别笑话小的了,小的真是要挖个地缝钻进去,自己变成耗子算啦。”
兰芽招了招手,从荷包里掏出两样小点心,递给小包子:“前儿皇上赏的。那时候儿我瞧你哥哥正好也在,他那眼珠子特地往这两样上多瞄了两眼。我猜一定是他最在乎的人喜欢吃的……我就一口都没吃,都留下来了,今儿给你带过来。”
小包子登时两泡眼泪,便要跪倒了而谢。
兰芽忙给拽住:“你谢我做什么?那是你兄长的心意。等你见着你兄长,你们兄弟两个自己说去。”
小包子不由得心下感喟。
这世上延揽人心的法子不外乎那么几种,可是有人用起来就是那么生涩,甚至叫人讨厌;而兰公子……却总叫人心下那么舒服,那么自在。
两人絮絮地说了会儿话,兰芽大致说了说草原的经历,小包子也跟着唏嘘不已。
末了兰芽才说:“你给我讲讲这几个月里你瞧见、听见的宫里事儿吧。不拘什么,只要你见过听过,也愿意给我讲的,我就都想听。”
两人便并肩坐下来,靠着红墙根儿,小包子将宫里的事儿都说了一遍。
虽则曾经答应过海澜,但是兰公子终究不同于旁人,于是小包子便也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