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已然能看见那个答案的轮廓……却又全然摸不到那答案的边沿。
她急得恨不能顿足捶心,可是她却坐得更直,更静。
“大人不告诉我,也是不想我走入周灵安的覆辙吧?那些不该被探知的事,我若知了,纵然不是大人下令,也会有人动手除了我去……而我一旦知道了那人的那个秘密,说不定也会如周灵安一般,以此要挟,想要得到我不该得到的东西。”
月船凝视她,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那些事情一点都不好玩。倘若我能选择,我宁愿让那一切都与你沾染不上半点干系。”
兰芽转眸凝望他的眼睛。
心下无声地说:“可是该怎么办呢,冰块?你的事,我已然有了牵连,而且牵连日深。纵然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可是我却并不想远远躲开。纵然明知危险,却也想越知越多……那些事,如果多了一个我了解,你是不是便不必永远那般疏离和孤冷?”
他迎着她的目光,眼波闪动:“你,想说什么?”
她一笑垂首,轻轻摇头:“没有。”
他只能轻叹一声:“距离三更还有一会儿。这段时间里,若半点答案都不给你,你也不会善罢甘休——不如,你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关于煮雪的故事。”
煮雪不在船上,息风又不肯说她去了哪里,兰芽凭直觉猜,煮雪定是被司夜染派去营救花怜。于是对于煮雪的故事,她便更好奇了。
兰芽便一拍掌:“成交!”
。
煮雪的故事,听得兰芽唏嘘不已。更没想到她的父亲菊池一山竟然就在天龙寺船上!
兰芽垂首道:“天龙寺船进贡而来,早早便向市舶提举司上报使团商团名单,大人当早就知道了菊池一山此来。于是大人运筹帷幄,怕是已做好了安排吧?”
他却轻轻摇头,转眸望来:“别忘了,煮雪是你从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里救下的,更是你带她南下而来。”
兰芽怔怔:“可是这一回,当真要叫煮雪与她父亲决裂了么?纵然菊池一山是倭人,是松浦大名最重要的家臣……可是他却也是煮雪的父亲。”
兰芽失去家人,她最明白那种永远无法痊愈的悲怆。更何况,是要让煮雪亲自与她父亲对峙而战!就算胜了,那煮雪的未来——又该如何自处?
月船垂下眼帘:“煮雪从未将菊池一山当做过她的父亲。她恨他,为了她母亲而痛恨菊池一山。当年她母亲去世,她便也奉着她母亲的衣冠冢,甘愿住进寺庙,而不再当什么菊池家的小姐。我那时遇见
她,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帮我,杀了菊池一山’!”
兰芽怅然点头:“煮雪的风骨我已有所体会,我也相信她能大义灭亲——只是,不管她承认还是不承认,菊池一山终究是她的父亲。所以我求大人,倘若还有半点余地,也请不要让最后那一幕——煮雪要与她父亲拔刀相向的事情发生。好么?”
月船深深凝望她的眼睛,看见她努力掩藏,却并未曾真正消失过的哀伤。
他无声叹息,垂下头去:“……好,我记下了。”
更梆再响,已是三更天。
兰芽便紧张起来,正要说话,突地被月船攥紧手腕,口被他掩住。
她惊讶抬眸——
她并没听见任何动静。倘若虎子已然带人来了,她不信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色里,她当真就什么都听不见。
倭寇,在她脑海中总归是匪,是乌合之众,他们凭什么能当真拥有这样来无影去无声的高手?她不信!
可是月船的目光,却叫她再不敢怠慢。
这么久以来,她仿佛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眼中——那一向冰冷平静得宛若冰冻湖面的眼中,漾出一丝忧色。便是那么些回,他跪倒在皇帝面前,与皇帝说那些生死一念之间的话,甚至被皇帝动辄要了性命时,他也未曾这样过。
她便屏住了呼吸,乖顺遵从着他的肢体指令。
杭州六月夜,花香满钱塘。
在这样宁谧而美好的夜色里,极轻极轻,仿佛有衣袂之声横掠半空,却又似乎只是飞鸟羽翼轻展而过。
这声音却只落进了月船的耳鼓,兰芽依旧什么都没听见。
月船伸臂,一把将兰芽抱进怀里,将她双手绕住他脖颈,腿盘在他腰间。伸手树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夜色里,起风了。
乌蛮驿前的旗风原本萎靡着,忽地挺直了筋骨,昂起了头颅,接下来——随着一股疾风,便哗啦飞扬起来,拍打着旗杆。
几个守门的官兵也隐有警觉,不由得举目四望,目光却都湮没在幽蓝的夜色里。
☆、49、鬼蜮乱波
万籁俱寂里,冷不防乌蛮驿门口传出几声惨叫。凄厉之声划破夜色,叫人心头惊惊跳起!
兰芽忙回身,想要去看。她抬眼,只见夜空在幽蓝之外漫出一片诡异的深紫色。
就在这样的天幕之下,他的眼蓦地泛起一片颜色——那颜色,竟也与夜空一般,呈现出诡异的深紫色。
兰芽一惊。
他却已然拧身纵向巷口,衣袂翩展,却无半点声响泗。
兰芽忙顺势朝乌蛮驿望去——
只见地上一个官兵正在痛苦抽。搐,浑身的鲜血唐!
另外四个人闻声都奔上前来,惊愣望向周遭——地上有人受了伤,可是却根本没见到有凶手出手,更没看见是如何伤到那个官兵的!
兰芽的心也提起来,死死盯住那个受伤的官兵。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又是一声惨叫!
原本立在旁边的四人之中的一人,也忽地捂住心口。只见他凶口处突显刀痕,血肉模糊糊;他疼得五官恐怖地狰狞,接下来便是口喷鲜血!
电光石火,接下来第三人诡异地身形被吊向上,脚底离地,仿佛房檐之下藏着人,用绳索将他缳首而上!
另外剩下的两人惊得魂都飞了,各自抽出佩刀朝夜色空气疯狂砍斫,口中惊惶狂呼:“谁?究竟是谁?出来,爷爷我跟你拼了!”
喊声未落,第四个人便猛地身子凌空翻转,继而噗通落地,手中佩刀震飞,而他双腿仿佛被什么绊住,被直挺挺拖着滑向一侧。
最后剩下的那个官兵宛如独堕地府,周身颤而无法自持,手上的刀却兀自挥舞着,不肯被恐惧击倒。
这样惨怖的叫声不仅叫那几个官兵断魂,仿佛也惊吓住了夜色里埋伏的黑色身影。几条身影原本疾行窜向乌蛮驿的方向,却在中途犹豫着停下了脚步。这迟滞叫兰芽终于看清了夜色里的黑影,瞧他们正在夜色中比划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嗤……”
月船终于低声笑了,狭长眼眸闪过一星狎光,在深紫色的夜幕衬托之下,仿若狐眸。
兰芽便拽住他衣领,拼力摇晃,借此问他:他笑什么?而眼前这一切,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船唇角轻蔑微挑,目光未离开乌蛮驿门口,压低声音对她道:“……他们以为是‘乱波’。”
什么“乱波”?
兰芽瞪眼追问。
他蔑然而笑:“倭国,修习忍术之人。来无影去无踪,可以杀人于无形。从来都是倭国各大名手下最王牌的刺客,替他们执行最艰巨的任务。”
兰芽心便一沉,便也忍不住低低问出声来:“那些官兵果然是死在‘乱波’之手?……你答应过我的,会保全他们……”
他这才收回目光,垂眸望她。
清朗宁静,宛若九天高月。
“……我答应你的,几时未曾兑现?”他说着,利用两人此时姿态,便伸手重重拍了她翘屯一记。
兰芽也顾不得自己此时藤缠树的尴尬,霍地回身一指乌蛮驿方向:“那他们……?!”
他眸光悠然一闪:“……死不了。”
。
月船说的没错,那些黑衣而来的海贼果然以为是“乱波”动手。否则怎么就连他们都没看清,那些官兵就那么狰狞地倒地?
他们比着手势,互相询问:“乱波是几时来的?咱们怎么都不知道?”
乱波是倭国大名等高等贵族才豢养得起、支配的了的,平素身份极其隐秘;除非是极其重要的任务,比如刺杀政敌等,才会叫他们出手。
眼前夜袭乌蛮驿,虽说贼斗官是危险之事,但是以乌蛮驿的守备级别来说,任务完成并不艰难,原本没有必要派出乱波才是。
话又说回来,倘若真的要派出乱波,又何必要叫他们再出动?这不是多此一举?
人心浮动之时,虎子压低头上斗笠,猿步猱身一马当先冲上台阶。俯身探向那几个官兵鼻息。星目骤寒,瞳孔缩紧。
山猫见状连忙上前问:“大王,怎么了?”
虎子伸手将那几个官兵眼皮抹下:“……死了。”
虎子回身便一声唿哨,命令手下撤退。虎子亲自殿后,直到目送手下安全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离开。
而此时杭州城中已然警梆四起,杭州府与杭州都卫兵马已然出动。纵然还未到近前,马蹄声铁甲叶子声却已然穿破夜色雾霭,传到了耳畔。
山猫便催:“大王,走吧!”
兰芽也瞧见了,紧张得揪紧月船衣领,急切问:“怎么办?”
虎子凝立街中,身子仿佛微微一晃,霍地回首,望向巷口方向来……
山猫更急,不管不顾扯住虎子衣袖就走。虎子这才拧动身形,反手拖住山猫的手肘,两个擅长轻身功夫的人,腾身而起,不多时便飞檐走壁而去,身形消失在茫茫夜色与白色雾气里。
。
目送虎子背影远遁而去,兰芽心下不知是悲是欢。
欢喜的是,虎子侥幸逃脱而去;悲的却是,他此时已是匪,她自身为钦差,却眼睁睁纵了他去……她对不起朝廷,对不起那生死不明的官兵,更对不起——爹爹多年来的教诲。
月船垂眸望来:“咱们也走吧。”
她便急了:“咱们怎么能就这么走了?那几个官兵生死未卜!”
他傲然挑眉:“杭州府也有郎中,就算多是平庸之辈,不过拖住这半个晚上当还有把握。明天一早,他们若无法子必定会发官榜征募郎中,到时候咱们再去卖药。”
兰芽便也点头。
此时若留在此地,纵然上前是为救人,却也解释不清。
兰芽只捉紧他衣领,低低问:“大人可保证那几个人今晚性命无碍?明日是否会有把握?”
他隐隐一叹,伸手捏她鼻尖:“你说呢?”
。
杭州城墙高,却拦不住虎子。
山猫虽然身手不及虎子,手里却有飞虎爪。两人纵横城墙之上,墙上官兵蜂拥而至,却不及他二人伸手灵活,几个腾跃已然翻过城墙,落到城外。
他二人此举,不过掩人耳目,叫官兵以为今晚出动的海贼都同样翻墙出了城——实则他们还都留在城内。原本,他们也都是城里的居民罢了。
出了城,山猫还没忘了冲朝他射箭,却因距离太远,箭矢只射中他脚后跟地面上的官兵做了个蔑视的鬼脸。
山猫得意够了,才发觉木嵘大王神色不对,忙收了笑谑,跟上来问:“大王怎了?”
虎子目光沉重。
山猫如何能明白他此时的心情?爹从前在辽东带兵,爱兵如子,爹说过每一个兵卒都是大明的一座长城。只有还有一个人在,便有一个人以血肉之躯保家卫国……可是他却不得不朝他们挥下屠刀。
虎子摇了摇头:“没事。”
山猫便道:“……莫非大王也觉今晚‘乱波’抢功?今晚本来没乱波什么事,咱们弟兄就够了,谁知道他们竟然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出动,叫咱们瞧见无声无影就死人的场面——连小的都险些被吓尿了裤子。”
虎子心下知道有月船,也疑心是否当真是乱波动的手。乱波的名气很大,可是他还没当真与乱波交过手,今晚就更是连个踪影都没瞧见——倘若真的是乱波,那他倒真该悬心。
虎子便道:“……虽则咱们被不明就里的百姓唤作‘倭寇’,可是咱们东海帮却都明白咱们跟倭国人之间不过是生意伙伴,他们给咱们提供据点,他们也借咱们的名头出海贸易牟利,可是他们却没权利干涉咱们帮内的活动。可是今晚乱波却突然出动——松浦大名的手未免伸得也太长了!”
山猫也点头:“此次倭国进贡,松浦大名本就是实际操控者。此时天龙寺船就停在码头,乱波便必定都藏在船上。他们觊觎咱们东海帮的力量,早就想打破生意伙伴的关系,而将咱们收归麾下,听他调遣了。”
虎子点头:“叫手下兄弟都提高警惕。本大王要出海,面见四方龙王。”
。
杭州出事,杭州府和杭州都卫都将事情报告到杭州镇守太监怀贤这里。
怀贤此时却在书房内,独对着一封密信。
此信来自京师,皇宫。
信上娟丽小字写:“……窃闻司夜染南下。杭州为必经之地,义父的良机已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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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波是忍者的早期称呼~明天见。】
谢谢彩的23花,x光波的红包~
9张:cathy
1张:Constance201259、791596405
☆、50、她早该死
司夜染南下,梅影孤惶无依。
贵妃因答应了将僖嫔送到皇帝面前去,随着约定日子的即将到来,便也一日一日地苍老和惆怅下去,对待宫人,时不常便会发脾气。就算是梅影和柳姿,也时有责备。
梅影的生活里有两重天,一重是司夜染,一重便是贵妃,如今这两重天都距她杳远,她便将全副的精神都花在凉芳身上,死死盯着凉芳的一举一动。
凉芳与僖嫔越走越近,虽然是仗着学戏的名头,又有太后和贵妃双方的首肯但是这总归难免引起些风言风语。也都怪僖嫔原本在宫里就是众矢之的,凉芳又是新进宫的,结果一进宫就成了昭德宫的首领太监,样貌又太过出众……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呢。
此事很快便传进梅影的耳朵里。而传递这消息的,便是薛行远。某日只是在宫内偶遇闲聊,薛行远只轻描淡写说:“……我师父教僖嫔娘娘学戏,当真是倾尽了全力。白日里镇日镇日留在万安宫里陪侍僖嫔娘娘不说,回来还茶不思饭不想,时常盯着一处便出了神。奴婢当真担心我师父的身子骨。”
薛行远尽量说得显似无心,梅影却听得心下惊涛拍岸克。
凉芳是灵济宫里送进来的人,若有半点差池,皇上和贵妃都势必归咎到司夜染的头上!此时六哥不在京师,她便打定主意,必须要替六哥死死盯住凉芳。
梅影本就是有心的人,再兼之她在宫里的地位,万安宫里失势的宫女江潆便被梅影收归麾下。于是凉芳在万安宫里与僖嫔的一举一动,便都落进了梅影的耳朵。
梅影便大恼。
这一日听闻凉芳又窝在万安宫里,话里话外都是教僖嫔如何取悦皇帝的同时,又该如何教贵妃不生防备之心……梅影便有些按捺不住,索性独自到了万安宫门后头的角门外,等着凉芳出来。
等了许久,方见那角门隐秘而动。不多时凉芳走出来,却又回眸去望。继而随着簌簌的衣袂响动,却是僖嫔亲自送了出来。
两人不知外头有人,以为这个时辰日光最毒,定然所有人都躲去乘凉午睡,便撑开胆子四目相对。
今日两人练的一幕戏正是才子佳人的戏码,正在面热耳酣之际,僖嫔一双眼波轻灵如水,桃腮染红,便惹得凉芳一把抓住她的柔荑,死死攥在掌心里……
京师的六月,长街里被日头明晃晃地烤着,梅影站立良久,心下的火早已越燃越盛。眼见如此情景,自然是头顶一连串的炸雷劈过。
她上前一步,厉喝道:“凉芳,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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