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薛老太爷归来,众人依次进祠堂拜祭先祖。
礼毕,一群人簇拥着薛老太爷周老太君回了正厅,两位老人家在上头坐定,薛大老爷带着男丁,大夫人带着女眷,一一上前行礼。
归坐后,府中家人丫鬟又上前拜过,大夫人命人散发压岁裸子,一时间屋内又响起许多吉祥话。
不多时厨房来回话,团圆宴已经摆上了,众人又移至花厅赴宴,及至薛老太爷疲乏回房歇下,各人才陆续散去。
各房回了自己院里,自然又要一块守岁,薛静姝也去西院坐了一阵,分别给了三位弟妹一对如意金裸子应景,而后便回了迎春院。
柳儿芸香把院内伺候的人聚起来,每人派了一对银裸子。
众人不想还有意外之喜,又是感恩道谢。
外头灯笼高挂,炮竹声响,薛静姝让他们也出去热闹热闹,只留了两个人看守香烛。
柳儿趴在窗台上,撑着下巴往外看,廊下整整齐齐挂着两排红灯笼,把人脸上映得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她忍不住叹道:“山下的年原来这么热闹。”
原来在山上,年不年的无人在意,只有静慈师姐怜她二人年幼,给她们每人一个红封。
她正叹着,院里树梢上微微一荡,轻悠悠飘来一个红色物件,柳儿下意识伸手去接,入了手才发觉格外沉重,差点没接住。
那是一个刺绣荷包,只是块头有些大,足有她两个手掌大小,看着跟个布袋子一样,里头鼓囊囊沉甸甸,不知装着什么。
她没打开,探头看向院子那棵黑溜溜的大树,小声试探道:“你是谁?还在吗?”
寒风吹过枝头,咽呜作响,却无人应她。
柳儿又等了一会儿,大着胆子跑到树下张望,借着灯笼的红光,只见树上枝桠纠结,不见人影。
她这才跑回内室,兴冲冲道:“小姐,刚才有人在树上给我丢了这个。”
薛静姝正琢磨千重锁,见她进来抬头看过去,“是谁?”
“我不知道是谁,但爱躲树上的,你说会不会又是神武大将军?”
薛静姝摇头,又问:“他给了你什么?”
柳儿把荷包放在桌上,里头的东西沉沉磕在木头上,发出两声闷响,她奇道:“这个荷包冲我飞来的时候,轻飘飘的跟雪花一样,看着一点不费劲,没想到实际上这么重,差点把我的手压折了,小姐你说这是怎么办到的?”
薛静姝原本不确定,听了她的话,倒有八、九分把握了,“那应该就是他了,不然谁还有那么好的功夫?”
“他怎么总爱爬树呢?天那么冷,树上都是雪和冰,滑不溜湫的,要是不小心踩空了掉下来,不得摔个四脚朝天了?”
薛静姝笑道:“人家一身好功夫,怎么可能失手?”
柳儿撅撅嘴表示仍是不解,不过她也没再追问,看着桌上的荷包,跃跃欲试:“小姐,我能打开看看吗?”
薛静姝道:“他给了你,就是你的,不必问我。”
柳儿却道:“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给我?肯定是给小姐的。”
一面说,一面将荷包解开,里头滚出两个黄灿灿的金裸子,样式与她们今天发给别人的一样,一个是海棠的,一个是梅花的,个头却大了百十倍不止,一个足有柳儿拳头那么大。
柳儿惊得目瞪口呆,磕磕巴巴道:“好、好大!”
薛静姝也惊了一下。
柳儿道:“小姐,我今天去换压岁裸子,在店里也看见这两个了,是店里最大的一对,就在正上头摆着,又显眼又威风,我还问过店家,他说一个得二百两银子,两个就四百两了呢!”
薛静姝道:“若说拜年,这礼也太重了些,柳儿,你说要怎么办?”
柳儿恋恋不舍,不过想着那个将军奇奇怪怪爬树的样子,怕收了要给小姐惹麻烦,况且这么重的礼,确实让人心里难安,她瞄瞄薛静姝,商量道:“小姐,等下次见面,咱们就还给他,今天先让我抱着睡吧?”
薛静姝笑道:“你若实在舍不得,咱们明天也去换两个大的陪你睡。”
柳儿摆摆手,“不必啦不必啦,睡自己的有什么意思,银子当然是从别人那里掏来的才值钱啊!”
第十九章 亲近
次日大年初一,众人又一大早起来给祖宗及各路神佛上香。
祭拜完回到院里,丫鬟端上红豆汤圆,薛静姝吃了几颗,柳儿把自己那份吃了,又把她剩下的大半碗也吃掉,过后抱着肚子直说撑。
薛静姝只得帮她揉肚子,又让芸香去找干橘皮。
“汤圆是糯米做的,最不易克化,红豆又容易胀气,让你少吃一些,偏还躲着我吃了两碗,你不撑谁撑?”
柳儿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看那么多吃不完要倒掉,多可惜啊。”
薛静姝又是心疼又是可气,“就是浪费,也好过让你受罪。”
迎香正进来,听见这话笑道:“柳儿姐姐放心,今日咱们府里施粥呢,有多的汤圆丸子,也分给穷人家,不会浪费。”
柳儿一听,顿时苦了脸,“早知道我就不硬撑了。”
芸香找来干橘皮,薛静姝让柳儿吃了两片,却没那么快见效,她想了想,道:“走,随我去花园里走走。”
迎香忙取出薛静姝的披风给她系上,又将八宝暖炉准备好,柳儿也爬起来,穿上一件厚外套。
两人慢慢出了院子,行至花园,正见四姑娘在园子里水榭中赏雪。
见了她们两个,她将头偏向一边,并未出声招呼。
薛静姝也没主动搭理她。
柳儿皱皱鼻头,小声道:“小姐,我们又没得罪过四姑娘,她怎么总是谁欠了她八百两的模样?”
薛静姝道:“或许她就是觉得咱们欠了她八百两呢?”
柳儿立刻瞪了眼,“她胡说,谁欠她银子,八个铜钱都没有!”
看她这护食的劲头,薛静姝笑道:“不过是句玩笑话,瞧你都急红了眼了。”
柳儿掰着指头一本正经道:“八百两啊,我当初卖进府里来,也才卖了八两银子,这得卖我一百次才还得上呢。”
薛静姝听见这话,敛了笑,认真地看着她,道:“柳儿,你想你的家人吗?”
柳儿微微摇头,“我不知道,都快忘记他们的模样了,不过我想,如果以后遇上了,肯定还认得出来。”
她本是南方人士,五六岁时家里闹了灾害,一家人跟着别人北上,半途上却走散了,她被人牙子带到京城,卖进了薛府,从此就一直陪小姐身边,说起来,她和小姐的感情,倒比家人还深厚些。
薛静姝正色道:“等我有了能力,一定帮你找到他们。”
“嗯!”柳儿点点头,又道:“这么多年了,若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可以一直和小姐作伴。”
两人走了大半个花园,柳儿终于没那么撑了,便又慢慢往回走。
午后,皇帝指了个小内监给薛静姝带话,上清宗的神医已经抵京,并且在宫里了。
薛静姝忙收拾一番随他进宫。
有了皇帝给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到了长乐宫,宫人将她引入内殿,皇帝已经在那儿了,太皇太后靠在床头,一个陌生男子正给她看诊。
她要行礼,被皇帝拦下,太皇太后看过来,费劲笑了笑,“姝儿也来了。”
“是,皇祖母今日觉得如何?”薛静姝缓步靠近,怕惊扰了神医,在两步外停下。
太皇太后一听她的称呼,眼睛就亮了几分,笑道:“好得很,你和皇帝这样孝顺,我哪里还有不好的。”
薛静姝与她说了几句,一面分神看了眼那神医,令她惊奇的是,这神医竟十分年轻,看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只是有些不修边幅,面上胡子拉碴,满头黑发桀骜不驯地支楞着,还沾了几根草屑。
这幅模样,实在与她心目中白胡子的老人家有些出入,她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似有所觉,回望她一眼,顿了一顿,道:“德禄,给皇后看座。”
德公公忙亲自去了,一面小跑一面又再次唾弃自己没眼色。
但他又忍不住替自己辩驳,这次实在怪不得他,连陛下都站着,他怎么能想到要给娘娘看座呢?
只是不管怎么样,等到陛下亲自开口,就说明是他的失职了,德公公为了弥补,不但亲自搬了椅子来,还让人泡了茶,端来茶点。
薛静姝道了谢,不过眼下没心思喝茶,只忧心等着神医的结果。
好一会儿,那神医才站起来,回身要找皇帝说话,却先看到了薛静姝,就见他眼睛一亮,整个人顿时容光四射,几步靠过来,厚着脸皮笑嘻嘻道:“美人美人你叫什么?”
薛静姝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皇帝。
皇帝在神医靠过来时已经起身,未等他发话,房梁上如迅雷般飞下一颗花生仁,不歪不斜正中神医门面,把他砸得鬼哭狼嚎。
一名男子从房梁上飘下来,用眼角撇了那神医一眼,嗤道:“丢人现眼。”
薛静姝认得后来的这名男子,正是神武大将军,厉东君。
“师兄!你怎么这么狠心?!鼻子打歪了就娶不到媳妇儿了!”神医捂着鼻子哀嚎。
只见厉东君一根指头揪着神医的衣领,跟破布条一样拖去了殿外。
薛静姝忍不住想,那神医衣衫褴缕,莫非就是这样被拖出来的?
皇帝低头问她:“如何?”
“无事。”薛静姝轻轻摇头。
皇帝便道:“你陪着皇祖母,我去去就回。”
薛静姝目送几人出去,又转过头来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含笑看她,“可是被吓到了?”
薛静姝摇头道:“只是一时不曾防备。”
“小潘没有恶意,就是孩子气了些,方才也吓了我一跳。”
薛静姝奇道:“您之前认得他?”
太皇太后摇头笑道:“不认得,不过这孩子心眼实,方才许是怕我紧张,一边与我说话,一边把自己底细都掏给我听了,连他出生时没哭,被稳婆拍了几下屁、股都说得一清二楚。”
薛静姝听得也有些好笑,此时神医高人形象已然崩塌。
正说着,巧嬷嬷端了碗粥过来,薛静姝接过看了一眼,问:“嬷嬷,这是什么粥?”
巧嬷嬷道:“是方才照着潘神医给的方子熬的,山药芡实薏仁粥,太皇至今不愿用午膳,只推说吃不下,请您劝一劝吧。”
太皇太后面上有些挂不住,无奈道:“阿巧,在小辈面前,好歹给我留几分面子。”
薛静姝笑了笑,舀起一勺粥吹得温热,递到她嘴边,“您把粥喝了,这样我和嬷嬷安了心,您的面子也保住了,岂不两全其美?”
大抵人到了年纪,都反而会有些孩子气,太皇太后也不例外,嘟嘟囔囔又说了几句,才将粥喝下。
一碗粥喝完,皇帝从外头进来,面色如常。
谁也没问他结果如何,他也不曾提起。
太皇太后望望殿外,道:“小潘呢?”
皇帝道:“正在外面写方子。”
“可别让他就这么走了,这孩子讨喜,我还想让他陪我说会儿话哩。”
皇帝点点头,让德禄去传话。
太皇太后又拉了薛静姝的手,问:“昨日除夕,府里热不热闹?”
薛静姝笑道:“很热闹,到处贴了红对联,挂着红灯笼,还有人放烟火炮竹,一整夜都听得到声响。”
太皇太后神色里带了些怀念,“我做姑娘的时候,还自己放过炮竹哩,有一次一枚炮飞到你祖父脚边炸开,把他吓得哇哇大哭,为此还受了一顿教训。”
薛静姝敬佩道:“您的胆子可真大。”
“那可不,”太皇太后得意道:“父亲那时虽训我,过后却又把我好一阵夸,说我不比男儿弱。哎呀,转眼五六十年就过去了,都老咯……”
薛静姝没说话,只轻轻握着她的手,皇帝更是沉默。
太皇太后缓过神来,又问:“昨晚可曾得了压岁裸子?”
薛静姝道:“得了,每位长辈给了一对,倒比我散出去的还多些。”
“那也不能少了我的。”太皇太后对巧嬷嬷道:“阿巧,把我那个檀香木的盒子拿来。”
巧嬷嬷打开柜子,珍重地抱出一个盒子。
那盒子有些年头了,边角上的漆已经剥落,周边却十分光滑,显然是有人时常触摸所致。
太皇太后道:“这盒子是父亲亲手给我做的,当年我进宫,只带了它。”
薛静姝在家也曾听闻,太皇太后当年是选入宫内的,初入宫时只是寻常妃嫔,一路荣升至贵妃,等先帝登基,直接成了皇太后 。
太皇太后打开盒子,从里头拿出一对十分精巧的金裸子,比薛静姝昨日所见的,都要精致得多。
“这是我入宫前最后一年除夕,家里特地找人定制的样式,因为工艺太难,总共只做成这一对,来,你拿着。”
薛静姝郑重接过,轻声道:“谢谢皇祖母。”
“诶,”太皇太后笑着应了一声,又看向皇帝,调侃道:“皇帝这么大了,就不必压岁了吧?”
皇帝道:“孙儿在皇祖母面前,永远都是小孩。”
“哎呦呦,”太皇太后乐得前俯后仰,“瞧瞧你们瞧瞧,这小子为了从我这里讨东西,嘴巴跟抹了蜜一样!罢了罢了,谁让老人家心软,家底都掏给你们咯。”
她又从檀香盒子里拿出一个玉佩,道:“这是当年我父亲、你们曾祖的心爱之物,眼下给了你吧。”
给两人派完,太皇太后忙让巧嬷嬷把盒子收起来,笑道:“再不拿起来,恐怕连盒子底都没了,我还打算留点东西,等到你们两人大婚时再派哩。”
刚收好,神医潘济跟着德禄进来,厉东君慢悠悠缀在后头。
太皇太后招招手,“小潘快来。”
薛静姝起身站到皇帝身边。
潘济幽怨地看了她一眼,“美人你别怕,你都是别人的媳妇了,我不会纠缠你的。”说着更加哀怨地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不为所动。
厉东君啧了一声。
这潘济方才不知是不是被他教训了,一听他的声音,立刻缩起脖子,不敢说话。
太皇太后乐了,“瞧这可怜的小模样,跟婆婆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给你做媒。”
潘济一听,双眼放光,满脸期待道:“我喜欢像美人这么漂亮的!”
“呦,这可不太容易,咱们姝儿这样的,婆婆我都还没见过第二个哩。”太皇太后为难道。
潘济立刻蔫了。
见他实在可怜,太皇太后又道:“不如你把要求降低一些?天底下姑娘那么多,没有第一漂亮的,还有第二第三漂亮的。”
潘济蔫蔫道:“谢谢婆婆,不过算了,我得找个最漂亮道的媳妇儿,不然会被师兄们笑话的。”
厉东君又嗤笑一声,当初不知是谁夸下海口,这辈子要么娶第一美人,要么打一辈子光棍。
太皇太后只得安慰他,“年轻人有点目标,挺好的。”
几人又陪太皇太后说了会儿话,见她乏了,潘济与厉东君告退,皇帝也步出殿外。
薛静姝和巧嬷嬷两人扶太皇太后躺下,待她睡着,才退下。
外头已经没了厉东君和潘济的踪影,只有皇帝负手立在殿前。
这场景似曾相识。
薛静姝停下脚步,她记得年前初次入宫,从太皇太后宫里出来后,也这样从身后看过皇帝的背影,但眼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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