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告诉她,他的身不由己。许多事他一出生就已注定,许多债是父祖便已欠下,许多情势逼得他还要寻求吉祥背后的助力……可是他却更明白她的性子,此时所有的解释都只是托辞。
他其实真正想告诉她的是:他仅有的一点点哄女孩子开心的经验,实则都只来自那个叫岳兰芽的姑娘。那位出自大学士之家,高贵、明丽、聪明得近乎桀骜,不甘身为女子偏要男装行游天下、说要与男子比肩的那个人儿……他这辈子第一次学会心甘情愿地俯首屈就,满心欢喜地受她差遣,屁颠儿屁颠儿地替她收拾烂摊子。只要,看得见她的笑。
可是——这个秘密,他却永远不敢开口。便如同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她灭门当晚……
这世上他没有怕过几件事,可是他却怕这几件。他怕只要他一旦开口,她便会决绝离去,从此海角天涯,叫他再也找不见她……
他不怕她杀了他,如同她一年来一直在他面前念叨的;他只怕她留下他一人,空活在这寂寞的人间。
到时候就算有那至尊的高位,有那辉煌壮丽的宫殿,又与独拥一座寂寞的陵墓,何异?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依你看,皇上对废后曾用心否?”
兰芽一颤。
却轻轻应道:“……可是你觉得,皇上真的爱过贵妃么?”
。
两人各自别扭,各自伤心,一个人却不知何时立在了廊檐之下,幽幽盯着他们二人。
月船先觉察到,便冷冽转眸望去。却见一个大红蟒袍的宦官,
锦袍华丽,面容却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只是那一身锦袍的规制,便足够叫他认出那人身份。
杭州镇守太监:怀贤。
怀贤见月船目光刺来,便问身边的杭州知府步云青:“那两个人,是谁啊?”
步云青忙恭敬答道:“是招募而来的两个郎中。”
怀贤从袖口里取出汗巾,擦了擦掌心的细汗:“什么来头啊?”
步云青一窒:“下官疏忽,因急着救治乌蛮驿守兵,但凡来揭榜的就都叫进去了,还没来得及细细盘查来历。”
怀贤阴测测一笑:“别人倒也罢了,你单单将那道士的身份仔细查了,报予咱家。现在就去。”
步云青赶紧吩咐手下衙役,将月船和兰芽两人带走问话。
院子空了,怀贤目送月船背影离去,回身问一直低眉垂首的小内侍:“……瞧真了,是他么?”
那小内侍这才抬起头来。
阳光映照上去,正是南京守备府里不知生死下落的小内侍长乐。
长乐答道:“回公公,依奴婢来瞧,正是从前到过南京守备府的那个道士。不过后来被仁公公问以缳首,吊死在城墙上来着。不知怎么竟然——起死回生了?”
怀贤便乐了:“如此说来咱家倒要好好会一会这位道长。”
。
☆、54、宫女之死
冷宫。
吉祥倒没想到李梦龙竟然来找她。
吉祥的笑里便带着疏离:“李道长如今在宫里可是大红人。皇上日日不离之外,太后也曾与道长问过药,此外各宫娘娘谁不私下请道长过去,想要个得宠的金丹?”
李梦龙面上一红:“小道也是无奈,不过这也都是宫中求生之法。还望姑娘体谅。”
吉祥便道:“你这些日子倒是与僖嫔走得近。欢”
李梦龙称是:“太后娘娘吩咐小道亲为照料僖嫔娘娘身子。”
吉祥冷笑:“太后是想叫僖嫔给皇上生出龙子来呢!李道长,不用我吩咐,你也该知道自己本分。没的你家大人不在京师,结果回来皇上就生下太子了!岑”
李梦龙忙道:“姑娘放心……”
吉祥这才舒了口气:“道长今儿来找我,所为何事?”
李梦龙忧心道:“小道近来只觉梅影姑娘的情形不大对……少主不在京师,小道总得替少主看顾好梅影姑娘才是。”
吉祥听了便忍不住冷笑:“她到底怎么了?用的着你这般尽心?”
梅影好歹名义上与司夜染对食,吉祥不待见梅影,这情由李梦龙倒也明白。于是他便揣着小心回道:“皇上将小道留在宫里日日不离,虽则也是好事,不过却也将小道拘住。小道有事不便与灵济宫联络,遇事也只好来向姑娘拿主意。”
吉祥冷笑:“你既肯归心,我便必定尽己所能就是。梅影究竟如何了?”
李梦龙为难:“……但愿是小道看错了。”
吉祥便挑眉:“你说。便是错了,我也不怪你就是。”
李梦龙蹙眉道:“这些日子小道陪侍皇上左右,每逢服药,贵妃也必定相陪。贵妃既来,梅影便也时常跟至御前……一来二去,不知是否小道多心,只觉梅影姑娘几次三番在皇上面前——似有吸引皇上注目之意。”
“今日,就连贵妃仿佛也看不下去,托辞梅影端水不小心泼洒了出来,竟然当着皇上的面,一巴掌甩在了梅影脸上。”
吉祥一听便笑了:“果然是个水性杨花的!大人才走了几天,她便熬不住了!”
李梦龙双眉紧皱,不想吉祥竟然是这样的反应。
吉祥瞧出李梦龙情态来,便冷哼一声:“你放心,我虽不待见梅影,却也明白她关系着灵济宫的安危。所以这件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李梦龙暗舒一口气,躬身施礼:“如此便多谢姑娘。梅姑娘的安危,全托付姑娘。”
吉祥目送李梦龙的背影,一抹冷意浮上唇角。
她说她会管此事,也只是为了撇清司夜染和灵济宫,她却没说会救梅影。
梅影,本就是她要除掉的人。上一回梅影提铃,如果不是那个兰公子突然出现坏了事,说不定她当晚早已要了梅影的命。
大包子遥遥瞧见了李梦龙,便忍不住问吉祥:“你怎么与那妖道有了瓜葛?宫里都传这个妖道心怀叵测。”
吉祥便天真一笑:“咱们娘娘身子不好,这多年来的委屈都郁在心里,渐渐积成了病。我见皇上、太后,还有各宫娘娘都信他的丹药,便想着也替咱们娘娘求一副来。再说李道长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倘若肯替咱们娘娘说上一句话……”
大包子叹道:“吉祥你真是个好姑娘,时时处处都只替吴娘娘着想。”
吉祥垂下头去,手指绕了绕辫梢:“应该的。”
大包子忍不住道:“可是我看你这片心怕也是要落了空,吴娘娘并无复宠的意思。你替娘娘着想自然不错,可是你也该替你自己着想。”
吉祥便无邪抬首,茫然苦笑:“我在这宫里……除了依赖咱们娘娘,还能如何呢?”
大包子一句话含在心里,没敢出口——废后已然年过三十,身子又病弱,还能有几年?到时候等废后撒手西归之后,吉祥在这后宫里还不得任人欺凌?
大包子便道:“……这后宫里的女子,不论各宫娘娘,还是女官,宫女,实则都该同一个心思,向着同一个出路。”
吉祥闻言便笑了:“你说获宠么?”
大包子审慎点头:“吉祥你生得这般天生丽质,且性子又纯净活泼,皇上若见了一定会喜欢……如果你想,我会尽自己的能力帮你!”
吉祥却斩钉截铁:“我才不要!我跟这宫里的女人,如何一样?!”
大包子倒也一怔,心下便钦佩之情又油然而起。
这宫里能斩钉截铁说出不屑皇宠的,又有几人?
大包子便也点头:“这也难怪。你从小跟着吴娘娘,看见了皇上的无情之处,你心下对皇宠自然抗拒。”
吉祥咬住唇:“……大包子,你说除了皇宠,我还有什么办法在这后宫里多寻得一些立锥之地?”
大包子在宫中多年,深谙深宫情势,便轻轻道:“除了皇宠之外,也并非没有其他的途径。”
吉祥一喜:“你快说!”
大包子抬起头来:“做女官。若有朝一日能跻身进六尚局,身份虽然不能跟各宫娘娘相比,却也从此有了秩品,在宫里便也可独当一面。就算各宫娘娘,遇事都要求问。”
吉祥眯起眼来,细细回想在清宁宫里见过几回尚宫局左右两位尚宫在太后面前的尊仪,便隐秘含笑,郑重点头:“好。”
废后她既然已经指望不上,她便绝不会死等在这后宫里。十余年的蛰伏已然够了,她要在这片宫墙里营造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如此这般,司夜染在外,她则在内,两厢呼应,待得将来大业成就——她便是当仁不让的内宫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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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自从与僖嫔在清宁宫门前说上了话,从此便也隔三差五到僖嫔的万安宫请安。
今日她一路走来,脑海中盘桓的都是梅影的事。
是谁要动梅影?背后的动机又是什么?
倘若只是与梅影有私仇,那倒还罢了;可是如果想借梅影来谋害司夜染,那她便绝不留情!
沿着宫墙夹道,她一步一步走着,便想起梅影提铃受罚的当晚。
那晚她设了局,没想到另外也有人设了局,且是在她之先。
她瞧见了那个小内监,听见了那鬼哭的动静;事后她小心探听,倒也不难打听到原来是昭德宫的方静言。而那么巧,方静言正是凉芳的徒弟。
于是她来万安宫请安,便来得更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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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万安宫外。
按宫规她是身份最低的宫女,只能走角门。刚到角门外,却听见嘤嘤的哭声。
只见角门一开,两个内监用白布裹了个物件儿抬出来。后头跟着宫正司的女官。万安宫的宫女河汐和海澜跟在女官后头,一路走一路举袖掩面,声息细细地哭。
到了门外,海澜和河汐各自捧了个小包交给那女官,施礼哀求:“这是我们姐妹两个素日积攒下的一点赏赐,求大人带了去,好歹将江潆葬了。千万别循着宫里的惯例,一把火烧了,骨灰只投在乱葬岗……”
待得女官和两个内监抬着尸首走了,吉祥才上前来问。
这些日子吉祥常来万安宫,僖嫔对她的态度极好;再加上河汐和海澜也顾念着废后可怜,对吉祥便也和善。
海澜便含泪道:“……江潆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好几回惹娘娘不快。被娘娘训斥几句,却不自省,回头却找茬儿跟湖漪吵,非说是湖漪撺掇着如此的。湖漪也不让她,两人便拌了几回嘴。咱们却没怎么也没想到,江潆竟然想不开,竟然,竟然就寻了短见了。”
吉祥忙问:“怎么死的?”
河汐垂泪道:“……是用自己的衣带,吊死在房中。”
吉祥忙道:“二位姐姐节哀顺变……看来小妹来的也不是时候,想来僖嫔娘娘也正忧伤。小妹这便告辞,改日再来向娘娘请安。”
说罢还特地嘱咐道:“不想叫僖嫔娘娘伤心,二位姐姐还是不要说今天见过小妹来过。此事僖嫔娘娘定然也是希望越少外人知道越好。”
海澜、河汐便也应下,垂泪回去。
吉祥则循着安乐堂的方向追去。
安乐堂是安置患病或年老垂危的内监、宫女的地点。刚死的内监和宫女尸首也暂送此处,等待内官监启铜符、惜薪司给焚化所用柴薪,然后送宫外的净乐堂焚化。
此处不洁不祥,少有人来。吉祥却是个例外,因为她同样出自不洁不祥的冷宫,又叫了个“吉祥”的好名儿,于是安乐堂的几个掌司倒也都很喜欢她。
她追来便垂泪道:“素日与万安宫的江潆姐姐颇为交好,今日惊悉江潆姐姐竟然寻了短见……姐妹缘浅,无法送她下葬,唯有追来一送。还望掌司大人通融。”
掌司便叹口气:“宫里人情薄,难得你还有此心。便去吧。”
☆、55、幻若罗生
江潆只是个失宠的宫女,兼之自杀又是大罪,于是尸首孤零零停在尸房,并无人看管。
吉祥进去便哭,手却没停下,麻利地挑开江潆的下颌,查看她颈子上的勒痕。
吉祥的哭声凄切,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果然,江潆根本不是自杀,而是先被勒死,然后才吊到房梁上去的岑!
倘若是自杀,她脖子吊在绳结上时,她还是活的。血液流动受阻,便会在绳子处形成一环淤血。但是这一圈淤血不该颜色均衡,由于她体重下坠的缘故,应该是越向下越靠近咽喉的部位越重。
可是眼前,江潆的尸首脖子上虽然也有淤血,可是咽喉处的淤血却并不是最重,反倒呈现一种比较均衡的分布态势。由此可见,江潆被勒窒息时,根本就不是吊在房梁上的!
这样明显的罪证,却轻易逃过了宫正司女官的眼睛,安乐堂也没人管,江潆这条命就这样无人问津——究其缘由,万安宫之主僖嫔便必定脱不开干系。
江潆是万安宫的人,倘若僖嫔要求细查死因,便决不至于如此草草了事欢。
再有一个人……便是湖漪。
此时湖漪又是僖嫔身边第一得宠的宫女……
想到此处,吉祥缓缓勾起唇角,满意一笑。
她没义务替江潆讨个公道,江潆怎么死的与她无关,她也懒得在乎一个宫女的死活。她想要的不过是借此再捉僖嫔一条小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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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哀哀从停尸房里出来,迎面却正瞧见一个小内侍哭着奔进来。一进门就跪倒在江潆尸首旁,放声大哭,口中连连唤着:“姐……是弟弟害了你。”
吉祥原本想走,却停下了脚步。
她认出来了,竟然是大包子的弟弟,小包子。
她没想到小包子竟然跟江潆还有这么深的情分,小包子的话里就更是话里有话。
她便重新滴下泪来,走上前,惊讶道:“小包子,你怎么也来了?”
江潆死得突然,没经怎么查问,直接就送到安乐堂来,不出一个时辰就得送到净乐堂去火化——小包子才得了空追过来。没料想这边还有人在,被吓了一跳,忙抹一把泪眼,抬眼去瞧。
小包子便一愣:“吉祥姑娘,怎么是你?”
大包子跟吉祥有交情,时时处处都维护着吉祥,小包子自然明白哥哥的心意。于是他自己心下,便也自然对吉祥高看一眼。
吉祥便含泪道:“这些日子常替我们娘娘到各宫请安,便也在万安宫里结识了江姐姐。我是冷宫出来的人,旁的宫人都嫌我不祥,万安宫里也就只有江姐姐好说话……没想到她就这么去了,我好歹也要追来一送。”
小包子便又哭出来:“江姐姐要是天上有知,想必也会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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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哀哀哭祭了半晌,吉祥出来特地去跪倒安乐堂掌司面前,将自己荷包里仅有的十几个铜钱都倒出来,双手捧给掌司:“奴婢多年在冷宫,并无半点积蓄。这十几个钱是奴婢到清宁宫那边,偶尔遇见太后打赏幸而分得的。十几个钱真是不多,却是奴婢在宫里这多年唯一的一点积蓄,奴婢都拿出来,恳请大人代为周全,好歹求宫正司的大人们,赏江潆一副棺木,不要化骨扬灰……”
小包子一见,便连忙也浑身上下寻找。大出吉祥所料,这小子竟然从衣衫各处夹缝儿里搜检出小块儿的银子,还有金角子、指甲盖大的珠子等不少金贵的东西!
那掌司瞧见了也是大惊:“小子,你好大的胆子!”
小包子连忙解释:“掌司大人千万莫误会!不是小子手脚不干净,而是小子负责长街洒扫,寻常里倒也有机会从灰尘里碰见哪位主子娘娘头冠上掉落的金叶子,或者哪位公公、女官大人失落的银角子。小子也不知是哪位的,更没人来找,于是便都带在身上。若有人来问,小子自然原物奉还的。”
小包子垂泪:“可是这一回小子也甘愿担了罪责,只求大人将这些拿去,给我江潆姐姐好歹买一块坟茔地,别叫她孤魂飘荡在乱葬岗,再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