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直碧这才宁静抬眸:“林兄,明人不说暗话,小弟只跟林兄问一个人:林兄可识得灵济宫兰公子?”
林展培一怔,颇为沉吟,良久才道:“认得。”
秦直碧便一改面上肃然,垂首羞涩一笑:“若是她的缘故,那小弟便都听从林兄安排就是。”
秦直碧不知道的是,待得办完了事,林展培从他房中出去,却立在廊檐下,蹙眉半晌。
林展培也在细细思量,他跟兰公子,究竟算不算旧相识呢?
。
目下情势容不得林展培多想,他借兰公子的名义说服了秦白圭,接下来他还得继续利用兰公子的名头,去见另外一个人。
士子联名上书,走正常司部的途径已经注定走不通。依此时朝廷办事的规矩,只得再直接去打内阁的主意。于是林展培带着秦直碧亲笔起草的奏疏,前来拜会贾鲁。
一听是兰公子故人前来拜访,贾鲁一跃而起,说快请进。进屋见是个士子,听林展培将事情
首尾说完,贾鲁坐下来细细思量。
这些日子兰芽不在京师,紫府和灵济宫联手查周灵安的案子又不让他顺天府插手,他已经闲得快要长毛了。这些日子京师好不容易由这些士子们闹出些动静,他以为终于有的玩儿了,可结果被邹凯不咸不淡就给压下去了。
今儿这事儿竟然直接找到他门上来,而且还是受兰公子所托——他便忍不住心有所动。
只是为难在,他得回去求万安那老东西。
他没管那老东西叫过爹,也从未求过那老东西什么事儿。今儿若为这么一件事开了口,究竟值得还是不值得?
他便问:“我只是没明白,兰公子既然不在京师,缘何会叫你来找本官?她素来是周全的人,如何不明白此事就算办得好,也是一场麻烦。”
林展培不急不忙:“大人说得对。此事兴许有百害而无一利……”
贾鲁摇摇头:“也不见得。至少还是有一利的。”他便指了指手中的奏疏:“这文章写得可真好,这人当真是有才。”抬眼朝林展培望来:“你写的?”
林展培起身施礼:“自然不是草民。大人既看出这文章好,又如何看不懂兰公子的心?”
贾鲁便一怔,缓缓点头:“我知道了。这倒的确像是她一向做事的法子。好,这奏疏留下,我设法就是。”
。
倭国使团撤回天龙寺船,煮雪也被押回其上。
因担心天气炎热,松浦晴枝的尸首不好保存,于是不敢多做耽搁,只停顿一。夜,次日天亮便将起锚回国。
赵玄将此消息禀报给息风。
息风只淡淡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可是赵玄却立在原地不肯离去。希望抬眸看他:“还有事?”
赵玄便豁出去:“不是属下有事,而是属下担心将军有事!”
“你胡说什么?”息风拿出将军威严,厉声道:“还不下去!”
赵玄脖筋直蹦:“属下跟随将军多年,多少也能看懂将军面上神色!将军今晚必定有事,就不必瞒着属下了!不管何事,将军只管吩咐属下去做就是!”
息风大怒,再厉声断喝:“退下!”
赵玄反正豁出去了,便也跟息风对着喊:“将军杀了属下吧!只是,属下必须得将话说完——自从那晚,就是倭国使团北上之前那晚,属下向将军禀报,说在岸上看见了仿佛是煮雪姑娘,将军易装跟去,待得再回来,却仿佛,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而今天将军的不对劲,也正是因倭国使团撤回天龙寺船而起——属下便忍不住猜,将军是否想要去救出煮雪姑娘?”
息风狠狠盯着赵玄,喉头蓦然一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松浦晴枝的死讯早就传来,听见煮雪被活捉,他的一颗心便仿佛被活活剜了出来。
那夜山间的种种,彼时煮雪孤单离去的背景——这些天来都一直在折磨着他,叫他无法思考,无法入睡。
从前倒也不觉得,只当煮雪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他对她的情分也只如对藏花一般无二。可是那晚过后,他才惊觉,一切忽然之间早已变了模样。
这些日子来他都拼命忍住了,没有于当晚便执刀北上,于途中救出煮雪——可是今晚,她就近在咫尺,就在所隔不远的天龙寺船上……倭国人都是心狠手辣,报复心极强,煮雪落在他们手上必定受尽百般痛楚——这叫他如何能再忍耐!
-
谢谢我本无缘的5张月票+鲜花,明天见~
☆、93、不要救我(3月14日更1)
息风虽然强自忍耐,可是他神色上的痛楚却也都被赵玄看见。赵玄沉声道:“将军下令吧,咱们一起杀奔天龙寺船,救出煮雪姑娘来!”
息风紧咬牙关,却还是摇头:“赵玄,本将再说一遍:退下!此事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自管给我看守好官船,不要让倭国使团和杭州镇守知道咱们的身份。”
“为什么啊?将军,这是在咱们大明国土上,咱们为什么不能冲上去,为什么不能直接救出煮雪姑娘?”
“废物!”息风冷冷斥责:“现下万万不能叫倭国知道煮雪是我们的人,否则他们一定会借此向我大明朝廷发难。况且,更不能叫朝廷的人,知道煮雪是大人的人……此中关系利害,你难道不明白!稞”
赵玄忍不住颤抖:“难道,那真的要咱们眼睁睁看着煮雪姑娘就从咱们眼皮底下被倭国人带走?”
息风垂下眸去:“所以此事绝不可兴师动众,若去,也只有我一个人去。”
赵玄还想争辩,息风虎目怒睁:“还不遵令?赵玄,若你真想帮忙,就去帮本将请一个人来。”
赵玄立时问:“请谁?遨”
。
一个时辰后,天龙寺船上的正印使节百丈禅师接到禀报,说杭州清泉寺的住持了一禅师前来拜望。
出于礼节,倭国使团刚到达杭州时,百丈禅师先上岸,逐一拜会过杭州本地的高僧。了一禅师更是他首先便去拜望的。而此番他们就要起锚回国,了一禅师亲自来送行,便也是还了他一个情,于是他赶紧吩咐有请。
了一禅师年事已高,于是随行还跟来一个徒弟。
。
因次日天亮天龙寺船就要起锚返航,这个晚上船上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马翻。看守煮雪的人依旧警醒,只是也不得不偶尔分神,整顿自己的行李。
煮雪被倒吊在舱顶,口中勒着衔枚,以防止她咬舌自尽。
此时却来了两个和尚。引路的是百丈禅师的徒弟,后面跟随的却是面生。那看守便上前拦住。
百丈禅师的徒弟便介绍道:“这位是来自大明清泉寺的僧人。巧的很,咱们倭国有清泉寺,杭州也有个清泉寺,所以煮雪小姐母亲的灵位便被尊奉在本地清泉寺中。此番小姐要跟我们一同归国,清泉寺便派人来送还灵位。”
此时天龙寺船上,松浦晴枝死了,菊池一山被看押起来,全船上下便只能由百丈禅师做主。此时来的既然是百丈禅师的徒弟亲自引来的人,守卫便自然放行。
“师兄请与小姐长话短说,小僧在门外等候。”
百丈禅师的徒弟说完便推到门外,拉上了门。跟随了一禅师而来的那个徒弟便走近煮雪。
摘下僧帽,缓缓抬眼,正是息风!
。
息风此前思来想去,强攻不可,倭国恐借题发挥,诬赖大明朝廷;涉水攀船,此时天龙寺船上灯火亮如白昼,便难保不被发现。最终息风才灵机一动,想及倭国使团的特殊人员构成——内里有地位的颇有几位僧人,这才想到这个法子。
僧人上船,往往不会有人多加怀疑。
。
“唔,唔唔!”
煮雪一看是息风,却并无半点喜色,反倒圆睁双眼,在半空中挣扎摇摆起来,却是——拼尽全力地摇头。
息风手中刀已出鞘,柳叶一般狭窄锋利的刀刃,在夜色里闪出潋滟寒光。
息风眯起眼来望煮雪。
煮雪努力平静下来,也望紧息风的眼睛,用力地再摇头。
她为何这样做,他都懂;可是也唯因他都懂,于是他才更觉心痛!
她是不想连累他,不想连累大人,不想连累大明朝廷,所以她才拒绝他救她。
又或者,她杀了松浦晴枝之后,为了那个人,她竟然已经死意已决,根本就没有想继续独活下来。
也就是说,无论于公于私,她都决定牺牲了她自己,她都决定了——推开他。
可是他如何能答应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从他眼前消失,就这么回到倭国去送死?!
——在,他与她经历过那个晚上之后!
息风咬牙,挥动掌心薄刃,便要将煮雪解救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煮雪紧盯住息风的反应,抢先一步嘶吼起来——她口中虽然含着衔枚,发不出确切的声音,可是从咽喉嘶吼而出的嗓音,还是能冲口而出!
门外的守卫和百丈禅师的徒弟便都被惊动,呼啦推门冲了进来,惊愕望住他们两个,“发生什么事?”
息风急忙将薄刃收归掌心,绝望地去望煮雪的眼睛。
煮雪凝望住他,眼中泪光隐隐一闪,便毅然抬头冲着守卫和倭僧,用力摇头晃身,口中呜咽不止。
那守卫职责在身,不敢怠慢,忙上前一步逼住息风,厉声问:“到底怎么了?”
息风心已成灰,不屑作答。守卫便上前一把
扯开煮雪口中的衔枚:“你来说!”
自从杀了松浦晴枝那晚,口中便被塞入衔枚,连死的机会都被剥夺。此时唇舌骤然得了自由,煮雪努力鼓动,却只觉麻木僵硬,连话都快不会说了。
她努力活动了半晌,才冷笑一声抬眼来看息风:“师父请回吧,我绝不会原谅你们的!”
再转眸望向那倭僧和守卫:“我将我娘的衣冠冢埋在倭国的清泉寺,恰好因杭州也有清泉寺,所以我才将我娘的灵位寄托在他们处。使了不少银子,添了许多香油,还点了海灯……谁料想,他们竟将我娘灵位损坏了,我不会原谅他们!”
守卫狐疑地盯住息风:“真——的?”
息风心下疯狂翻涌。煮雪此时被吊在半空,衣裙纵然华贵,却狼狈不堪。上头星星点点积满了陈旧的血痕,而她的发髻也早已散乱不堪。息风明白,她必定是还穿着动手杀人那晚的衣裳——而她面上身上,更有颜色更新一些的血痕,那便自然是她自己的……
从那晚到此时,她定然说不清受过了多少苦楚。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被她明白坚定地一径推开!
她不用他救,就仿佛她的决定仿佛从来都与他无关——她将身子给了他,不用他同意,她自己径自就做了决定;她想死,她想用自己的性命免去大明朝廷和大人的牵连,她还是自己就决定了,不用他管!
他得了她的身子,却原来距离她还是那样地远。或者说——更远了。
这一刻,无尽的痛楚几乎要绞碎了他的心。他真的就想放下一切,只遵从自己的心,豁出一切去大闹这天龙寺船,快意挥刀,带她远去!
。
息风眼中平静里蕴含的风暴,全都看在煮雪眼里,她不敢再怠慢,便朝那守卫嘶声喊道:“叫他走,让他滚!别再出现在我眼前,立时将他赶下船去!”
她盯着那守卫,坚定地一字一字道:“……否则,我现在就咬舌自尽!”
那守卫一惊,急忙扑上来。可是却快不过她的贝齿,她当着息风的面,高昂下颌,狠狠朝自己的舌尖咬了下去——一线血红便顺着她唇角蓦地淌下来。
守卫慌了,后悔自己方才竟然摘掉她口中衔枚。息风更是大惊,不顾一切飞身而起,伸手一把捏住煮雪的下颌。
他痛,痛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盯着她,已然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向她摇头,再摇头。
目光由之前的绝望,愤懑,渐渐变柔变软,变成——哀求。
求你别死……求你,珍惜你自己。
哪怕是,为了我……
。
息风的手劲儿可真大,大得叫她拼尽全力都没办法继续咬下舌尖儿去。
伤口细细密密地流出血来,她的口里咸腥一片,可是她却不觉得疼,反倒觉得——欣慰。
这样的疼,花怜就在她眼前尝过,晴枝也在她眼前尝过……她彼时因了酒里的睡药发作,动作受到影响,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此时,终于与他们一样,尝到了啊。
她便微笑,笑容仿佛微光点亮夜色,朝他明媚潋滟。她朝他摇头,再摇头,无比坚定。
走,息风,走吧!
千万别为了我,给了倭国使团口实,叫他们在大明的土地上再纠葛不休;更别为了我,妨碍了大人的大业。
我只是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我无怨无悔,我只是——真的累了。
我想去陪我娘,我想去——陪着花怜一起走。那孩子为了我而送了自己的性命,而我从前,连一个笑容都未曾给过她。
还有——那个人。
我恨他,我希望他也恨我。可是黄泉路上,我还是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
-
【稍后第二更~】
☆、94、木嵘,慕容(3月14日更2)
彻夜推心置腹的长谈,当东王终于捋髯缓缓点头微笑时,东方海天又露出了那神秘又高贵的天青之色。
兰芽心旷神怡,只惋惜手边没有画笔。又不由得想及那只莫名飞来的鱼鹰,它羽毛的颜色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既亮了,两人便起身告别。
东王慈祥地凝望兰芽,“请恕老夫最后唠叨一句:难道钦差不问我东海帮究竟是何来历么?”
兰芽一笑:“不问。反正晚辈年纪小,从前发生的事儿便也什么都不懂,又何必去问?在晚辈心中,东海帮的老少爷们儿们都还是咱大明子民,归心的是创建下咱大明朝的太祖皇帝,这就够了。稞”
东王点头,释怀一笑:“孩子,老夫自问并无你此等胸怀。请受老夫一拜。”
“哎,千万别呀。”兰芽急忙伸手扶住:“您老这么着,是给晚辈折寿呢。遨”
东王却坚持:“钦差总该叫老夫有所表达,否则老夫这颗心如何都不自在。”
兰芽便沉吟下来:“既如此,那老人家便允晚辈问一个问题。”
东王慨然应允:“你说。”
兰芽垂首,用脚尖捻着地面:“当初木嵘大王投奔而来,‘木嵘’这个名号是您老人家给拟的吧?”
东王点头,缓缓眯起眼来。
这孩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直刺要害。
兰芽也没抬头,继续专心捻着地面:“这个名号,老人家您一定不是信手拈来,而是别有深意的吧?”
东王正想开口,兰芽却忽地抬起头来,目光黑白分明直直盯着他:“老人家千万别跟我说,木嵘木嵘,乃是说东方属木,草木峥嵘之意……若只是这个意思,那晚辈又何必问?”
东王便提了一口气:“孩子你为何要问这个?”
兰芽便笑了。
木嵘——慕容啊。字形虽异,字面的解释倒也都说得过去,只是——她绝不相信这读音的相同只是巧合。
在她心中一直耿耿,“皇孙慕容”究竟是何意,又是谁人?
她此时已经越发觉得娘说的绝不是巴图蒙克……那么又从哪儿冒出来个皇孙,还是姓慕容的?
而这个皇孙慕容,跟大人又是否有可能有所关联?
兰芽此时手上没带着折扇,便弯腰抓起块鹅卵石,夹在指头缝儿里转了个圈儿。
“也是巧了,晚辈从前在南京,见过一块匾额。所谓‘两仪三光’,晚辈先时不大明白,回去狠查了些书,才明白那是说“慕两仪之德,继三光之容,归结起来正是‘慕容’二字。晚辈便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