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二人已非初见,此刻再见彼此心照不宣之余,少不得依着礼数略作寒暄,随即保持恰当距离,一前一后先往清和院去。
除了江氏外,大吴氏和小吴氏这对西府长辈也在,明天奉圣阁夜宴才是合家相看的正式场合,今天只算小辈之间的闺阁交际,唐加佳依礼先拜会长辈,你送礼来我收礼,不必细表。
只说水榭这一头,贵客一到,茶点便撤了下去,下人鱼贯出入,换上开席前的冷盘果酒。
江玉翘着下巴吩咐下人去外头等着,一会儿看她眼色再上热菜,款款落座后就嗤道,“这商户人家就是没规矩,哪有别人客气一句就当了真,大喇喇的掺和别人府里家宴的。我看这东府的下人,也该重新教一教规矩。
府里有女客来,再是贵客那也是女眷,就算不让我这个操持家宴的出面,也该请几位姐姐、妹妹出去迎接才对。怎么巴头巴脑的,就直接找上表哥了?哪有当家的少爷,亲自去迎女客的道理?”
她指桑骂槐,连最年幼无知的杜晨芭都听得明白。
更枉论杜晨舞、杜晨柳。
“表小姐这话好笑。唐家是商户,我们杜府不也是商户?谁也不比谁个儿高!”杜晨柳能忍才有鬼,张口就怼,“真要论规矩,东府的下人们可真是个顶个的规矩。只认本分,不挑差事——指东不往西,差使怎么分派就怎么做,可没有因为上头管事的不是正经主子,而是旁处来的阿猫阿狗就看菜下碟、消极怠工过。”
说着瞥向江玉腰间,盯着她有意显摆,装在荷包鼓做一坨的对牌,也嗤道,“有人大喇喇的揽别人府里的家事,别人客气答应了,就不知所谓的抖起来了。给点脸面,还真当自己的脸面大如银盘不成?”
江玉的话只是指桑骂槐,杜晨柳的话就只差没指着鼻子骂了。
江玉气得手抖,眼风一扫,珠儿跨出一步,翘下巴的模样和江玉如出一撤,“我们小姐脸面再小,那也不是什么唐七小姐能比的。我们先逝的老爷是教书先生,生前在县衙门做主簿,好歹是个官身,我们小姐可是正经的官家小姐。”
官你母亲的小姐!
“这话就更好笑了。别说主簿只是个不入流的编外无品吏员,只说令尊这主簿之位,还是曾祖母可怜你家穷困潦倒,念着令尊曾在府里做过西席的旧情,才好心让四叔帮着活动来的。你们自己忘恩负义也就罢了,可别拿官身不官身的往外乱说,凭白丢杜府的脸!”
杜晨柳噼啪一顿怼,噎死人不偿命,“真要是身份尊贵,何苦寄居杜府这样的商户?衣食住行哪样不是杜府白给的白送的?我可真是开了眼界了,好心行善的到头来反被嫌弃,这可真是养了只白眼狼!”
珠儿哑口无言,僵着下巴高翘的动作,一张脸黑了红红了紫。
江玉却是面色发白,顷刻间不抖不气了,泫然欲泣的看向杜晨舞,颤声道,“五表姐,你听听六表姐这话说的,尽往我身上泼脏水。我何曾这样想过这样说过?莫不是六表姐自己定了门官家亲事,要做官家媳妇了,就看不起我,觉得能随意污蔑我了?”
晚娘的脸都没江玉变得快!
这颠倒黑白的本事能上天了!
杜晨柳气极反笑,脱口道,“表小姐知道就好!我未来夫君是县太爷的嫡次子,县太爷可是有品有级的正经官身,我以后啊,可不就是货真价实的官家太太!”
比某些自称官家小姐的高级多了!
杜晨柳倒是怼得又准又爽,但哪有女儿家把亲事挂在嘴边,还拿出来攀比的!
杜晨舞险些笑场,看够热闹了果断出手,一打镇压俩,“自家姐妹说笑归说笑,当着贵客的面要是谁敢再这样口无遮拦,我做不了你们的主,就只好请曾祖母和祖母、母亲做主了。”
长辈来了还耍个球。
没必要为了江玉痛失玩乐的机会。
杜晨柳瞬间猛虎变病猫。
江玉也见好就收,心下如何咬牙暗恨,只有珠儿感同身受。
水榭里热闹中透露泾渭分明,两方人马场面话说得有来有往,气氛略微妙。
杜振熙自落地起就只开了身为“七少”的心窍,对某些事天生缺根筋,毫无所觉的领唐加佳进了水榭,秉持着送佛送到西的精神,一一向姐妹们引见。
杜晨舞三姐妹难掩好奇的打量唐加佳,唐加佳也满心好奇,目光却更多的停留在江玉身上。
刚才在清和院和长辈寒暄,她才知道杜府后院还住着位表小姐。
说是才刚出孝不久,以前没听过见过不奇怪,但能操持杜府家宴,想来是个得宠的了?
江玉也在暗暗打量唐加佳,察觉到对方目光,心下即得意又不屑,面上娇俏一笑,冲着杜振熙启朱唇,“表哥……”
唐加佳眉头一皱。
只是不等江玉再说,先前回事的婆子再次强行歪楼,禀道,“定南王府的小郡主来了,十一少正陪着往水榭来呢!”
来的是郡主,又不是天皇老子,死婆子三番两次的断她话头是闹哪样!
江玉气死,偏敢怒不敢言,忙随众人迎出水榭。
大概是在京城旅居的日子太苦逼,据说定南王嫡长子生得精瘦精瘦的,整个王府的肥肉大概都长到沈楚其,以及小郡主沈又其身上了。
如江氏所言,沈楚其胖归胖颜值还在,沈又其同样生得玉雪可爱,婴儿肥的小身板活像又绵又软的面团子,叫人一见就欢喜。
无独有偶,官学放假回家过节的十一少——杜振晟也生得胖乎乎的,不仅是东府的心尖肉,也是西府的眼中珠,彼此一番契阔后,立马被杜晨舞几姐妹搂进怀里,一顿捏圆戳扁。
杜振晟哎哟鬼叫,水榭内一阵欢声笑语,但沈又其头顶光环,尊贵身份摆在那儿,杜晨舞三姐妹还好,唐加佳和江玉难免拘束。
杜振熙无意多坐,深知沈又其不耐烦和生人交际的小脾气,遂起身偷眨眼睛,“四叔刚回府,我还没给四叔问安,这就去前头了。小又可要一起?二门花墙那里的一串红、美人蕉,开得可好了。”
沈又其不爱名花爱杂花,又听陆念稚在前院,忙伸出小胖手要杜振熙牵,“熙哥哥,我和你一起去。”
杜振晟必须跟上,瞧着沈又其欢欢喜喜的迈着小跳步,顿时不满的嘟嘴,“小又,你不是说好久没见我七哥,才要我陪你来水榭的吗?怎么一听四叔在前头,你就弃暗投明了?”
看来官学的文化课没教好。
杜振晟乱用成语骂谁呢!
谁是暗,谁是明!
杜振熙表示很生气,但还是要保持微笑,险些把沈又其的手捏爆。
“我喜欢熙哥哥,我也喜欢陆四叔呀!”沈又其随杜振晟的辈分喊陆念稚四叔,小爪子讨好的挠杜振熙的手心,小胖脸五分纠结五分难以取舍,“当年是陆四叔和熙哥哥救的我,我还想着快快长大,好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呢。”
说着叹了口气,撅着小胖脸望天,“可惜君生妾未生,陆四叔等不到我长大了,熙哥哥也等不了我长大了。你们一个两个都要议亲,我只好放任自流,能多看你们一眼算一眼吧。”
看来王府的文化课也没教好。
沈又其乱用成语成全谁呢!
放任自流,流去哪儿?
杜振熙表示很无语,但只能保持沉默,笑看并肩走在一起的两枚小豆丁。
暗叹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早熟么?
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推得风中凌乱。
杜振晟表示同感。
沈又其和他同龄,都是十岁,怎么可以小小年纪就这么博爱,左喜欢一个,右喜欢一个呢?
他小嘴嘟得更高,完全无视强颜欢笑的杜振熙,挨着沈又其咬耳朵,“你喜欢四叔和七哥,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们俩才是全方面匹配的青梅竹马啊亲!
沈又其不望天了,该而望着杜振晟,张大漂亮的黑眼睛上下一打量,“你太胖了,我不喜欢。”
凭什么嫌他胖!
凭什么同类相斥!
杜振晟噎得倒仰,满脸无奈的看着沈又其。
官学里那个纨绔同窗怎么说的来着?
女孩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不明白。
唉。
还真是。
两枚小豆丁一个赛一个像小大人,前者叹完后者叹。
杜振熙仿佛被雷劈,牵着沈又其的手直接一个打滑,吓得赶紧松手。
她觉得,她牵的不是手,而是深沉的,代沟。
第32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世风变化太快,真心呜呼哀哉。
杜振熙悲从中来,不知不觉走到她前头的两枚小豆丁,正说得有来有去。
“小又,你这话就说得偏颇了。”杜振晟背着小手,四方步迈得稳稳的,耐心告诉沈又其,“我曾祖母说了,胖子都是潜力股。比如你……咳,你二哥小郡爷,比如我,再长大些褪去婴儿肥以后,必定都是美男子。”
他觉得不能说女孩子胖,遂半道干咳改口,拉沈楚其做盟友,摆出有力事实道,“我曾祖母还说了,我和七哥有七、八分形似,而七哥从小耳濡目染,和四叔又有七、八分神似。两相中和,我将来必定不输四叔、七哥的美姿容。”
沈又其听罢再看杜振晟,突然觉得好有道理,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胖嘟嘟的小脸,“真的?”
“真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以后,我曾祖母说的话能有错?”杜振晟再接再厉,小胖手一挥,“我明年就要考童生了,在外有官学,在内有四叔。以后我可是要跟四叔一样,考举人功名的。你看,我迟早和七哥一样好看,和四叔一样有学问,小又,你喜不喜欢我?”
沈又其大眼黑亮,勉为其难的傲娇道,“好吧,我也喜欢你。”
小女娃轻易被说服,也容易分心,这一刻装小大人,下一刻就回归童心,急着往花墙里钻,“熙哥哥、晟哥哥,我去摘一串红啦!”
杜振晟悠悠笑看沈又其扑进花丛,转眼瞥向心肝狂抖的杜振熙,小胖手又是一挥,“我知道七哥想问什么。七哥不必多说,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将来是要娶小又的。”
还没学会做生意,就先学会追女仔了。
杜振熙怒拍开小胖手,质问道,“小十一,你这些话都是跟谁学的?”
杜振晟跟着江氏住在清和院,身边服侍的人都是江氏亲眼挑亲手管的,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杜振晟卖队友卖得很干脆,“曾祖母呗。七哥别急,我仔细想过了,娶小又对你我、家里都有益无害。常言道抬头嫁女、低头娶妇,杜府想娶定南王府的郡主,也不是不可行的。”
才怂恿她勾搭沈楚其,转头又教了杜振晟什么鬼!
江氏真是两手准备两手抓,一个都不放过。
防不胜防啊防不胜防。
杜振熙满脸黑线。
“七哥别恼,也别找曾祖母理论。她老人家是为我们,为这个家好。”杜振晟唉了一声,摇头道,“你们这些大人就是爱多想。我晓得你担心四叔权大势大,心思又深,将来恋栈权势,不肯放手家主的位置。要说没血缘牵绊这事吧,是有些差别和难料的。
不过四叔尚且不算’家贼’,与其你一个人费心费力的瞎防备,还不如我挺身而出,来个釜底抽薪。只要我能娶上郡主媳妇儿,任东府、西府哪位婶娘、嫂嫂能越得过去?事半功倍,对不啦?”
说罢皱起淡淡的小眉毛,笑看杜振熙,“如今我也就只有和小又年龄相当——这么一项优势。为着我和小又能顺利培养感情,还请七哥行个好,以后和四叔避讳些,别老抢我的风头。”
杜振熙抬手揉眼睛。
眼前杜振晟这副皱眉微笑的小模样,为什么有种无奈而宠溺的看着她的既视感?
小屁孩子早早就有邪魅一笑的潜质真的对吗!
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杜振熙再次悲从中来,果断化悲愤为力量,怒抽杜振晟的后脑勺,“先把童生试考下再说这些有的没的!”
杜振晟被抽得瞬间乖巧,立马化身粘人好弟弟,挂到杜振熙身上撒娇。
两枚早熟到仿佛鬼上身的小豆丁,捧着新摘的花儿跨进前院花厅,对着长辈就换了副讨喜的童言童语作派。
杜振晟才“嫌弃”过陆念稚,此刻见着人却眼睛大亮,端茶斟酒好不殷勤。
他对陆念稚的崇拜、敬爱之情溢于言表。
概因在场唯一的同辈——西府大少杜振益不靠谱,不存在什么长兄如父,是以在杜振晟心中,陆念稚即是四叔又如父亲,他粘杜振熙,也同样粘陆念稚,撒娇之余透露着仰望式的小儿女情。
江氏信任陆念稚,杜振晟亲近陆念稚。
仿佛只有她是以“恶意”揣度陆念稚的坏人。
突然有种孤军奋战的寂寞感是怎么回事?
杜振熙继续悲从中来,磕下一饮而尽的酒杯,就见陆念稚眉梢一扬,睨过来一道眼风。
她只当陆念稚要问总账进度,斜身歪过去,才凑近陆念稚,就听他似笑非笑的耳语道,“别忘了私下找我领家法的事。过完重阳节,来庐隐居见我。”
老狐狸不仅脸皮厚,记性还忒好。
孤军奋战什么的,她认了!
杜振熙暗暗握拳,板着小脸冷漠点头。
陆念稚眸底泛笑意,长指握酒壶,替憋闷小侄儿续杯。
这头水榭里,唐加佳也纤指握酒壶,替诸人一一斟酒,谦虚道,“家下人跑去城郊买来的菊花酿,些微薄礼还请姐姐、妹妹们别嫌弃。头一回见面,我先干为敬,多谢姐妹们相邀。”
她言行得体,即不奉承也不过分亲热,掩袖举杯的动作颇有些爽利劲儿。
江玉眯着眼收回目光,扫过嬉笑应和的杜晨舞三姐妹,只端起酒杯轻抿一小口,就攥着巾帕压上嘴角,要笑不笑的皱眉道,“这酒也太寡淡了些。不说城里,就说十三行里,就有不少远近闻名的酒庄。唐家下人偏往城郊跑,别是私吞酒钱,以次充好糊弄主子吧?唐七小姐倒是实诚人,说是薄礼,还真是简薄。”
融贯水榭的秋风吹起她的鬓发,江玉抬手抚上鬓边珠钗,仿佛方才只是无意间漏出几句自言自语,转眼看向杜晨舞三姐妹,略提高声线咯咯笑道,“五表姐、六表姐和八表妹深居简出,见过的好东西怕是有限。我就不同了,没进杜府前,常跟着先父出外开眼界,就说这头上的珠钗吧……”
她指着杜晨舞三姐妹先前换上的珠钗,又拔下自己头上那柄相似的,略带抱歉的道,“早知姐妹们也戴这样的,我就不戴了。这珠子呀越大越亮越金贵。我这一支,倒压过了姐妹们。是我的不是,珠儿!”
珠儿意会,满脸傲然道,“这样的珠钗,我们小姐还有三支。是我们太太压箱底的嫁妆,临终前全给了我们小姐,平时哪里舍得戴,再宝贵没有了。表小姐们要是稀罕,回头我给几位送去,借几位戴上几天倒是无妨。”
借?
亏珠儿说得出口!
且当着唐加佳的面说只有三支,这可不是厚此薄彼,而是有意针对。
没有男眷在场,江玉掐尖要强的本性暴露无遗。
哪儿来的底气!
再说那城郊买来的菊花酿,哪里是什么寡淡无味!
杜晨柳心下冷笑,但也知道窝里斗归窝里斗,对外时万没有自家人打自家人脸的,忍着气正要开口转寰几句,衣摆就被人暗搓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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