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郁摇了摇头,道:“反正尽量不要提就是了。”
他的这位表姐与林文怀之间的纠葛,前世他就知道了,一想到韩家表姐和林文怀分隔南北,各自孤独终老,赵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小厮通报之后,赵郁带着兰芝起身相迎。
兰芝终于见到了赵郁口中的“韩家表姐”,发现这位韩家表姐约莫二十六七岁,身材高而苗条,五官美得英气,堕髻上斜插玉钗,白皙脸上略施脂粉,整个人洋溢着勃勃的生气。
韩香绫是带着几个青衣卫在杭州这边的管事一起来的,她一进来,就带着属下先行了国礼:“见过赵大人、赵夫人!”
兰芝不待她屈膝,就上前扶住了她,微笑道:“自家亲戚,不必多礼!”
韩香绫抬眼看向兰芝,见她清艳娇嫩,分明还是少女模样,不由也笑了,大大方方道:“赵夫人和赵大人果真是一对璧人,极为般配!”
兰芝听了韩香绫的话,心里欢喜,眼波流转瞟了赵郁一眼,道:“表姐,咱们进去坐下说话吧!”
韩香绫做事公私分明,进了明间坐下,略事寒暄,她发现赵郁做事不瞒着兰芝,便从属下手中接过一本卷宗,起身奉了上去,道:“大人,这是孟敏世之子孟涵杭州闹市亲驾马车撞死良民葛彩萍、祝安乐一案的卷宗!”
见赵翎收下,她便又接过一本卷宗奉了上去:“这是孟敏世涉嫌谋夺前大理寺卿龙永波家产并谋杀龙永波及其家眷并船夫一案的卷宗。”
兰芝这会儿已经意识到,这次来杭州,并不像上次去楚州那么轻松,杭州税关是八大税关中最肥的,每一任杭州税关的主政,除了向孟家交纳的部分,卸任时也都能富甲一方。
正因为如此,杭州税关主政孟敏世涉及的大案要案也最多、最血腥、最深不可测,而且孟家涉入的程度也最深,若是能彻查孟敏世,扳倒孟家就成功了一半。
韩香绫又递上了两个案卷,然后从第一个卷宗开始细细讲述起来。
即使是在向上官回报极为血腥满是冤孽的案子,韩香绫依旧沉着冷静,并没有夹杂私人感情,而是把杭州青衣卫调查到的所有案情一一呈现,中间涉及已经拿到的证据和证人,都会着重指出。
赵郁清俊的脸上早没有了常见的笑容,俊脸凝重,双目幽深,背脊挺直,一边认真倾听,一边翻看着卷宗,遇到有疑问之处,就先提笔做出记录。
兰芝一直在侧旁听,原先泛着蔷薇色的晶莹如玉的小脸已经变得苍白。
她一直以为前生的自己已经很悲惨了,可是听着韩香绫的讲述,她才知道世上居然有这么多凄惨的事。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正手牵手走在杭州美丽的街道上,却在下一瞬间被疾驰而过的马车撞飞,当场毙命,为了掩盖案情,凶手又派人屠戮死者满门。
清正廉明的朝廷高官大理寺卿,因为违背了四大世家的心意,被罢官为民,限期离开京城回杭州原籍,却在坐船回到杭州码头的同时,全家被害,满船主仆连带船夫一共二十四人无一幸免,只剩下一艘满是尸体和鲜血的船。
青衣卫妇婴堂中长大的孤女,因为美貌,被孟敏世相中,献给了孟氏家主,为取得孟氏不法的证据,孤女屈身事贼,被发现后孤女被杀,整座妇婴堂变为一片火海,无一活口。
。。。。。。
兰芝听着听着,双拳不由自主握起——这大周,就像一件华美的衣衫,内里却污浊不堪,布满了虱子,早该投入火中焚烧,然后涅槃重生。
赵郁见兰芝脸色苍白,忙柔声道:“兰芝,你先去后面歇息吧!”
兰芝摇了摇头,道:“阿郁,我想听。。。。。。”
她想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魍魉鬼蜮。。。。。。
谈完正事,已是午时。
兰芝压抑住内心的悲愤和苍凉,出面邀请韩香绫及其属下留下用饭。
韩香绫自然答应了下来。
她的属下自有王湉、孙夏和孙冬等人招待,韩香绫则留在内院与赵郁兰芝说话。
兰芝觉得屋子里实在是太压抑了,便邀请韩香绫去院中蔷薇花架下喝茶聊天。
翡翠沏了上好的龙井奉上,又送上了一碟杭州特产桂花糕,然后便静立一侧侍候。
蔷薇花开了满架,有正红的,有水红的,有浅粉的,有白色的,姹紫嫣红,散发着芬芳的蔷薇花香。
清新的春风轻轻拂过,把蔷薇花香氤氲散开。
兰芝原本觉得憋闷压抑,在带着蔷薇花香的清新春风中坐了一会儿,才算是好受了些。
她试图转移话题,询问韩香绫杭州的美景美食。
韩香绫含笑一一作答,然后突然问兰芝:“赵夫人,我听说您和赵大人见过林文怀。。。。。。他现在怎么样了?”
兰芝闻言,瞪大了眼睛看向韩香绫——赵郁可是交代她最好不要提林文怀的!
韩香绫见兰芝大大的杏眼睁得圆溜溜的,清澈得很,表情可爱,心里不由喜欢,心底蓦地温柔了下来,也不再称呼“赵夫人”了,柔声道:“弟妹,是不是我那阿郁表弟交代你什么了?你不用替我担心!”
兰芝见韩香绫目光满是期盼看着自己,知道这是一向坚强能干的韩香绫难得的软弱时候,心里也是一软,便道:“林公公如今还不错,家常做书生打扮,依旧英俊,只是不爱说话,很喜欢我儿子阿犬。”
韩香绫听到兰芝说林文怀“家常做书生打扮,依旧英俊,只是不爱说话”,眼睛不禁湿润了,接着又听兰芝说林文怀很喜欢她和赵郁的儿子阿犬,又含着泪展颜而笑:“他先前一直很喜欢赵郁,特别喜欢,是把赵郁当儿子看那种!”
兰芝还真不知道,惊讶极了,转念一想,她这才发现作为庆和帝宠信的大太监,林文怀简直对赵郁和阿犬父子俩好得过分,就连她自己,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林文怀待她也很好。。。。。。
看到韩香绫眼中的湿意,兰芝想了想,道:“表姐,杭州的案子办完,你不如和我们一起回京城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九十五章
想到京城里的那个清隽的身影; 韩香绫觉得心口仿佛破了个大洞,寒风吹过; 冷飕飕的; 又冷又疼。
她垂下眼帘; 眼尾却泛起红来。
好几年没见了; 朝中勾心斗角翻云覆雨; 他当年拒绝了她,这几年也一直没有信来; 怕是早忘记了当年之事,既如此; 何必再见?何必强求?
兰芝看到了韩香绫泛红的眼尾; 心中恻然; 便柔声道:“有的时候,与其白白错过徒留遗憾; 不如当面问一问; 不成就死心了;若是成了; 岂不是赚的?”
韩香绫闻言,抬眼看向兰芝; 见她清凌凌大眼睛正看着自己,眼中满是坚定; 还没来得及答话; 却听不远处的竹林内传来小孩子清脆的咯咯笑声,便抬头看了过去。
兰芝却听出是阿犬的声音,便笑道:“是我儿子阿犬!”
她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却见到赵郁抱着身着竹青夹衣的阿犬从竹林内走了出来。
阿犬手里拿着几片竹叶,正笑得开心,一眼看到了兰芝,便伸手让兰芝抱:“囔!囔!”
韩香绫听到阿犬口齿不清,把“娘”叫成了“囔”,不由笑了起来。
赵郁这会儿已经意识到阿犬叫的其实是“娘”了,心下微酸,双手举起阿犬,让阿犬和他四目相对,低声威胁道:“阿犬,你若是再不会叫‘爹爹’,我以后不带你去外面玩了!”
阿犬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浓长的睫毛颤了颤,不知道听懂没有。
赵郁给了一巴掌,又含笑给了一块糖:“阿犬,你若是会叫爹爹,我除了带你出去玩,再送你一缸小金鱼!”
阿犬没说话,两条胖胳膊伸出去抱住了赵郁的脖颈,白嫩嫩的小脸贴在了爹爹的脸上。
赵郁:“。。。。。。”
他被儿子这充满温情的举动弄得整颗心都是酥软的——啊,这崽子是老子的崽子呀!
赵郁也顾不得威胁儿子了,紧紧抱着阿犬,向兰芝走了过去。
阿犬一见兰芝,便松开爹爹,伸出胳膊要兰芝抱。
兰芝素来疼爱阿犬,忙把阿犬接了过来,接连亲了好几下:“乖阿犬,娘一夜没见你了,好想你呀!”
阿犬胳膊松开了些,歪着脑袋打量着娘亲,见娘亲脸上这会儿没抹乌七八糟的东西,便凑了过去,现在兰芝额头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亲右脸颊和左脸颊,然后打量着眼前的韩香绫。
韩香绫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和一个小娃娃四目相对,感觉甚是奇妙,便问兰芝:“被这么漂亮的小男孩儿亲,是什么感受?”
兰芝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想了想,道:“阿犬的嘴唇软软的,嫩嫩的,凉凉的。。。。。。”
赵郁在旁边,见阿犬一见兰芝就先亲三下,是自己从未曾得到过的优待,心里酸溜溜的,悻悻道:“之所以凉凉的,还不是因为阿犬刚流过口水。。。。。。”
韩香绫:“。。。。。。”
她不由又笑了起来,笑吟吟打量着兰芝怀里的阿犬,发现阿犬眼睛像兰芝,是大大的杏眼,鼻子嘴巴则像赵郁,实在是个漂亮之极的小男孩,长大后必定是比其父赵郁还要清俊的美男子,可是这美男子小时候却也会流口水!
兰芝从来不嫌弃儿子的口水沾到脸上,她伸手轻轻捏了捏阿郁软软的脸颊,得意洋洋道:“阿郁,你就别妒忌啦!”
韩香绫做事周全,早知赵郁如今有一个快满一周岁的儿子,因此提前就备了礼物,这会儿见阿犬过来了,便吩咐属下抬了一对樟木箱过来。
她笑盈盈引了兰芝去看。
一个樟木箱里是适合婴儿穿用的衣料,柔软、厚实、透气性强,考虑到韩侧妃的孝期,衣料都是些素白、石青、浅蓝和浅绿这样的色调。
另一个樟木箱里则放了不少精致玩具,有成套的木刻十二生肖,有成匣子的素瓷娃娃,还有一对追金沥粉彩画寿星博郎鼓,全是小孩子喜爱的玩具。
因阿犬属相是狗,因此还有一套十二个形态各异的瓷器小狗。
兰芝忙抱着阿犬去看。
阿犬最喜欢那套瓷器小狗了,坐在蔷薇花架的摆放的坐榻上,自己摆弄着玩。
赵郁正在一边看着,小厮却来通报,说王湉有急事要见赵郁,赵郁便起身出去了。
用罢午饭,韩香绫也起身告辞。
兰芝知道韩香绫负责青衣卫在杭州的事务,十分忙碌,也不苦留,让翡翠守着阿犬,自己一直把韩香绫送到了二门外。
送罢韩香绫,兰芝慢慢分花拂柳走了回来。
杭州的确与她去过的西北、京城和宛州都不同,空气洁净又湿润,花园里花木的叶片上没有灰尘,叶子藤蔓绿意逼人,正盛开的蔷薇花颜色鲜艳夺目,像是一幅更清晰色泽更艳丽的风景图,令人心胸涤荡,十分舒畅。
兰芝走到蔷薇花架下,见蜀芳也在,便指着韩香绫送来的樟木箱子吩咐蜀芳道:“这些衣料和玩具,你挑选出几样来,送到侯奶娘那边给阿青去!”
正在摆弄瓷器小狗的阿犬听到了娘亲的话,抬头看了兰芝一眼,便继续玩自己的了。
他从不是小气孩子。
蜀芳一直笑吟吟在看阿犬的反应——阿犬是个聪明孩子,虽然不怎么会说话,可是大人说话,他似乎都能听懂——此时见阿犬这个反应,她这才过去选了一匹松江阔机尖素白绫和一匹月白云绸,又选了一个追金沥粉彩画寿星博郎鼓和一匣子素瓷娃娃,拿来让兰芝看:“夫人,您看这几样行不行?”
兰芝却让阿犬看:“阿犬,这些东西送给阿青,好不好?”
阿犬抬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专心致志玩自己的瓷器小狗了。
兰芝笑了,吩咐蜀芳:“你去叫人把这些送到侯奶娘那里去吧!”
赵郁和王湉一起进了外面书房。
王湉刚从外面回来,甚是燥渴,见小厮阿贵奉上清茶,端起来就要饮,却被赵郁拦住了:“这茶太热!”
赵郁吩咐阿贵:“把那壶素菊凉茶拿来吧!”
阿贵很快就用托盘端了一个水晶壶和一个绿玉斗过来,斟了一斗浅绿的素菊凉茶奉给了王湉。
王湉端起绿玉斗,细细端详一番,然后才把里面的素菊凉茶一饮而尽,觉得沁凉微甜,甚是好喝,便自己拿起水晶壶,又倒了一斗,一口饮了,这才道:“郡王,我去灵隐寺见过祁瑞了,祁瑞倒是有出仕之意,却打算走正途,进京参加明年二月的会试。”
赵郁闻言,道:“大周朝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要想入阁,须得是两榜进士出身。。。。。。祁瑞有这样的想法,却也正常,不过明年会试的主考官,咱们须得好好参详了。”
祁瑞现如今还是一个隐居在杭州灵隐寺附近的普通举人,可是在前世,他却是永平一朝的风云人物。
作为提拔任用祁瑞的皇帝,赵郁想起祁瑞,心情很是复杂。
一方面祁瑞锐意改革、敢于创新、不惧风险、不怕威胁,是一个出色的改革家,另一方面,祁瑞独断专行、生活奢侈、表里不一,心狠手辣,并不能说是一个好人。
皇帝若是能驾驭住,祁瑞便是治世之能臣;皇帝若是驾驭不住,祁瑞便是乱世之奸雄。
可是,不管怎么说,赵郁始终佩服祁瑞的一点就是——祁瑞无论做什么,他都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
前世通过会试提拔祁瑞的人正是太师梁启宗,以至于多年后,祁瑞配合赵郁对付梁氏家族,被士林各种痛骂忘恩负义。。。。。。
这一世,赵郁打算帮祁瑞一次。
他略一思索,沉声道:“我觉得礼部尚书冯云奇不错。”
冯云奇是皇伯父的亲信。
王湉点了点头,道:“郡王,这件事由您来向陛下建言吧!”
赵郁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谈完这件事,王湉又道:“郡王,快到和那关税吏约定的时间了,我去叫温凉进来,为您易容吧!”
他们昨日和那位杭州税关的关税吏约好了,今日傍晚在税关官署东角门等着关税吏给他们引荐杭州税关的主政孟敏世。
赵郁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饮了一口,道:“我今日不用去,咱们见不着孟敏世的,你去就行!”
孟敏世不像孟坤那么简单,哪能那么容易就见到。
王湉略略一想,道:“那我先去看看吧!”
又笑眯眯道:“郡王,我今晚请关税吏去吃酒,先给我点好处吧!”
赵郁含笑看他:“说吧,你又看上我什么了?”
王湉笑容狡黠,拿起绿玉斗:“这个绿玉斗送给我,好不好?”
赵郁笑了起来:“拿去吧!”
王湉倒是识货,他这个绿玉斗大有来历,还是他从庆和帝那里弄来的,一直带在身边。
王湉大喜,掏出一方锦帕,把绿玉斗珍而重之地裹好放入怀中,这才笑嘻嘻道:“郡王,您把这个绿玉斗送给我了,我才敢告诉您,这个绿玉斗大有来历,千年前鸿门宴上刘邦送给范增一对玉斗,范增‘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砍破了一个,还剩下一个完整的,辗转竟到了郡王您的手上,如今我居然做了这绿玉斗的主人!哈哈哈哈哈!”
赵郁懒洋洋一笑,起身踢了王湉一下道:“我这个绿玉斗是从皇伯父那里打秋风打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又道:“快去见那关税吏,把事情给我办妥当,这个绿玉斗我就彻底送你了!”
王湉:“。。。。。。”
赵郁不再理会他,扬长而去。
他还要去陪兰芝和阿犬呢!
这一下午赵郁都没有出去,先陪兰芝母子俩睡了午觉,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