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静姝听后,又不说话了。
皇帝毫无所觉,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折子递给她; “这是礼部呈上来的礼单; 你看看还有哪里需要再斟酌一二。”
“什么礼单?”薛静姝疑惑。
“纳徴之礼。”
纳徴,即是结亲时男方往女方家送聘礼。
若是在民间; 这礼单该由媒妁送去女方家里; 再与女方父母商议是否需要添减。
若是皇家; 则直接上门下聘; 从未有商量一说; 更不要说还是男女双方本人坐在一处商讨; 这种时候,女方是该要他多给些; 还是让他少给些?左右都不是。
薛静姝去接折子的手又收了回来,微微拧着眉,道:“此事该由陛下做主。”
皇帝见她不接,便道:“原本该送去皇祖母处让她拿主意; 只是她老人家精力不足; 只大略看过; 让我按照从前惯例来,我不知你喜欢什么,让你再看看。”
见他好言解释,薛静姝晓得他是好意,可实在没有这样的事,哪有要成亲的两人面对面坐着商量聘礼多少的?
她只得道:“既然有有前例,按例来就是了。陛下不知……这不合民间习俗。”
其实之前皇帝要她选喜服喜帕上的图样,就已经不大合规矩了,只是当时她来不及细想。
皇帝似有所悟,点点头将折子收回去,“原来如此。”
他又道:“礼部已定好日子,正月二十五日去薛府下聘。”
今日二十三,那就是后天了。
薛静姝心中复杂,按旧俗,下了聘后,她就不能再出门,宫里会派女官入府,教她大婚的事宜以及宫内的规矩,等到二月十八,大婚之日,直接从薛府抬进宫内,从此以后她就要守在这四面高墙之中,不得随意离开。
皇帝见她不说话,问道:“时间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薛静姝摇摇头。若是寻常,肯定是仓促的,可现在情况特殊,自然又另当别论。
“往后二十余日,臣女无法入宫,若太皇太后身体微恙,请陛下务必派位公公知会一声。”
皇帝疑惑道:“为何不进宫?”
他倒是当真什么也不知。
薛静姝只得把那些习俗与他说了一遍,末了道:“男女双方成亲之前一段日子,也是不能见面的。”
皇帝这才皱着眉微微点头。
薛静姝说完心里就无端端有些别扭,下次与他再见面,就是洞房花烛之夜了,可、可……
她蹙眉低了头,心中复杂思绪难以名状。
皇帝不知在思考什么,也没有说话,两人无言对坐。
天色不早,薛静姝打算告退。
皇帝忽然道:“这些不过是民间风俗,不是祖宗定下的死规矩,不必非得一一遵循不可。”
薛静姝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微微点头。
皇帝这才喊来德公公,让他备轿送薛静姝出宫。
过了一日,宫里果然派出隆重的仪仗来薛府下聘。
送聘的队伍从宫门口一路排到东大街,街道两旁用帷幕遮挡,隔一步便有手持□□的士兵把守,两边店铺早已关闭,街上不见一个行人摊贩,只有两旁房屋楼阁上,不时有人悄悄掀开窗子一条缝隙,偷偷来看这难得一见的盛况。
薛府更是早已里外清扫干净,焚香设了供桌,府里众人按照品阶盛装,一大早就候在大门外。
一直等到正午,下聘的队伍一对对抬近府里,领头的太监高声念着礼单:“……黄金两千两、白银两万两、缎千匹、宝马十二匹……”
礼单上的聘礼,足足多达四五百项。
薛府特地辟了个院子放置聘礼,院子的钥匙与礼单都在周老太君手上,皇家的东西虽惹人垂涎,却无人敢动,这些聘礼中大部分,是要作为嫁妆重新抬进宫里的,剩下小部分,则要换成别的物件添进其中。
当日与行聘队伍一起来的,还有宫里一位女官苏姑姑。
苏姑姑比之前那个李嬷嬷年轻些,品阶却比她高,而且她虽是教导人规矩的,却不一味严厉,平日说话和风细雨,让人一见便有好感。
这日学完规矩,苏姑姑回了自己院里休息,芸香让小丫鬟打来热水,给薛静姝洗漱。
柳儿在一旁捏着胳膊,薛静姝见了,便问:“是不是累了?”
柳儿摇摇头,“不累,苏姑姑比李嬷嬷好多了,人长得又漂亮,说话又温和,跟她学规矩一点都不累。”
薛静姝闻言笑道:“从前不知你还是这么喜好颜色的人,若苏姑姑长得不好,你是不是就觉得累了?”
柳儿掰着指头嘻嘻笑道:“世上有三好,好食美人和财宝,小姐你都不知道么?”
薛静姝嗔道:“什么世上三好,分明是你心头三好才对。”
“都一样都一样啦。”
薛静姝洗了脸,又想起一事,“除夕当夜收到那两个金裸子,你还回去了吗?”
“还了,”柳儿想起那两个经了自己手又溜走的大金裸子,心下有些肉疼,不过想想不是自己的东西,拿在手中也觉得不踏实,“正好那天小姐你入宫,他又来了,我就还给他了。”
“他有没有说什么?”
柳儿歪头想了想。
那天薛静姝进宫,院里伺候的人都回屋偷闲,她在院子里磨香粉,忽然听到树上有人打了个喷嚏,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原来是那个大将军又来了,他是似乎对香粉的味道十分敏感,喷嚏一个接一个地打。
柳儿忙把那些粉收起来,又对他说了句稍等,回屋把那两个金裸子拿出来。
那人打喷嚏打得满脸通红,一张冷脸看着也不怎么冷了,也没空拿凶眼瞪她,柳儿就把金裸子往树上一挂,对他道:“你今天来得不巧,我家小姐进宫去了,这两个裸子她让我转交给你,你收回去吧。”
然后那人说什么来着?
哦,对了,他一直就打喷嚏,没空说话。
柳儿挠挠脑袋,对薛静姝道:“他没说什么,我看他是被香粉熏怕了,这段时间都没出现。”
薛静姝点点头。
柳儿还是有些疑惑,道:“小姐,你说他来做什么呢?每次就躲树上,一句话也不说。”
薛静姝正要说话,恰芸香端着晚饭进来,两人便止了话头。
芸香特地把一碗水晶燕窝粥端到薛静姝面前,“这是苏姑姑交代的,按照宫里御膳房的方子熬煮了两个时辰,以后每天一早一晚给姑娘吃两碗燕窝,这样等到大婚那日,姑娘的肌肤就会顺滑细嫩得跟绸缎一样了。”
薛静姝笑道:“若真有那样神奇,天底下的燕窝早被人吃绝了。”
芸香不赞同,“姑娘不知,燕窝这样的好东西,又不是什么人都吃得起的,早年府里有两位姨娘,为了一碗燕窝还在厨房门口就打了起来哩。”
柳儿道:“不管有用没用,小姐你就试一试嘛,要是真的有效,那咱就赚大啦。”
芸香捂着嘴笑,“跟你有什么关系,是陛下有福了。”
“咦?”柳儿奇道:“小姐是我的小姐,怎么会跟我无关,倒是你说陛下,为什么跟陛下有关?”
她六七岁就去了庵堂,如今虽然十六七岁了,可男女之事一点都不懂,自然听不出芸香话中的暗示。
薛静姝这些日子经过苏姑姑教导,虽还未全懂,却也隐约知道了一些,她看了芸香一眼。
芸香话一出口,就知越矩了,眼前这是三小姐,将来是尊贵的皇后,不是她素日里可以随意取笑玩闹的姐妹。
她慌得低了头,见柳儿追问,薛静姝又意味不明地看她,更是不知所措地揪着帕子。
好在薛静姝并未追究,只道:“你先下去用膳吧。”
芸香如蒙大赦,连礼数也顾不全,匆匆退下了。
柳儿看她慌慌地跑出去,又回头看看低头喝粥的薛静姝,困惑地皱了皱鼻头。不过她本不是爱追根究底的人,见她们不说,也就不打算再问,只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
薛静姝见她管自己干了别的事,心里暗暗松口气,说实话,若柳儿追问,她也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次日苏姑姑又来,只是这次,她却把柳儿遣去屋外,只单独教导薛静姝。
薛静姝见这架势,心头微微一跳,已经有所预料。
果然,就听苏姑姑仍是轻声慢语道:“昨日讲了合卺礼,今日再来说一说床笫之私。”
第二十四章 春画
薛静姝虽不晓得其中到底该如何,可听得这几个字; 已先红了脸。
苏姑姑好似未看见; 嘴角噙着温和淡笑; 从容不迫娓娓道来。
薛静姝见状,也只得按捺下羞耻之心,硬着头皮听教。
好不容易苏姑姑讲完,一口气还未松下,却又见她从一个精致的盒子里取出一个明黄色绸缎包裹; 锦缎摊开来; 里头是几本巴掌大的画册。
苏姑姑将画册放到她眼前,道:“这是**宫帏图; 请姑娘细看。”
宫里别的人; 都已经随着皇帝改口; 称薛静姝为娘娘; 只有苏姑姑仍守着祖宗规矩; 叫她薛姑娘。
以往她这么叫; 薛静姝只觉得比别人的称呼亲切,这次却听得心头一颤; 抬头去看她。
苏姑姑垂首敛眉,自律又恭敬,可浑身透露出的,却是不容拒绝的气息。
薛静姝收回视线; 深深吸了口气; 竭力镇定下来; 缓缓伸出手去拿那几本画册,又在她面前一页页翻开来看。
屋外,柳儿靠在回廊下,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墩。
往日苏姑姑教小姐规矩,都让她在一边旁听,等小姐独自练习的时候,姑姑再来叫她女官的规矩,可今天不知怎么的,竟把她支开来了,难道今天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
她看着身边的芸香,好奇道:“芸香姐姐,你们昨天打哑谜一样,是在说什么呢?”
芸香垂着眼,支吾道:“没说什么,是我说错话了。”
她昨晚回房便反省了一番,今日过来伺候,又恢复了刚来时的拘谨。她晓得柳儿跟她们不同,以后是要随三姑娘进宫的,因此对柳儿说话,也不如从前随性了。
柳儿见她不愿意说,也不为难人,只自己皱着眉苦思冥想。
半上午过去,才见房门打开,柳儿忙端了热热的茶水进去,给薛静姝倒了一杯,又殷勤地给苏姑姑也倒了一杯,“姑姑喝茶,累了一上午,您休息一下。”
苏姑姑笑笑,对于柳儿活泼的性子,她也挺喜欢,道:“你是想让我放你家姑娘歇歇才对吧?也罢,今日已经教完了,你们都好好歇歇,我明日再来。”
她喝过茶就走了。
柳儿奇道:“今天怎么这么快?”
她回头一看薛静姝,吓了一跳,忙去摸她额头,“小姐你的脸好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薛静姝将她的手拉下,轻轻摇头,“无事,在房里闷的,一会儿就好了。”
柳儿便去开门开窗,又拿了扇子在屋里四处扇,想把浊气扇出去。
薛静姝见她忙得团团转,心中熨贴,一早上的心悸难安也慢慢沉淀下来。
柳儿扇完了风,回转到桌边,将一道茶点送至她手边,“小姐,这是我方才请厨房大娘做的咸味酥饼,和咱们在山上吃的味道差不多,你尝尝看。”
薛静姝虽没什么胃口,却不忍心辜负她的好意,伸手拈了一块。
那酥饼的皮脆酥酥的,拿在手里就碎了一手的渣,放入口中,咸香酥软,口感微有些粗糙,不如府里及宫中的糕点精致,可确确实实是记忆中的味道。
这让她心里又安定了些。
柳儿一直留心观察她,见她面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才暗自安下心来。
薛静姝吃了一块就停下了,脑中满是男女赤-裸-交-缠的影像,她一时间还缓不过来,只觉得反胃难堪。
柳儿往她杯中续了些茶水,“小姐,你要是吃不下就算了,喝点茶暖暖胃。”
薛静姝点了点头,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嗯,我知道,下午苏姑姑不来了,小姐你就好好休息,不许看书也别抄佛经了。”
薛静姝都依她。
到了下午,柳儿就在院子里坐着,上门来找薛静姝的人,都被她婉言回拒了。
但不多久,芸香却带了个人进来。
柳儿瞧他有几分眼熟,再仔细一看,就是有一次来府上传话的小内监。
她忙站起来福了一礼。
小内监也回礼,“娘娘可在屋里?皇上命奴婢传话。”
柳儿不想外人打扰薛静姝休息,可宫里来的人,她是不敢拦的,若有什么要紧事耽误不起,她忙领着内监入内。
薛静姝听到声响迎出来,问道:“公公,可是太皇太后传我?”
小内监摇摇头,躬身道:“是皇上请娘娘入宫,有事相商。”
薛静姝眉头微微皱起,又问:“太皇太后近日身体可好?”
小内监老老实实道:“太皇太后身体安康,今日福公公来崇德殿回话,她老人家午膳进了一整碗米粥。”
薛静姝点点头,道:“请公公回陛下,成亲之前,我不方便再与他见面。”
那小内监愣了一下,呆呆抬头看她,“这、这……”
他显然不如他师父德公公机灵圆滑,眼下这情况,足以让他不知如何应付。
薛静姝见他圆头圆脑,面相还有几分稚嫩,语气又缓和了些,“劳烦公公了,你只需与陛下如实说便可。”
小内监只得点点头。
柳儿过来送他出门,到了院外轻声道:“公公,我家小姐这几日学规矩累着了,今日休息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请公公在皇上面前呈清情况。”
小内监这才恍然,被芸香送出去了。
柳儿回到院里,见薛静姝还站在门边,便把她扶进屋去。
薛静姝坐在窗前,院子里的泥地上,零星一点绿意冒了头。
漫长严寒的冬天终于要过去,春天快来了。
柳儿又摸摸她的额头。
薛静姝轻笑道:“放心吧,真的没有发热,吃了那么多温补的药,我的身体还不至于那样孱弱。”
柳儿担忧道:“小姐,你这样回绝了皇上,他会不会生气?”
薛静姝面上笑容转淡,她不进宫,一来确实是与风俗有关,不好与皇帝见面;二来,则是今日看到那些春画的缘故,她再冷静,也无法在今天就自若地与他见面,甚至因了那些画,她心里开始害怕与他见面。
但她只道:“没事,之前我就与皇上解释过了,他知道的。”
两人正说着,就见院门口一抹鹅黄一闪,偷偷摸摸闪进院子里来,又迅速把院门关上,那一副小心做贼的模样,不是薛静婉是谁?
她最近被秦氏关在屋内学规矩,已经数日不曾来串门了。
薛静姝好笑道:“婉婉,你做什么?”
“嘘——”薛静婉忙大大嘘了一声,又从门缝里往外瞧,见无人跟来,才拍拍胸口蹑手蹑脚往院里走,“三姐姐,你这里给我躲一躲,舅母来家里了,娘让我去见她,我才不去。”
薛静姝问她:“舅母来做什么?”
薛静婉皱皱鼻子,一脸厌烦,“娘亲已经没打算让我和表哥结亲了,可是舅母不死心。哼,从前怎么不见她这样巴上来,还不是见三姐姐要做皇后了,想攀点好处?总之我绝不会嫁给表哥,娘要是敢逼我,我就、我就学人私奔!”
薛静姝原本含笑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笑容却收了起来,“又从哪里听来的胡话,也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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