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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黄门拿来了几张画像对他说:“主子爷,当年的画像已经被焚毁了许多,这些都是先帝爷自己的丹青妙笔,一直封存着,故而没有被焚毁。”
先帝爷当年对兰贵人的喜欢非比一般,一张张看去,只觉得先帝的欢喜与宠爱跃然纸上,只怕爱之深便恨之切,可到底也不舍得把她就此诛杀,只让她去冷宫里了此残生。他只记得那时候,兰贵人说自己冤枉,可是证据确凿,无人相信,她不愿意蒙羞,到底还是自尽了。
兰贵人是刚烈的性子,宁折不弯,他漫不经心地翻过这几页纸,淡淡问:“当年兰贵人的事儿,可有什么说法么,那侍卫到最后如何处置了?”
黄门道:“侍卫自然是扑杀了,只是这侍卫据说原本是德妃娘娘宫里头的,上个月才转到兰贵人宫里,好端端就出了这么档子事。”
宇文夔做了十多年的皇帝,自然有着超乎寻常的手段和政治嗅觉,他看着画卷上目光温顺的兰贵人,心里轻声叹说,只怕这事很多人都想岔了吧,事无绝对,可他心里头明白,父皇当初只怕是被羞恼冲昏了脑子。
他又翻过一页纸,微微一愣,这一张的画像上头有两个人,出了兰贵妃,站在一边儿的那个穿着华丽的少年,便是他的五皇弟了,当初小时候,他仗着自己年长,对这个弟弟也不算十分好,可偏偏那时候,他也笑得和气温柔,可自打兰贵人出事之后,一切就变了,他几乎再没见过他,只隐约记得他越发的冷戾了。
宇文夔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少年身上,那时的五皇弟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还没有长开,可只一眼,他就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熟悉感,他盯着这张画像看了很久,一个名字沉甸甸地坠在他胸口。
*
中秋一日比一日近了,严鹤臣的消息再也没有传来,明珠坐在桌边,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抖,她生怕自己闲下来脑子里就转过许多不好的念头,就连腹中的孩子都无法安抚她的内心,这日入夜,宁福偷偷走进来,他轻声说:“夫人,奴才有大人的消息了。”
明珠的内心猛地揪紧了:“你快说。”
“征西侯奸诈小人,买通细作,在严大人出巡时暗中刺杀。”宁福不敢看明珠的脸色,继续说,“这是河间府传来的消息,不是严大人给我的,真假也未可知,只是事出有变,大人原本和我说过,若是三五日都没有往回递消息,就让我找机会把夫人送出宫去。”
宁福抬起头,低声说:“夫人,中秋那日,阖宫饮宴,我们就在这一日密谋出宫,送您去河间府。”
第74章
八月十五。
一年一度的中秋; 皇上设宴于清凉水榭,明珠到的时候,槿嫔、郑容和其他几位妃嫔都在; 独不见皇后; 只听得有品阶低的宫妃轻声道:“主子娘娘好烈性,自大皇子夭亡之后,谁的面子都不卖,这样的日子都不出来主持后宫了。”
皇后这性子确实是这样,当年京中的贵女,如今一步一步母仪天下,只怕没吃过什么苦头,只是过硬而易折; 皇上的神情之中就能瞧见诸多不爽来。本就是家宴,众人坐在一块儿; 本该饮酒的,但明珠推脱身子不爽; 换了茶水。她坐在末尾,也并不张扬。
众人的目光看向她似乎有几分怜悯,可明珠全然不顾,她只知道今日只需她借机离席; 宁福就能送她去严鹤臣身边。
宴会进行一半; 原本安排的歌舞都取消了; 郑容笑得花枝乱颤,以茶代酒敬了皇帝好几杯; 皇上也难得心情好起来,赏赐了众妃不少珍奇。突然,一个小黄门一溜烟地跑过来,附在皇帝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皇上的脸色登时就变得铁青,他猛地把桌上的茶盏掼到地上,声音已经怒极:“皇后真是好大的胆子!”
猛地站起来,抬步就往外走,独留下众妃面面厮觑,容妃站起来主持大局,让局面没那么尴尬,约么过了一刻钟,就传来了皇上的旨意,皇后姚氏,目无尊长,有违女训,降为贵人贬去冷宫。
这无异于是平地惊雷,把水榭里的众妃都吓了一跳,就连明珠也觉得震惊,有人问小黄门说二皇子怎么办,小黄门摇摇头:“您就别难为我们了,您说连主子娘娘都被贬了,皇上日后也不会太待见这孩子,您说是不是?”
可怜见的,明珠默默把自己杯中的茶水喝完,有小宫女上前给她添水,明珠摆了摆手:“我出去更衣。”
走出清凉水榭,宁福不露痕迹地出现在她身边:“一切都安排好了,一会儿从午门的角门出去,今日布防,换班的是严大人的人。”明珠点点头,宁福引她到偏殿,殿里已经准备好了一身宫女的行头,明珠三下五除二地换好,她自己本就做过宫女,对这些十分清楚。
除了偏殿,明珠低着头垂着眼,活脱脱就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宫女,宁福和她走在长街上,小声叮嘱:“夫人千万别累着自己,我们还来得及。”
明珠心里头只觉得长了草一样:“和严大人联系上了么?”
宁福轻轻摇了摇头:“还没,最近战事紧张,信鸽已经不能放出来了,严大人自然也不能和咱们联系了,只是前头战报传来,消息依然不算坏,只是不知道大人那边儿出了什么变故,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过夫人放心,我们绝对是有全身而退的本事的。”
虽然信鸽不能放了,可明珠依然挂怀的是前几日他遇刺的消息,一连几日,也不知道伤在那了,伤得重不重。
就这么说着,在前面的拐角处跑出来一个孩子,呜咽得可怜,没留神就撞向了明珠,明珠担心自己的孩子,下意识扶了他一下,没料到那孩子抬起头,竟然是二皇子。明珠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完了,果不其然,下一秒二皇子就抱住了她的腿:“莘乐姑姑……”他哭得可怜,鼻涕眼泪满脸,宁福低声道:“夫人,此刻不得就留,快走!”
明珠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她咬了咬牙,轻声对二皇子说:“你不要怕,以后有事,依然可以找莘乐姑姑,只是姑姑今日有事,着实脱不开身,你乖乖听话,可好?”
二皇子迷蒙着抬起泪眼看着她,乖乖松开了手。明珠也是即将要做母亲的人,看到这样的场面,只觉得心中分外不忍,可到底狠下了心,摸了摸二皇子的头,转头向午门走去,走出一箭之地,她回头看去,二皇子依然站在原地。
宁福知道她心里的所思所想,低声劝道:“奴才知道夫人好心,只是这宫里头的可怜人太多,不是人人都值得夫人怜悯的,今日若二皇子说漏了嘴,只怕我们就不能离开这的。夫人的善心,应该先想想自己,再保全别人。”
明珠轻轻嗯了声说我知道了,而后继续向午门走去,午门布防的二等侍卫看得眼熟,宁福轻声和他说了几句,他就侧开身放行了,外头停了马车,宁福拿来凳子送明珠上车:“车上摆了靠垫,尽量不伤及夫人,这车也是经过改良的,没有那么颠簸,只是夫人若是觉得身子不适,要随时告诉奴才。咱们府上的武士都在暗中保护着咱们,夫人不要担心安危。”
他坐在了车辕上头,马车立刻辘辘地行了起来,明珠扶着车架,轻声问:“二皇子会把我们的行踪说出去么?”
宁福轻声道:“奴才不知道,只是这宫里长大的孩子,早就懂得看人眼色了,您别看他年岁小,若是他日后想要指望夫人能够帮他,他就不会傻到此刻就说些不该说的话。”
明珠心里听得一阵唏嘘,把帘子放了下来,倚在了车厢的墙壁上,车上放了一些点心和吃食,明珠一点也吃不下,宁福说这一路要走三天三夜,除了晚上睡觉都不能休息,明珠从没有这样紧张的赶路过,心里却没有什么恐惧,她只是不安。
严鹤臣的安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压在她心上。
天气已经慢慢带着寒意了,车上已经放了明珠的风氅,明珠把衣服披在身上,在第二日早上启程的时候,宁福说紫禁城已经围得像个铁桶了,就连他们在京城里的宅子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宁福皱着眉头,低声说:“这架势,不像是宫里走丢了人,倒像是要把咱们抄家似的。”
他不懂其中的关节,可明珠心里头却明白得紧,这只怕是皇上猜出了什么,才着意想要从他家里面找到什么证据,明珠倚着车架,轻声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到?”
宁福想了想说:“约么明日晚上就能到了,只是河间府离京城太近,是我们大乾的最后一道屏障,这位置十分紧关节要,最近的关卡都十分的紧。”
一路有惊无险,一直到第二日暮色四合之际,明珠终于看见了不远处那座巍峨高大的城池,她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可从没有任何一次,比今日的心情更为激动。
守成的小将抬手止住宁福的车架:“来者何人?”
宁福亮了牌子:“枢密使严大人的马车。”那小将对左右示意,要去掀开帘子,宁福登时恼了:“这是严大人的家眷,不方便在这个时候露面吧。”
那小将军说:“将军有令,来往车辆必须彻查。”
宁福还要再说什么,明珠心里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之蚁,她抬手便把帘子掀开:“有什么怕人看的,你们查吧。”
那小将军一抬头,就看见帘子后面那张嫣然无方的面孔,他立刻抱拳:“多谢夫人体谅。”
城池外头聚集了许多流民,看见明珠的车架上坐着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子,立刻集结在一起:“夫人,救救我们吧。”
明珠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里面有些碎银子,递给宁福:“这是枢密使严大人的赏赉,留给你们买些食物吧。”
那些流民立刻喜上眉梢:“多谢夫人,多谢严大人!”
宁福看着眉宇间一片宁静的明珠,微微笑了笑说:“夫人好本事。”这话是真心实意的,明珠人还没有进城,就已经给众人留下了一个好印象,甚至连带着把严鹤臣的功劳都记了进去,严鹤臣早年间只会让人觉得心生畏惧,可如今因为有这样一为温顺的夫人,好像众人对他的恐惧已经消减了许多。
明珠摆了摆手,车架已经向郡守府驶去,郡守府的侍卫比城外的小将军还要严苛,又耽搁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行,明珠扶着宁福的手轻声问:“严大人在何处?”
侍卫指了一个方向:“枢密使大人的院子在那边。”
明珠穿过十字甬路和抄手游廊,秋日的庭院还十足十的气派恢弘,明珠根本无心赏景,她的步子极快,一直走到寝房门口,外头站着的两个小厮都十分脸生,把明珠拦在了门口,宁福怒极:“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夫人!”
没料到那小厮刚正不阿:“没听严大人说有夫人要来,您稍后,我进去通传。”
莫名地听到这句话安心了几分,明珠拍了拍宁福:“你去吧。”
过了一会儿,那小厮出来了:“容奴才多问一句,您是哪家的夫人,河间府里各位公候的夫人,前几日大人已经都见过差不多了。”
明珠懒得理他,抬手把他推开,大步向房间里面走去,掀开帘子,就看见严鹤臣坐在窗边看书。他的皮肤很白,身上穿着赋闲时的玄端,头发没有束起,就披在身上,旁人这样的装束只会让人觉得放浪形骸,可严鹤臣一手撑着腮,一手翻书的样子,好看得不像凡人一样,显示出几分消沉的风流来。
他的眼睛落在书页上,眉心微微蹙起:“怎么回事?”而后慢慢抬起头,声音骤然一顿,手中握着的书卷啪地一下掉在地上。严鹤臣错愕地看着明珠,像是第一次看见她一样。明珠的眼睛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蓄满了眼泪,这半个多月的日夜悬心,终于在今日放了下来,严鹤臣依然好端端地在她眼前,鲜活的,温热的。
严鹤臣长叹了一声,看向她身后的宁福,低声叱道:“怎么把夫人送来了?原本我是说过,若是我这边儿没了音信,一定是事出有变,要护着夫人,最不济也要送到我身边。只是还没有到这样严重的程度,你此刻送夫人过来,若是被皇上知道,只怕是以为我要起兵谋反了。”
他还在有条不紊地和宁福说话,明珠的眼泪已经一串又一串地掉下来,宁福摸着鼻子小声说:“因为还有一桩大事……”他话还没说话,严鹤臣已经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宁福哦了一声:“那让夫人自己和您说吧。”说完就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所有的人都走了,严鹤臣终于把明珠拉进自己的怀里,他摸着明珠的头发一点一点把她的眼泪擦下去,轻声哄着:“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好好的么,你别哭了,小心伤了眼睛。”
第75章
血雨腥风都见得惯了; 严鹤臣依然怕极了明珠掉眼泪,只是她眼泪多得好像擦不完,严鹤臣放下手; 倚在靠背上; 眼睛里含着几分笑:“晚晚,你不可以这样子哭,我实在受不住了。”
明珠抽噎了两下,而后反倒是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起他来,她轻轻去拽他的袖子:“孟承,你让我瞧瞧,可是伤到哪里了?”他穿着白色的玄端,领口没有系紧; 里头的肉皮儿和层叠的纱布就透了出来,明珠看着又眼圈泛红; 口中喃喃:“怎么好端端就伤着了,不是说好了不往前线去的么。”
“小伤而已。”严鹤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就把前几日的腥风血雨寥寥带过了,那日他奉命督查三军,行途未半,街市上头突然有人掏出火铳; 枪口就对准了他; 身边儿的侍卫扑上来挡了一枪; 当即就倒在血泊里,今日才勉勉强强把人救回来; 他的胸前也被残余的□□击中,血流不止。
城中混入了细作,消息一律不准散出去,也不许外头的消息进来,严鹤臣昏迷了整两日,第三日开始,信鸽已经不能再放出去了,早就知道明珠会心急如焚,没料到宁福这样快的手,就把明珠送到了他身边。
严鹤臣细细地打量着明珠,原本这女郎便是巴掌大的小脸儿,莹然的眼睛,如今许是这几日的颠簸,脸盘儿比以前更小了几分,眼睛楚楚地瞧着他,当真是我见犹怜。
“征西侯的父亲和武帝征战南北,共打江山,武帝薨逝之后,景帝即位,征西侯的侯爵世袭给了戴万山,他不满于偏安一隅,试图染指我大乾江山。”严鹤臣把明珠拉在身边的凳子上轻声说着局势,女子不得干政,说得好像理直气壮似的,可若不拿她当后宅妇人,而是自己的伴侣朋友,那当真是没什么说不得的。
“当年的征西侯的确是了不得的角色,武帝本想把帝位传给征西侯,一改家天下的局面,可到底比不过朝臣反对,还是把皇位传给了景帝,其实依我看,戴万山比景帝,更适合坐皇位。”严鹤臣说话的时候轻描淡写的,明珠莫名一阵酸楚,严鹤臣心里头怕是不怎么看得起这个父亲,甚至觉得征西侯的本事比自己的父亲更大些。
“如今两军鏖战,难分伯仲,”严鹤臣摸了摸明珠的头发,“其实我更乐意你待在京城里,哪怕在皇宫都比在这杀机四伏的地方强,可是啊……”严鹤臣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拉着明珠的手贴在自己心脏的位置,隔着层叠的衣服,明珠能感受到他跃动的心脏,在狠狠灼烧她,明珠垂着眼睛,指尖还停留在他的衣服上,严鹤臣把她搂在怀里,下巴放在明珠的肩膀上,这是他最习惯的姿势,身体能和明珠紧紧契合在一起,“可是啊,小明珠,这里太想你了,前几日躺在床上,白日夜里都在想,也不知道你好不好,开不开心,有没有人欺负你。所以你过来,我一点都不怪宁福擅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