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过了数年,林氏老蚌生珠,生了个儿子出来,也就是韩早了。”
唐泛道:“那不是挺好的么?”
汪直古怪一笑:“韩家世代为宦,韩方的父兄皆是朝中大员,他们祖上是江西人士,不过从韩方父亲那一代起,就搬到京城来定居了。韩方之父韩起,底下有三个儿子,长房韩玉,二房韩方,三房早夭,不提也罢。这三房都出自韩起的妻子周氏,不过韩家私底下一直有种说法,说韩方的母亲不是周氏,而是周氏从早逝的婢妾手中抱养的。”
汪直道:“韩起和周氏偏爱长子,对次子韩方有所不及,对二儿媳妇林氏犹为苛刻,这就更加助长了流言的蔓延,连韩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林氏年轻的时候因为不能生子,受了不少磋磨,连养子韩晖,也是因为她不能生育,韩方又不肯纳妾,所以周氏强逼着韩方收养的。”
唐泛八卦地问:“那韩方到底是不是周氏亲生的?”
汪直睨了他一眼:“此事与本案无关。不过等陛下登基之后,韩方身为陛下的老师,身份跟着水涨船高,林氏也生了韩早,用不着再受气了,也能挺起腰杆跟婆婆说话,这些年来,她与妯娌王氏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还有,周氏曾经以无子为由,想让韩方休了林氏,另娶自己的侄女小周氏为妻,韩方不肯休妻,小周氏也不肯做妾,这事就耽搁下来,不过如今小周氏是寡妇,如今还一直客居在韩家。”
唐泛跟在听故事一样:“如此说来,林氏还真是树敌不少。”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到西宫。
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冷宫,大白天也凄凄冷冷清清,脚下的石峰里杂草丛生,无人打理,太阳照在别处的宫殿,显得金碧辉煌,威严无比,唯独在这里,却别有一种凄冷的味道。
先帝一些嫔妃都住在太后那附近的宫殿,数十年来被厌弃废位的,唯有吴氏一人,所以唐泛他们倒也好找,直接就找上吴氏住的那间宫室。
西宫门口守着两个内侍,唐泛和汪直过去的时候,便有汪直身边的小黄门上前说明他们的身份来意,那两名内侍立时赶过来,对着汪直结结巴巴地奉承,又热情地亲自给他们带路,倒是汪直很不耐烦,挥挥手让身边的小黄门打赏了两人,便将他们撵下去了。
此时还是大白天,吴氏搬了张椅子坐在宫室外头晒太阳。
在她身边伺候的只有一名宫女,对方正在给吴氏的后背垫上软靠。
吴氏虽然被废,但起居不可能无人照料,伴随着她的失势,从前皇后宫中的一些侍女内宦,也跟随着到这里来继续伺候她,当然日常用度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了,每日也不会再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到这里来给她请安。当初被指派去侍奉吴氏的人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谁知道一转眼,皇后成了阶下囚,他们也跟着遭难。
患难见人心,这么多年来,有些人托门路走了,有些人还留在吴氏身边,来来去去,人员变动,也是正常的。
久未有生人到来的冷宫竟然出现外人,那宫女有些吃惊地停下手头动作,看着他们。
唐泛走过去,对吴氏拱手道:“下官唐泛,受命调查韩早一案,有些事情想求问吴娘娘。”
吴氏连理都没理他,兀自看着前方远处。
太子说过,吴氏因为被废太久,早就有些神智失常,唐泛和汪直不知她是真疯还是假傻,也不可能将威风撒在这样一个妇人身上。
唐泛见状也不气馁,便将事情经过略略说了一遍。
听到韩早死去的那段,吴氏的脸色微微一动,终于看向唐泛。
“韩早死了?!”那宫女忍不住惊呼起来。
唐泛点点头,当他提及万贵妃因为此事而名誉受损时,吴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没头没尾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唐泛道:“听说韩早死前,曾经到过西宫来玩耍,还请吴娘娘将此事经过说一说,也好让下官早日查出真凶。”
吴氏又不搭理他了,一直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念叨“善恶到头终有报”,唐泛下意识觉得她压根就没疯,只是不想和自己说话而已,但他知道这其实也是吴氏一种无奈之下的自我保护,假使吴氏不对外传出疯癫犯病的风声,估计万贵妃也不会放过她。
此时那宫女上前道:“二位大人,我在吴娘娘身边伺候,终日须臾不曾离身,如今娘娘神智不清,难以交流,我能否代娘娘作答?”
唐泛道:“自然可以。”
宫女面露难过之色:“数日前,确实有一名孩童贪玩迷路误入这里,不过很快就被领走了,当时我还问过他的姓名,他说自己叫韩早。没想到……”
唐泛知道,若太子有时候会托韩早借迷路贪玩的名义过来探望吴氏的话,那这个宫女必然也早就跟韩早认识了,此时她为了吴氏和太子之间的联系不被暴露,在这里睁眼说瞎话,唐泛也不能拆穿她。
不过她脸上的悲伤倒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
太子身份特殊,不能亲自过来探望,他身边的人也时时被处于万贵妃的监视下,惟有托付韩早这个局外人,才有可能偶尔过来一趟,冷宫寂寞,对吴氏和这名宫女而言,韩早一定是她们为数不多的慰藉了。
唐泛问:“我且问你,韩早在这里,除了你与吴娘娘之外,可曾接触过别人?”
宫女摇头道:“不曾。”
唐泛道:“他死因离奇,乃是被人用断针刺入水分穴而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在那宫女和吴氏之间来回观察,却见两人不由自主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不似作伪。
唐泛也曾调查过,吴氏本人对医理是一窍不通的,这宫女则是天顺七年入的宫,出身贫寒,一年后便被分配到吴氏身边侍奉,在此之前从未去过太医院,也没有跟医女有任何往来。
他又问:“你仔细回想一下,韩早在你这里的时候,可曾表现出身体上的异状?”
宫女仔细回想了一下,内疚道:“当时他确实好像总有手去挠肚子,我问过他,他说觉得有点痒有点疼,我只当是被蚊虫叮咬了,也不曾想到别的上面去,若是早些发现,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
唐泛问:“他走的时候,是谁过来带他的?”
宫女道:“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内侍,名唤元良。”
第36章
元良此人;唐泛是知道的,在太子那里的时候;他就已经问过韩早从入宫到死亡时身边可能出现的人。
韩早入宫的时候,是韩家人送他到宫门口,然后由那个叫元良的内侍带他到东宫;中间走路进宫的过程,元良不大可能有机会专门给韩早找准穴道进行谋害,而且据太子说;元良是他还未封太子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了;忠诚度很高,也不可能无端端去谋害韩早。
而韩早中途离开东宫,受太子暗中托付前往西宫去探望吴氏的过程中,也只有元良全程跟着;别人下手的可能性不大,唯有在西宫这里,元良在外头帮忙望风,韩早则单独跟吴氏她们待上一小段时间,转达太子的问候和近况。
本来以吴氏的境遇,她有充分的动机和条件去筹划这桩案子,嫁祸给万贵妃,唐泛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坚持要来西宫查探,有时候光问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当面对质,对方的神态变化,表情动作,也是很好的补充证据。
不过现在看来,吴氏的嫌疑确实可以排除了。
既然如此,也就是说,杀害韩早的人,很可能不是出自宫内。
从西宫那边出来,唐泛一直在脑海里整理思路,重新将韩早在宫中的经历整理了一遍,确认凶手的来处,才方便进行下一步。
汪直从方才在西宫便一反常态没有出声,唐泛与吴氏等人对话时,他也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此时却忽然嘿嘿笑了起来:“唐润青,你与废后默契无间,演的好一出戏啊!”
唐泛道:“汪公在说什么,下官不太明白。”
汪直冷笑:“还跟我装糊涂?吴氏与太子之间明明一直有联系的!让我来猜猜,韩早就是他们之间的中间人罢?东宫的人确实是够忠心的,竟然瞒得滴水不漏,连我都被瞒在鼓里,你说贵妃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样?”
唐泛叹了口气:“汪公,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汪直没理他,径自道:“吴氏因为被废,心中怨恨,她毕竟是废后,身边依旧有人愿意供其差遣驱使也不出奇,所以设计趁贵妃送汤的时机,将贪玩离开东宫的韩早引至西宫,杀死韩早,借以嫁祸给贵妃。案子这样破,陛下的难题解决了,贵妃的嫌疑解除了,也牵扯不到太子身上,皆大欢喜,就这样报上去,不错罢?”
唐泛还真怕他会这样去做,忙道:“到时候贵妃肯定不会满足于只杀废后,而会趁机再掀起一场清洗,将后宫那些她看不顺眼的人通通铲除,太子肯定也会被波及,汪公何必做这样有伤天和的事情呢?更何况废后明明就与此事无关。”
汪直冷哼:“你既然知道害怕,就别想着隐瞒,将太子与吴氏之间的联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能够身居高位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聪明人,就连内阁那些看似无所事事的阁老们,也都是十足十厉害精明的人物,唐泛不会因为他们不干实事,就不把他们当回事。
但他发现自己仍然低估了这位西厂提督,对方的洞察力实在是一等一的敏锐,唐泛自认他与废后和那宫女说话的时候,已经尽量小心,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却没想到仍是让汪直看出了端倪来。
事到如今,唐泛自然没法再瞒着汪直了,他将太子当年落难时,得蒙废后照料的事情说了一下,然后道:“太子孝心可嘉,吴氏虽非其生母,可他却因为这份恩情,即使当上太子也未曾忘记。记仇不难,难得的是记恩,一个没有忘记别人恩情的人,将来一定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如果善加引导,更有可能成为一代明君。汪公虽得陛下与贵妃知遇之恩,但人总要为以后考虑。对下面的人来说,一个宽容的太子,总比一个锱铢必较,心思阴暗的储君好,对不对?”
汪直哼了一声:“你也不必害怕,我既然着意要结下这份善缘,就不会出尔反尔!若不恫吓一下你,你怎么会知道害怕,对我吐露实情?”
唐泛心道我真是要被你吓死了,你要是把事情去向万贵妃一说,吴氏要玩完,太子也要受牵连,他这个小卒更不必说。面上却仍是苦笑道:“汪公见谅,此事是太子让我保密的,毕竟知道的人越少,就越没有外传的危险。”
汪直眯起眼,盯住他:“既然要合作,就得讲究诚意,我也不妨告诉你,太子那边呢,我是不会出卖的,吴氏,我也可以放过她,不过往后你与太子之间有什么往来,我必须知情!”
唐泛笑道:“这是自然的,汪公开诚布公,我也愿意坦诚相待。”
汪直看了他半晌,方才道:“那么,这件案子,确实与吴氏无关?”
唐泛将自己方才关于吴氏的推断一说,然后道:“确实与她无关,兴许要换个方向,从韩家那边查起。”
汪直道:“关于韩早的死因,确定是水分穴的缘故了?”
唐泛道:“确定了。”
汪直道:“韩家那边听到消息之后,就到陛下面前陈情,想要回韩早的尸身去入殓下葬,你知道,韩方曾是陛下的老师,陛下又是个心软的人,却不过他们的请求,已经同意了。如果韩早的死与韩家那边的人有关,我们可以顺水推舟,说不定凶手会自己按捺不住对韩早的尸身做些什么,到时候我们就来个瓮中捉鳖。怎么样?”
唐泛心说不怎么样,但此时他跟汪公公刚刚打成停火合作协议,万万不能再刺激对方了,不然他一个恼羞成怒,头脑一热,真跑到万贵妃面前告状,那可就不妙了。所以唐大人连忙竖起大拇指,顺着汪公公的毛捋,表现了自己的赞同:“高!这招真是高!汪公不愧是汪公!”
汪直嘿嘿冷笑:“假!太假了!”
唐泛:“……”
汪直斜眼看他:“你知道外头的人要拍我马屁,是如何个拍法么?”
唐大人谦虚好学:“愿闻其详。”
汪直负手傲然道:“我去岁曾奉命出京办事,地方上率众迎接,当地那县官看见我风尘仆仆而至,鞋履沾尘,又因他们过来迎接时只备了酒水,没有其它,便先让我坐下来,然后亲自脱下我的靴子,亲自低头将我靴子上的灰尘舔干净,又亲自帮我穿上。唐润青,你能得他一分真传否?”
以汪直的圣眷和权柄,地方官为了讨好他而无所不用其极地放低姿态,虽然听上去骇人听闻,但是若能就此抱上汪公公的大腿,说来也是值得的。
唐大人的反射弧有点长,过了片刻才啊了一声:“口水啊!”
汪直:“……”
唐泛道:“那靴子沾了口水,汪公当时就穿了一路么,虽然牛皮挺厚,不过要是对方有点肺痨什么的病,那口水连着黄痰挂在靴子上,又因为靴子是黑色的瞧不大出来……”
他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关注重点早就歪到九霄云外去了。
汪直禁不住怒喝一声:“唐润青,你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唐大人眨着纯洁无辜的眼神回望。
汪直本想炫耀别人对自己的巴结,顺便敲打敲打唐泛,结果被他一说,也没来由地恶心起来。
“跟你说话可真晦气!”汪公公怒气冲冲地道,拂袖便走,直接把唐泛甩在后头,也没管他跟不跟得上。
唐大人在后头慢悠悠地喊:“哎呀,汪公别走那么快,我老胳膊老腿的,跟不上呐!”
这件案子事发于东宫,干系重大,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就连天子也关注异常,唐泛虽说身负皇命,可他的品级毕竟摆在那里,不是想陛见就能陛见的,这时候汪直就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他虽然不是主要查案的人,却在皇帝和万贵妃那里都说得上话,也能随时觐见,等于充当了皇帝和唐泛之间的联系人,案子每进行到一个阶段,有了什么进展,汪直都需要事无巨细地往上汇报。
现在初步查明可能与宫中没有太大关系,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皇帝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既牵扯不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不需要掀起一场宫廷风暴,虽然有些对不住自己的老师,但这样确实是最好的结果了。
皇帝很痛快便答应了韩家的请求,让汪直将韩早的尸身给他们送回去,太子那边,则由唐泛去汇报结果,在听说与吴氏无关之后,太子也很高兴,亲自向唐泛道谢。
唐泛苦笑:“殿下莫要急着道谢,此案到现在,凶手仍未露出端倪,也尙且疑点重重,一切真相不明,我只能说可能与宫中无关,不能说一定无关。”
太子露出羞涩的笑容:“我知道,这件事,唐推官那边肯定承受了不小的压力,而且若真能找出杀害小早的凶手,我自然要向唐推官道谢的!”
他年纪虽然小,看人看事却有种超乎年龄的透彻。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太子当然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可他幼年数次遭遇磨难,险死还生,却比寻常穷人家的孩子还要艰难,当初柏贤妃的儿子也曾被立为太子,没过两年,就莫名其妙地死亡,人人都知道凶手可能是谁,可人人都不敢说,所以如今朱佑樘虽然被立为太子,但他在宫中的境遇,仍然是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
唐泛道:“细论起来,汪太监奉命协查此案,同样尽心尽力为之奔走,比之微臣也不遑多让,此番韩早出事,贵妃对东宫有所疑虑,也多亏汪太监在陛下和贵妃面前极力澄清!”
汪直尽心尽力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让自己也能在太子心中留下好印象?
既然如此,唐泛很乐意在太子面前做个顺水人情。
汪直没想到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