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一脸猥琐的月船又故弄玄虚,十几个郎中又都愤愤甩袖,齐声嗤之。
月船不以为忤,得了步云青的许可,自己躲进小书斋。
夜色渐深,窗外宁谧。
月船这才敛尽了笑谑,黑眸宁静,垂首挽起袖口,露出手腕。
他外表虽然伪装成月船,袖子掩藏住的手腕却还是少年形色。白皙清透的皮肤,堪堪掩住几茎暗蓝的血脉。
他的血尊贵无比,今日却要为挽救几名普通的士兵而献出。
他却毫不迟疑。
他们是大明的士兵,大明的江山都是这些看似平凡的普通士兵用血肉之躯夺取、捍卫。于是即便他血管里流淌的是大明最尊贵的血,这所谓的尊贵也是来自那些士兵的拱卫,没有他们,又何来这血液的尊贵?
救他们是他天经地义该做的事,即便有一天,或许他们也会对他刀戈相向,想要了他的命。
薄刃划过,鲜红的血便凝成了珊瑚珠,一颗一颗涌上皮肤。
他倒扣手腕,将它们都注入葫芦里去。
那葫芦,曾经装过毒害守兵的酒;他此刻还要用那个葫芦,重新换回那几个人的命。
要救五个人,他一个人的血终究有限。血流出足够的分量之后,他顿觉身子孱弱下去。
之前他与兰芽说话时,突然出现的怀贤叫他心下提起防备。他此时身在杭州府衙之中,又正是身子羸弱之时,倘若怀贤有什么动作,他不敢保证能护住兰芽。
于是他叫她走。
乍然那一刻,他从她眼底看见了迷惘。她不解,甚至有些愤怒。
不过只是一刻,她的眼中便又恢复了一片清明。她朝他静静点头。
然后当着众人,她打了个哈哈:“……真是被道长你吓到了。哪里想到竟然是蛊这么邪性的东西!算了,小生自愧才疏学浅,这便告辞。”
她那一刻的灵慧剔透,璀璨明丽得仿佛这天下最最纯净的水晶。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手腕上的疼,便都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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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葫芦,藏好手腕,月船偏头望向窗棂。挑眉一笑,从腰间又搜出几颗黄豆来,朝那窗纸处直丢出去。
豆子破纸,噗噗几声暗响,紧接着外头却紧接着传来“哎哟”“啊”的痛呼。
月船呼啦推开窗扇,骄气地掐腰,捏着兰花指朝向外头:“你们几个小偷!偷师也是偷!”
正是那几个留下没走的郎
中。
郎中狼狈,各自捂着眼睛、按着面颊,便想遁走。
月船却身法极快,身子横掠便出了窗子,伸手拦住他们几个的去路。
“怎地,这么就想逃?”
那几个无奈,顿足道:“你还想怎样!我们是来偷看了,却什么都没看见,还被你暗器给伤了,瞧不是鼻子青了就是眼睛肿了。你怎还没完?”
月船叹口气,有些无赖地一笑:“没这么容易!这就在杭州府衙里呢,我正好就地报官!”
几个郎中恨得牙根儿痒痒,又无计可施。
月船看情形差不多了,便又掐腰一扭兰花指:“叫我不追究也行,我还能教你们几招辨蛊、治蛊的法子……不过你们得跟我说实话,你们今儿明知道自己没那能耐,也这么打破了脑袋也非要揭榜进来,究竟图的是什么?!”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
几个郎中全都一脸宾服,朝月船施礼:“西南蛊祸历来是咱们中原医者的软肋,咱们一直设法,却都找不到辨识和治疗的法子。今日竟得道长传授,幸甚!”
月船眨眼一笑:“那你们就先走一步吧。稍后,贫道这条命还要仰仗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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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过月船葫芦里的“药”,五名伤兵果然有了好转,各自平静睡去。
月船收拾了起身告辞。
步云青亲自送到门外,却停住脚步,道:“道长请将度牒交予本本府一观。本府也好记录在案,为道长请功。”
月船淡淡一笑:“不必了。小道为大明海防略尽薄力,不敢求功。”
步云青面上的客气都散去:“道长不愿居功,本官却也不能不公事公办。道长度牒何在?本官必定要记录才可。”
月船还是推辞:“大人的心意,小道领了。不过小道今天出来得急,度牒并未带在身上。”
步云青面色渐渐难看起来:“道长不是没带度牒出门,而是道长根本就没有度牒吧!实不相瞒,本官已与杭州道会司求证过,无论是道会司、道正司,还是道录司,都根本没有道长的度牒记录!”
“且乌蛮驿出事当晚,有人看见有道长模样的人,曾经出现在乌蛮驿外!怎么会这样巧,道长作何解释?”
月船毫不意外,不惊反笑:“大人觉得小道所为何来?”
步云青冷笑:“依本府来看,分明是道长设法先行设法伤了人,后又自行揭榜来治病。自种自收,故弄玄虚来骗财罢了!”
月船也不急,挑着眼梢瞄着步云青:“不过杭州百姓却都传说乌蛮驿之事乃是倭寇所为……难不成是大人不敢得罪倭寇,又怕得罪停船在此的倭国使团,于是才将罪责都推到小道身上来?大人,好计谋。”
步云青一声冷笑:“来人啊,将这个招摇撞骗、搬弄巫蛊的妖道给本府拿下!”
远处高阁之上,怀贤噙一抹冷笑,冷冷看着这一幕。
他偏头瞄向长乐:“给你师父报仇的机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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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寺船。
之前武士的船舱里闹腾得那般热闹,菊池一山却竟然没有现身,更没有一句话吩咐下来。皆因菊池一山彼时正在亲自接见一位重要的来客。那位来客,正是一路跟随着兰芽,从杭州府衙出来的。
菊池一山屏退了所有人,甚至自己的贴身卫士,关起门来只与那位客人单独说话。
那客人褪去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曾经也是风神俊雅,此时却都只被仇恨冰封。
正是孙志南的幼子,孙飞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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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日快乐~】
☆、58、建文余孽
面对菊池一山的殷勤备至,孙飞隼却是冷漠处之。与菊池一山隔桌对坐,却也始终都没有放开怀里抱着的那把刀。
“菊池家老不必这般客气,孙某此来、所为,也只是为了我大明。孙某之所以愿意与菊池家老,或者说菊池家老的主人——平户大名松浦大人谈这笔交易,也只是为了给我大明除害。”
菊池一山便一笑:“明白。只是还要孙少将军你说清楚才行。”
孙飞隼冷笑:“那孙某便与家老说个明白!家老与孙某都心知肚明,此时我大明引以为患的‘倭寇’究竟是什么人,我大明朝廷想要剿灭的又是什么人。而平户大名保护和借重的,又是什么人。这不过是我大明朝廷与你松浦家的一个心照不宣的哑谜罢了。”
菊池一山又是一笑,不置可否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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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飞隼从小得他父亲孙志南器重,不过毕竟生在富贵人家,与魏强等人交往虽说是虚与委蛇,可是身上却也难免自小染了些纨绔习气。当家门横遭骤变之后,他才仿佛脱胎换骨硌。
从父亲被杀的那个晚上开始,他便苦苦思索一个问题:父亲究竟是因何而死?
朝廷给出的理由是怀仁谋逆,国丈王谓与孙志南、李度等协从。经办此案的万通将表面文章做得也想当漂亮,从这些人府中都查抄出了大量的僭越之物,罪证落实。
可是孙飞隼却知道,他父亲纵然与怀仁有所勾连,但是他也绝不可能谋反朝廷!
父亲一颗为国尽忠之心,他再清楚不过!
从南京被押解京师,由大理寺、刑部、监察院三堂会审,再从刀口之下逃生,他都未曾在意,只是一径沉浸在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之中。
直到他被发配到了东海来,被怀贤收归门下,这个问题才终于迎刃而解。
便如怀贤所说,他父亲孙志南这多年为官,从未出过大错;父亲唯一闭口少谈的,只有当年的大藤峡之战……
那件事只在父亲酩酊大醉时隐约听见过只言片语,父亲说血流成河,父亲说——他也不忍心屠戮那么多妇孺。可是朝廷皇命在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不可违。
彼时怀贤摆摆袖口:“话已然说到此处,你便该明白,你父亲是死在谁的手上。”
孙飞隼咬牙切齿:“晚辈懂了。定然是那灵济宫妖孽——司、夜、染!”
怀仁道:“想要为你父亲洗雪冤情,便要为朝廷建功。眼下便有一桩建功立业的机会摆在你眼前,只看你是否有这个胆量。”
孙飞隼慨然而起:“公公请说!”
怀贤淡淡抬眼:“你是已然经历过一番生死的人,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也联袂保下你这一条命,就连皇上……”说到此处,怀贤略顿。
“皇上如何?”孙飞隼心下一热,急忙追问。
怀贤淡然一笑:“你孙家以谋逆之罪告发,以你身份本该随你父亲一同赴死……可是你却活到此时。你便该明白,这是三法司合力对抗司夜染而保你,皇上更是深明此意——此中道理,你该当明白。”
孙飞隼噗通跪地,北望京师,重重叩头:“谢主隆恩……罪臣之后定然不负皇上!”
“嗯,好!”怀贤含笑起身,亲自扶起孙飞隼:“不枉三法司此番合力抗衡灵济宫,更不枉皇上一片苦心。”
怀贤坐下,幽幽道:“你可明白,你父亲缘何死于大藤峡一事?你更是否明白,大藤峡在西,三法司却如何将你派到这东海之滨来?”
孙飞隼叩首:“还望公公指点迷津。”
怀贤微微闭上眼睛:“世人只道大藤峡一事是朝廷‘改土归流’,废除大藤峡土官,改由朝廷派驻官员……此举可加强朝廷对西南的控制,可是此事不宜一蹴而就,朝廷又何至于大动干戈,甚至叫大藤峡血流遍野?”
孙飞隼急问:“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怀贤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建文余孽!”
孙飞隼心下轰地一声:“可是建文余孽,又与我此时处境何干?”
怀贤转眸望来,目光冰凉:“建文余孽东躲西藏,他们能去的不过是这几个地方:或是北上草原,或是南下西洋,或者西入藤峡,要么就是东进入海……”
孙飞隼也是聪明人,心下豁然开朗:“如此说来,东海也可能藏有建文余孽?”
怀贤点头:“不错!所以朝廷才会严禁海防,清剿倭寇!你以为,朝廷眼下引以为患的倭寇,当真都是倭国人么?!”
孙飞隼面色一白:“难道竟然是建文余孽?”
怀贤无声一笑:“咱家镇守东海多年,对贼情点点收入指掌。若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朝廷又有何愁?朝廷只担心,那群海贼里却事实上藏着建文旧部。这么多年来他们小心招揽沿海渔民入伙,又借助贸易所获积攒大笔金银,更与倭国大名私相勾连,更购买西洋人所造之火器——就连倭国各地大名之间的混战,也有他们的暗中支持……”
“飞隼啊,你是将门之后,你该看得出,这些事已有军事韬略在内,端非普通海贼能为。”
孙飞隼略作深思,重重点头:“公公说得对。这帮海贼想要的,绝不只是博得海上行舟……他们的触角,已然触动江山之谋。”
怀贤便歪头望来:“司夜染构陷你父亲谋反,借皇上的刀杀了你父亲,这是可以认为是因大藤峡之事报仇——可是你觉不觉得,若说司夜染与东海此事也有关联,也说得通?”
孙飞隼便一变色:“东海号东家周灵安,原本就是他御马监治下的皇商……”
怀贤抚掌大笑:“好孩子,你果然与咱家想到同一处去了。倘若咱们能合力这一回揭开司夜染庐山真面、兼之擒获建文余孽归案——你说皇上得给咱们记一个多大的功?”
孙飞隼跪倒叩头:“家父冤情,都仰仗公公。飞隼谨遵公公调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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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池一山只敬酒,却不置可否。孙飞隼盯着这老奸巨猾的狐狸,却也没急。
他既然来了,自然揣着胜算才来。
他便捏过酒盅,仰头喝了。放下酒杯,直盯住菊池一山的眼睛。
“这多年大明朝廷屡次修书与贵国朝廷,希望贵国严查倭寇一事。贵国一直阳奉阴违。究其根底,还不是贵国各地大名暗地里都与海贼有勾连,都仰仗海贼的力量和所提供的火器么?当中,贵家主松浦大人首当其冲!”
菊池一山便也冷冷一笑:“是,又如何?大明朝廷不满,难道要兵发我平户不成?”
孙飞隼回以冷笑:“区区弹丸,如何值得我大明朝廷挥出天子之剑?更何况松浦大人的心思,我大明上下早就看得明明白白——松浦大人之所以容留海贼、支持海贼,在坐收其利的原因之外,何尝不是在等待时机,将这一支力量全都收归自己的麾下!”
“海贼精锐,又如何是倭国现有那些武士可比?”
菊池一山眯起眼睛:“尊驾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明白,就凭这些话,老夫我今晚也不会叫尊驾活着离开这艘船?”
孙飞隼冷笑:“我不是来与你吵架,也不是只为了揭你们老底而来——我来是谈合作,做交易。合则双赢,你我各取所需,兵不血刃,又不伤及两国交情——何乐不为?”
菊池一山挑眉:“说来一听。”
孙飞隼勾起唇角,缓缓道:“……贵方将海贼核心人物交予我方,所余兵马、钱财、盔甲、火器——便由贵方尽数收取即可。”
孙飞隼冷笑抬眼:“我大明朝廷要的只是建文余孽的命,剩余那些人,既然已为‘倭寇’,便索性都留给你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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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幽暗,长乐独自走进月船的牢房。
进牢先打五十杀威棒,这是规矩。月船此时虽然还目光明亮,可是浑身上下还是早已鲜血斑斑。
长乐蹲下来凝着月船的眼睛。
“道长从前从南京守备府的监牢里,侥幸逃脱过一回。道长自诩能掐会算,不如这一回也掐算掐算:此次是否还能逃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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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外出过年,所以此文从明天起暂停,过完年回来哦~~提前给大家拜年,祝大家羊年万事如意、喜气洋溢~】
3张:旧木、旅行商人、
1张:13940882544、泳思
cristal_2014的10花、xueronghua_2007的花
☆、59、为君之道
月船咳了两声,略有伤声。可是他却狐眸微挑,恣意而笑:“你以为呢?”
他向后靠在墙壁上,唇角轻抬:“倘若未曾做好逃生的准备,我又如何会被你们擒住,被关进这牢狱里来?”
他的父祖在南京遇险,却能绝地逃生;更在杭州逃生入海……此两地对他一脉有再生之恩,他如何会死在这两地?
长乐微微眯眼:“却要拭目以待。”
长乐说着挥手,郁卒上前押出月船,拖着他沿着狱中走廊行过。两旁牢房中人听见动静,都拥至牢栏前朝外张望。见了月船,大多数人面上并无特别表情,可是若存心细细辨别过去,在那一群人面上终是有人露出异色颏。
长乐便跟在月船背后,细细辨别这一丝一闪的异色。
月船自己倒是不以为意,双腿被打得不良于行,手上嘴上却一路都没闲着,一壁走一壁朝左右抱拳拱手,嘴上寒暄着:“各位好~,小道月船,是新来的,给先来的各位老少爷们儿问好啦~夥”
只在左右转头之间,偶有目光飘向长乐,露出半点轻蔑。
走了一圈,长乐命人将月船带回牢房,清冷垂眸望去:“道长可明白咱家方才缘何这样做?”
月船嘿嘿一笑:“犯人游街,贫道在外头也曾看过。这回不过是小公公你将游街改在牢内了。”
“非也。”
长乐摆了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