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果真如此,李太医当赏。”
太皇太后往地上看了一眼,“我看和太医无关,来来去去吃的还是那些药,没见哪个真有华佗在世的本事。我呀,就是心情好,心里畅快了。”
她为何高兴,皇帝心里一清二楚,此时他才跟着看向站在边上的薛静姝。
太皇太后忙道:“皇上可知这位姑娘是谁?”不等皇帝回答,又道:“她就是承恩公嫡次孙女,说起来,还是你的表妹。”
薛静姝见他们提起她,只得又上前跪下,“臣女薛静姝,拜见皇上。”
太皇太后道:“快坐下,自家人不必多礼。”
薛静姝再次坐回绣墩,她能感觉有好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的,审视的,评估的,不一而足。
这让她觉得如芒在背,却又无可奈何,面上只得更加沉静。
巧嬷嬷见场面沉默,试探道:“老奴方才见太皇与薛姑娘说话,说得可投缘了,难得见您这样开怀。”
太皇太后笑道:“这孩子乖巧,对我胃口。皇上你方才说要赏李太医,若真要赏,我看该赏你表妹才是!”
两人这样唱和,皇帝不想抹了太皇太后的面子,便道:“薛姑娘想要什么赏赐?”
薛静姝忙轻声道:“太皇太后慈爱仁和,万金之躯自有天佑,臣女不敢居功。”
太皇太后道:“傻姑娘,我给你挣了个赏,你还不要,须知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啦。”
薛静姝嘴角噙笑,只是摇头。
太皇太后便道:“赏赐可以不要,不过皇上,你和你表妹是初见,这见面礼可不能省,是不是?”
皇帝知道太皇太后无非是要他表个态,表明他对面前的女子满意,并且通过赐礼,让整个都城的人都知道他对她的满意。
皇帝对此没什么异议,本来这名女子能够站在这里,就是他对太皇太后退让的结果,既然已经退让,那这表面功夫不妨做到底,权当让这唯一与他亲近的长辈高兴。
他冲身后的内监道:“拟旨,赐承恩公嫡次孙女,珍珠一斗,宝石一匣,玉如意十柄,锦缎二十匹,金百两。”
那内监快速记下,又躬身退了出去,显然是去开库准备了。
薛静姝只好赶紧跪下,“多谢皇上。”
皇帝摆摆手,让她起来。
这赏赐于皇家来说,不算厚重,可单单作为见面礼,又着实不薄。
太皇太后对此心满意足,她久病未愈,强撑着说了这许多话,眼下精力就有点不足了,又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掩饰疲态,“好了,我也累了,不留你们,皇上,你替我送送这孩子吧。”
说着不等皇帝说什么,又对巧嬷嬷道:“阿巧,扶我去休息。”
皇帝道:“皇祖母好好休息,孙儿改日再来。”
薛静姝站起来行了一礼,见太皇太后去了后殿,皇帝又往外走,她想了想,只得低头跟上。
第三章 皇帝
皇帝身材高大,昂首阔步,一个步子抵得上薛静姝两个,转眼就出了大殿,站在回廊下。
薛静姝从后头看了他一眼,到了现在,她已经可以确定今日被宣进宫的目的——太皇太后恐怕要召她入后宫,而皇上本人对比并不乐意。
她虽常年住在城外,可天下易主这样的大事多少有所耳闻,六年前先帝病重,众皇子间的斗争从暗里转至明面,当时最有希望荣登大宝的,是楚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和王皇后所出的太子,两位皇子以及两家外戚,也早已撕破脸皮,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看谁是最后的赢家,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但谁也没料到,最终从那场权利倾轧中走出的,是最默默无闻、最无背景的六皇子。
这位皇子一经登基,就展现出非凡的手段,短短几年时间,便将整个朝堂牢牢把控在掌中,当年那些或惊才绝艳,或出身高贵的皇子,早已在时光的长流中,慢慢被人抛至脑后。
今上的才能、胸襟与城府无一不让人夸赞,唯有一点令臣工们忧虑,便是他登基至今,后宫仍空无一人。
在皇帝还是皇子时,因生母地位卑微,外家人丁凋零,他也不曾表现出过人的能力,并不受先皇重视。
等到了成亲的年纪,生母先一步去世,他请命为其守孝三年,先皇见是个不讨喜的儿子,也不多问,由着他去。
三年后孝期刚过,却逢先帝驾崩,皇帝召告天下,又要为先帝再守三年。
直到两年前才出孝期,那时皇帝已经二十有一,朝堂上便有人提起封后册妃之事。
皇帝听闻,当场并没有表现出不豫之色,然而往往数日之后,上书的大臣便会因各种事由被人参奏,或徇私,或受贿,或为家人所累,结局无外乎撤职丢官,更有甚者,连顶上人头也不保。
几次之后,大臣们摸清皇帝脾气,更爱惜自己一条老命,再也没人敢去老虎头上拔毛,广纳后宫之事就一年年耽搁下来。
于此同时,关于皇帝的各种隐晦传言,也在都城各大家之间暗暗流传开来。
当然,薛静姝并不知晓传闻。她只知今日的事皇帝不乐意,她自己也丝毫不觉得欢喜。
只可惜她的意愿,从来都不重要。
寻思间已到了殿外,皇帝负手立在殿前,不知是外头天寒还是什么,他的背影看起来比方才更加冷肃几分。
虽然太皇太后说让皇帝送送她,但薛静姝并不敢认为是真的要他送,因此福了福身,轻声道:“皇上,臣女告退。”
皇帝侧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薛静姝微微一僵。
皇帝很快转开眼,语气平淡沉稳,“德禄,备轿送薛姑娘出宫。”
“是。”德禄躬身应下,急急往长乐宫外走去。
“多谢皇上。”薛静姝迟疑了一下,不知是该去宫门外等待,还是傻站在皇帝身后。
她轻轻往慧香那儿瞥了一眼。
慧香微微摇头,表明她也不知。她小时候跟宫里出去的嬷嬷学过规矩,但嬷嬷曾说过,宫里除了嫔位以上的主子,别的人是没资格用轿子代步的。
她不清楚如她们三姑娘这般,到底是什么情况。
好在没有让薛静姝为难太久,皇帝从内侍手里接过大氅,率先踏入雪中,“一起走走。”
薛静姝戴上斗篷宽大的帽子,跟了上去。
连下几日的大雪,到现在才有停歇的势头,天空中飘下一些零零碎碎的雪花,被风一吹,直往人脸上扑。
出了长乐宫,外头停放着阵仗威严的御撵,十几个宫人垂首立在御驾旁。
皇帝并没有上撵的意思,薛静姝只好跟着走在他后头,那十几名宫人抬着空御撵跟在最后。
长乐宫内,巧嬷嬷问:“如何?皇上和薛姑娘走了吗?”
一名小内侍道:“走了,奴婢听见皇上命德公公给薛姑娘备轿,还与她在雪里同行,这会儿已经出了长乐宫了。”
巧嬷嬷摆摆手让他下去,转头喜道:“依老奴看,皇上对薛姑娘挺有意哩。”
太皇太后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脸色已不如方才好看。她费力笑了笑,只道:“皇上历来孝顺。”
宫女端了汤药进来,巧嬷嬷伸手接过,舀了一匙吹凉,小心递到太皇太后嘴边,“您就放心吧,皇上既然答应了您,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太皇太后点点头,叹道:“是啊,他会做到……”
只是说到底,她拿自己病重的事逼皇帝妥协,娶的还是她娘家的姑娘,以后皇帝对她或许仍会敬重,但那一份亲近信任恐怕不会再有了。
她虽不后悔为自己娘家争取利益,只是想来免不了有些惆怅。
“阿巧,依你看那孩子如何?”
巧嬷嬷知道太皇太后对薛家那姑娘极为满意,不然不会在皇帝面前那样夸赞,因此也赞道:“老奴见了那么多大家小姐,倒是头一次见到薛姑娘这样出尘的,她打扮得又素净,方才披着银狐斗篷一进门,老奴还以为是雪仙子下凡了!”
太皇太后让她逗笑,“你呀,一张嘴就是会说道。”
她想了想,又道:“既然皇上赐了见面礼,我不妨也送一份,你去准备一下,差人送去吧。”
今日她和皇帝接连赏赐之后,相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猜到那孩子日后的地位。
薛家从押错宝,冷落了这位三姑娘许多年,希望如今他们能看清楚,趁现在时机不算太晚,好歹弥补一些,免得日后她与娘家不亲近。
长乐宫外不远有一处小花园,园内几株红梅开得正盛。
两个宫女攀着花枝嬉闹,眼角瞥见一抹明黄,慌慌张张跪下。
皇帝并未理会,他身后一名内监赶紧冲那两个宫女摆摆手,让她们退下。
宫女退至人群外,忍不住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年纪稍小些的那个小声问另一个,“姐姐,与陛下同行的姑娘是谁?”
年长些的宫女也不过十五六岁,她极快地看了皇帝一眼,将目光转到薛静姝身上,上下打量一眼,怕被人察觉,很快回过头来,轻轻摇头,语气有些复杂,“不知道,总归是哪位大臣家的小姐吧。”
“呀,”小宫女突然轻呼,“从前从未见过陛下与哪位姑娘在一块,姐姐,你说宫里是不是要有娘娘了?”
另一位宫女忙道:“禁声,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够议论的,快走吧。”
小宫女捂了嘴,不敢再说,两人低头匆匆离去。
皇帝在红梅前停下脚步。
薛静姝抬头望去,这园子很小,除了方才那两名宫女,园中并无他人。
身后的御攆没有跟来,原本紧随在后边的内监和慧香,不知何时也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方圆十几步内,唯有她与皇帝两人。
一片雪花落在红梅上,枝头嫣红的花瓣,似雪地里一抹动人的胭脂。
皇帝始终没有开口,薛静姝也不曾说话,只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
没多久花园外传来一点动静,是去备轿的德禄回来了。
皇帝转过身,看向薛静姝。
即使有了方才的经验,再次被他看着,静姝还是觉得不自在,她垂着眼睫,轻抿双唇,斗篷下的手指悄悄揪紧。
一枝红梅突然被送到眼前,花蕊中的积雪颤颤巍巍,欲落不落。
薛静姝一惊,第一次忘了规矩,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虽然很快又低下去,但那一眼,足够让她看清年轻皇帝的样貌。
皇帝有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在他还是个皇子时,曾有人戏称,一无是处的六皇子,只有一张脸还算可取。而自他登基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敢直视他的面孔了。当年取笑过他的人,也再没了开口说话的机会。
意识到自己失礼,薛静姝忙福了福身,“皇上恕罪。”
皇帝似乎并不在意,那株红梅仍递在她面前。
薛静姝不知他是何意,迟疑一下,伸手接过,轻声道:“多谢皇上。”
皇帝点了点头,负手而立,“德禄,请薛姑娘上轿。”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站在十几步外的德禄立刻小跑上前,应声道:“是,请薛姑娘随奴婢上轿。”
薛静姝轻轻颔首,又行了一礼,“臣女告退。”
她握着红梅,缓缓退出小花园,走向等候的软轿。
慧香站在轿边,看着三小姐向她走来,只见她披着精致雪白的斗篷,手里握着娇艳欲滴的梅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如一位掉落凡尘的九霄天女,一步步踏入俗世红尘之中。
慧香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地意识道,这位从前不受重视、被人遗忘在城外,甚至连一件像样的披风都没有的三姑娘,从今往后,怕是要飞上枝头,让所有人都高攀不起了。
第四章 情浅
回到府里已是傍晚,众人仍聚在正厅内还未散去。
薛静姝准备重新给长辈见礼,可她前脚进门,后脚皇帝和太皇太后的赏赐就到了府上,于是只得先行接旨谢恩。
周老太君本要将她留下问清过程,见宣旨的太监一个接一个地来,心头一转,道:“今日你也该乏了,先回去好好歇歇,晚膳我自让人送到你院里,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芸香,你送三姑娘回院,让伺候的人都用心些,不许偷懒。还有你们姐妹几人,今晚就不要去打扰三娘休息了。”后一句话,是对府里几位小姐说的。
薛静姝没有推脱,原本她从城外归来,与许久不见的亲人相见,该是个久别重逢、感人泪下的场景,只是三番两次被打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再要有情深义重的姿态,她也做不出来了。况且今日连番劳顿,着实耗费了她不少精力,眼下已是在强撑。
她跟着芸香回房,宫里的赏赐仍在堂上摆着。
皇帝赏的珍珠圆美莹润,颗颗都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绕是公府里的小姐们见惯了好东西,此时也不免艳慕不已,更不要说还有满匣子珠光璀璨的宝石,十数柄触手生温的玉如意,成堆的锦缎。
太皇太后的赏赐里,更有两件顶好的白狐皮子,上头雪白的长毛,少说也有巴掌厚,整整齐齐摆在朱红的漆盘内,白晃晃的让人眼花。
府里的小姐们,自然是打小泡在蜜罐里长大,柜子里锦衣成堆,妆盒里首饰成套,可那些东西全加起来,还不如薛静姝进一趟宫的赏赐多,怎么不令人眼红。
周老太君也多看了两眼,让人全都送去薛静姝院中。
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意思,她已经领会,以后这个孙女,或许会成为继太皇太后之后,薛府另一个依靠,眼下该如何对待她,便需要重新考量了。
薛静姝回到院里,柳儿已经在那等着了,见到她,欣喜地迎上来,“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从前薛静姝在府里,随她母亲住在一块,而眼下这迎春院,是周老太君今日刚命人收拾出来的,是个独立的小院子。
不必跟别的人住在一起,倒也合了她的意。
柳儿倒了杯姜茶给她,“我一直在小炉子上热着呢,小姐快喝一点去去寒气。”
薛静姝接过,将红梅递给她,让她找个花瓶插上,又对芸香道:“多谢姐姐送我回来。”
芸香忙摇头,“三姑娘客气了,老太君让我暂且跟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奴婢。”
“以后便要辛苦姐姐了。”
芸香只道不敢,又说:“我去让她们把院子里的雪再扫一扫,姑娘有事唤我一声就是。”
她出去后,又有人把宫里的赏赐搬进来,等人都走了,柳儿赶紧把门关上,回身看着满屋子的东西,瞪圆了眼睛,“小姐,这些东西是谁的?”
薛静姝轻笑,“都是咱们的。”
柳儿眼睛瞪得更大,见薛静姝眉间有几分疲态,顾不得追问,忙先扶着她坐下,又把炭盆烧得更旺,往香炉里挑了一些香料,等屋子暖和起来,才将薛静姝的斗篷解下,拿了一条软毯盖在她腿上。
薛静姝靠在软榻上,感觉到身子慢慢回暖,鼻尖弥漫着熟悉的香味,舒适地吁了口气。
柳儿蹲在地上替她捏腿,心疼道:“一会儿我再熬点驱寒汤,您喝了再睡,别受寒了。”
“好。”薛静姝听话应下,又伸手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轻声道:“柳儿,我们大概不能回山上了。”
柳儿一惊,“以后都住在府里吗?”
薛静姝轻轻摇头,“也不住在府里,恐怕要进宫。”
柳儿忙问:“小姐今天入宫,就是因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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