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通无奈,只得扯大了丧门嚷:“我是说,那七八个人恰好相反,不是画押供出过小六的,反倒是——死也不肯供出小六的!”
这么一喊出来,所有人都听见了,都跟着愣住。
张敏却像最后一个才听清楚的,咂咂嘴:“哟,这可麻烦了。”
他说着抬眼望望司夜染:“你说你这孩子,要杀也只会杀不利于自己的人啊,怎么可能杀糊涂了,还回头将利于自己的给一遭儿全杀了呢?这是傻子才能干的事儿啊,不是你小六一贯的风范啊。你要是脑袋这么糊涂,皇上怎么会重用了你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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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夜雨越听越不对,急忙上前抱拳:“伴伴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就算那七八个除了岔头,但是总归伴伴应该看那占多数的十几个才是。”
“那就是咱家不明白了。”
张敏皱着白眉,一脸的为难,在幽暗里眯着眼求助地望向万通:“国舅爷,您来替老奴解一解惑:寻常办案,国舅爷你们是看那些大多数的、寻常的线索,还是看那些异常的、少数的蛛丝马迹啊?”
万通立时答:“自然是看那异常的蛛丝马迹。”
“那就对了。”张敏瞟一眼仇夜雨:“仇督主啊,你在紫府这么多年,跟随公孙寒那老东西办了那么多案子,今儿怎么犯了这么大的糊涂。还拐着咱家跟你一起犯糊涂,嗯?”
“伴伴!”仇夜雨大惊,上前还想争辩。
张敏却站起身来,白眉微展,神色一冷:“算了。咱家只是来替皇上看看大牢里的情形,却不是来替皇上裁断的。咱家该看的都看了,该问的也都问完了,咱家自会将这些搜集一处,回去禀明圣上,听凭皇上圣断。你们有话也不必对咱家说了,就留着到皇上面前儿,当廷奏对吧。”
张敏说着就朝外走,仇夜雨哪里肯甘心,便追出来。
“伴伴,这算什么?您老这么一言不发就去了,倒叫咱们这些人如何继续办事?”
张敏这才停下步子,转头盯着仇夜雨的眼睛。
“仇督主,咱家虚长你几十岁,在这宫里当差的年月比你多了几十年。虽不及督主睿智,但是总归多些心得。咱家没有什么能送给督主的,只有这一份心得:督主啊,您这位子天下景仰,可是这位子总归都是皇上赐的。不管是咱家,还是督主你,甚或国舅爷,咱们都是皇上的臣子,咱们今时今日所拥有的都是皇上的赏赐。所以咱们唯有兢兢业业替皇上办事,方不负皇上这份赏赐。”
“而想要替皇上办好差事,头一件最要紧的,不是自己有多聪明,而是首先要有一颗忠君之心。什么叫忠君之心,那就是说皇上叫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而倘若皇上没叫做的,咱们就不要做。否则若是皇上未说而先做,那就叫僭越,是大罪;可是倘若做的却又是与皇上想的相反,那可就是欺君之罪,是死罪!”
仇夜雨一哆嗦:“伴伴这是说什么?”
张敏摇了摇头:“咱家说的不过是自己这些年伺候皇上的一点心得罢了。督主听得懂听不懂,都不要紧。咱家急着回去向皇上复命,督主就不要阻拦了。”
张敏说完就走了,没人敢拦着。仇夜雨恼得发疯,回头看了一圈,一
把扯住万通的袖子:“国舅爷,你说这个老东西他究竟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万通一把甩开仇夜雨。
万通自己虽然是个饭桶,但是好歹他这多年在锦衣卫里沉浮着,人际之间的那点子勾心斗角还是看得出来。他冷冷瞪仇夜雨一眼:“你今儿连我都给害了!你办的什么事,没弄清楚就扯着我去面圣?皇上回头怪罪下来,我还要陪着你吃挂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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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更深,皇上又宣仇夜雨连夜进宫。
乾清宫已经沉入一片沉睡,外头长街里不知又是哪个宫女受了罚,正提着铜铃一步一声地喊着“天下太平”。
仇夜雨仓惶进殿,却见殿内除了他和皇上,再无旁人在。
皇帝也累了,只穿了寝衣,半蜷缩在龙座上,疲惫地抬眼看他。眼神中,竟然满是怜悯。
仇夜雨心下一惊,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皇帝面前。
皇帝凝望着他,缓缓叹了口气:“小四,从前你跟小六是你们那届内书堂里最出众的两个孩子。那个时候朕也刚登大宝,景泰的势力还没除尽,朝堂上下都对朕充满了疑心。朕心烦了便走去内书堂瞧着你们念书,放了学出门前还要七步各做一首诗。”
“朕那个时候是真的倚重你们,因为朕明白,外头那些老臣是朕无法收服,无法倚靠的。而你们是朕的内臣,是朕看着长大的,是朕唯一能放心的。朕就想,朕的这个江山,将来都要你们这帮小孩儿帮朕一同守着。所有悲欢,朕都要靠你们与朕一同来担,朕也必定不会辜负你们,一定给了你们高于他人的煊赫。”
“如今,朕说到做到。朕最看好的两个小孩儿,一个给了你们御马监,一个给了紫府。如今但凡说说你们两个的名字,瞧瞧这朝野、这大明天下,谁人敢不敬重?”
仇夜雨听得痛哭流涕,一个个响头叩了下去:“奴侪不敢忘皇上圣恩。”
皇帝摇了摇头:“可是小四儿啊,你自己说说,你竟给朕做了什么啊?”
“你与小六的心结,最早的起处,朕还都记着。朕记着那是你们还不到十岁的时候,朕要选一个小孩儿出宫去替朕办一件要紧的差事。最后的人选要在你和小六之间定夺。你们两个也都心知肚明,于是都想尽了法子在朕面前展示。小四你很好,可是朕最终还是选了小六。朕知道从那一日起,你看小六的眼神儿便不对了。从那天起,你再不是那个在内书堂里时时处处维护小六,遇见小六爱欺负也替他出头的那个兄长了。”
仇夜雨听到这里,已然是泣不成声。
皇帝疲惫地叹气:“小四儿啊,实则你不该怪小六,你该怪朕。因为做了那个决定的人,不是小六,而是朕啊。”
仇夜雨深深叩头:“奴侪万死不敢!奴侪,奴侪只是不明白,那一场较量分明是奴侪更占优,种种比较都是奴侪表现更好,皇上怎么最终将那差事给了小六去?难道是皇上不信奴侪的忠心?”
“你说的没错,”皇帝眯起眼来,回忆起往事,幽幽道:“你那天的表现真的是太好了。甚至朕不妨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那差事朕本心也并不想叫小六去的——朕那时还不放心他。”
“那皇上为何……?”仇夜雨泪眼上望。
“就因为你表现得太好,反而让朕弃了你。只因为那件差事是潜伏在朕的股肱之臣的身边儿啊。那大臣已太聪明,他对身边人自然防备,你太聪明就反倒露了痕迹,而小六的藏拙才是最好的人选啊。”
仇夜雨缓缓眯起眼。他明白了,皇上说的那个大臣,一定是当时的文华殿大学士、帝师岳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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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也是因为又蓦然想起岳如期,皇帝也顿了半晌,才缓缓又说:“从那以后,小四儿你就钻进了牛角尖儿,凡事都一定要与小六作对。但凡他说东,你一定说西,若是说不过了,还得煽动着旁人跟你一起说西,反对小六。”
“这毛病随着你年纪渐长,竟然也慢慢地大了起来。你跟小六争斗的也不仅仅是从前那些小孩儿里的事儿,你也开始在朕交待给你的差事上也分不清了公私。”
“如今一件一件地瞧着,倒仿佛你办差的目的不是办好朕交待的事,倒是只为了给小六使绊子。只要能将他绊倒,只要能给他添了乱,你就即便那差事本身没办明白,也全都不在乎了。”
仇夜雨大惊,连忙咚咚叩响头:“皇上,奴侪不敢,万万不敢啊!”
皇帝闭上眼睛:“朕也希望你是真的不敢,所以朕前前后后便也忍得你去。甚至当公孙寒犯了大错之后,朕还将你心心念念的督主之位给了你——小六也想要这个位子许久了,朕都明白,可是朕还是给了你,想叫你这一回终究赢过他一次,也算补偿了你小时候的那次亏欠去。朕以为,你若真的有心,你便该明白朕的心意,你便也该心满意足,该校正回自己的心性儿来,好好替朕办差了。”
“于是朕将近来风头正盛的兰奉御派去东海,甚至将小六也一并派去了,将周灵安的
案子独独交给你,给你一个大舞台,让你好好替朕立一功,从此坐稳了紫府提督之位去!”
皇帝眼中光芒疾闪,可是说到这里,却点点熄灭了下去。
“可是小四儿啊,你瞧瞧你这回又给朕办成了什么样子啊!广兴大狱,诏狱都关满了还关不下,还要跟人家刑部大牢借地方儿;接下来整个案子杳无头绪,人家兰奉御和小六在东海都杀倭、重建东海号而归了,你这边还是一团乱麻!”
“更让朕不能忍的是,你知道小六回来,朕宽限你的时日便也到头了,于是你急了,便要罗织陷害,随便抓个人来顶罪。最终,又抓到了你一直无法释怀的小六头上去……”
“小四儿啊,朕是要让你给朕断案,还这天子脚下一个清静,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朕却不是要你广开刑狱,招致百姓怨声载道;更不是要你构陷小六,将最后一个能替朕办正经事的内臣也给朕除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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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真的,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第一更)
这个晚上,灵济宫上下无人能安眠。
司夜染夜半从北镇抚司大牢归来,兰芽便也赶到了观鱼台。
却见司夜染独自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一杯酒,面上的神色难辨喜怒。手边的桌案上,并无半点佐酒的菜肴蔬果。
灯光幽暗,只落满他双肩。
兰芽的心便提得更高,也没敢贸然说话,只转到他背后,愣愣望住他轮廓完美的后脑,轻叹口气,将双手放上他肩头。果然他的肩头也十分紧绷,由此可以看出他亦在紧张。她便无声轻轻替他按压。
他保持姿势未动,却伸手搭上肩头,握住了她的指尖夥。
“问吧。”
兰芽深吸一口气:“趁着小的进宫,大人做了什么?”
他轻叹一声:“做了你最不愿我做的事:杀人。”
兰芽指尖微颤:“杀了谁?”
“北镇抚司大牢里供出我的人。”他微微侧头,目光却依旧浸在暗影里:“还有……死也不肯供出我的人。”
“一共杀了多少个?”
“十八人。”
兰芽便怎么都按压不下去了:“大人杀了不利于自己的人,我理解;可是怎么还能杀了那些死也不肯供出大人的人?”
司夜染坐在夜色里,无言以对。
他没办法简单地跟她解释,只说这是谋略需要,这是弃车保帅的需要,这是他从小到大追随他的臣子们一向心甘情愿为他做的……也许从君臣大义上,他这样做并无大错;可是在她面前,他却说不出口。
兰芽便松开了手,凄怆一笑:“他们又如曾诚、李梦龙一样吧?”
他没做声,却伸手向后,扯住她的手,不叫她退远。
她用力吸气,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大人这般布局,是为了彻底扳倒仇夜雨,得到紫府,是不是?”
“是。”
他终于转过身来,抬眼望她:“御马监也是要紧,掌握着皇上的皇店和西苑羽林军,可是御马监却不是最要紧的,我想要的始终是紫府,乃至司礼监。”
他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朱棣为何要成立紫府么?就是为了追踪我父祖踪迹,兼之监视朝臣,唯恐朝臣里还有倾向我父祖之人。紫府手上沾满了我父祖忠臣的鲜血……所以我必须要将紫府夺过来,或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或者干脆就毁了它。”
他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说要利用紫府反过来蒙蔽皇上,诛杀终于皇上的臣子吧?
兰芽却垂首,避开司夜染目光:“大人现在可否告诉我,周灵安究竟是怎么死的了么?”
他抬眸凝望她,眼眨也不眨,“你心中已有答案。”
“是!”兰芽别开头去:“周灵安,是大人杀的!”
除了大人,谁会知道那蓬莱新娘就是煮雪?除了大人,又有谁能叫李梦龙中途将她截住,叫她没机会继续跟到周家去探探那场婚礼?
大人还曾说过,周灵安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那件事,怕就是大人身为建文遗脉的秘密吧?
“是我杀的。”
司夜染垂下眸去,有些无法面对她的眼神,便只固执地捉紧她的手,不让她抽回去。将她指头一根一根扳开,垂眸细看她掌心纹路。
竟像是个……犯了错等着被责备的孩子。
看他这副模样,倒叫她心下涌起无可名状的情感。她便闭上眼:“大人杀周灵安,我倒能明白。只是……大人,周灵安满门那七十余口,还有襁褓里的孩子,大人,你于心何忍啊!”
司夜染默默抬眼。
兰芽便笑了:“是呢,我怎么忘了,这样的灭门之举,大人又不是第一回做。什么襁褓里的孩童,大人早已做过许多回了吧?至少,我岳家已然是一例!”
旁人倒也罢了,无论是爹娘,还是她自己,她也许都能慢慢找借口去原谅他——可是那两个襁褓里的侄儿和侄女呢?侄儿刚会甜甜地喊她“姑姑”,而侄女更是刚刚下世……竟然也被他杀了,她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
她恨不得死的人是她自己,她恨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回那两个无辜的孩子!
他的眸色终于清冷了下去,松开了她的手。
兰芽转头便向外去。
杀人,杀人……她现在不想管他终究是为了什么杀人,他究竟有什么苦衷,她只是不能接受他为了布置一个棋局,竟要将无辜的人,甚至是最亲近的人也都要杀死啊!
——难道是,真的是因为靖难之役,是他祖父的亲叔叔挥军南下夺了他祖父的皇位,残忍杀害追随他祖父的臣子……这样的至亲之间的屠杀,便叫他也泯灭了人伦亲情,所以对身边人再无半点感情,就连最亲近的人也能毫不犹豫地挥下屠刀去了么?
兰芽一口气冲出观鱼台,将自己投入宫墙夹道内的苍茫夜色里去。前后无人,只有茫茫夜色,她伏在红墙上,忍不住流下泪来。
不,其实直到此时,她依旧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摆在眼前的一件件,一桩桩,却又由不得她不信。
更叫她无法接受的是——他竟然用从吉祥那里学到的蛊术杀人!
从前她瞧出周家人死于蛊,她还以为是吉祥动手;可是在杭州府乌蛮驿之事,她却已亲眼见到他亦学会用蛊……所以周家其他人不是死于吉祥之手,原来竟也是死于他手!
大人他,怎么可以跟吉祥一样狠毒?
。
夜色苍茫,被幽幽灯幢照亮的红墙没见明亮,反更显阴森。这般放眼看去,倒像两带永远也不肯干涸的鲜血。
司夜染立在门阶上,遥遥望着宫墙夹道里那小小的身影。
只远远一望,他便知道她在哭。那小小肩头的抖动,每一下都扯痛了他的心。
他却只能隆起衣袖来,抬眸望向苍天。
“我知道你不愿听我解释,实则我也不想向你解释——因为所有的解释都是徒劳,都无法换回那七十余条性命。”
他说着一顿,终究还是收回目光来,又转头去望她:“可是……我还是想向你解释一句。不是为我自己开脱,只想叫你心下能略微好受一点——以我本意,并不想杀尽周家满门。只是,我用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