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小问了几句,便打发对方离开。
陆思瑾立在屋中,没有如常乖巧的福身告退,却似是有些尴尬僵硬,抿着下唇无措怯懦,又委屈不已。
“可是有事?”宋氏开口。
闻者摇头。
宋氏便微微蹙起了眉头,目露不解。
陆思瑾双手垂在身前,紧着帕子。如漆的眸瞳转了转,最后垂下秀颈,却是欠了欠身,“女儿告退。”
余光则不由朝嫡母身边的人瞅去。
陆思琼凝了凝神。跟着起身告辞,“时辰不早, 母亲早些就寝,女儿告退。”
宋氏征征然的颔首,见她们姐妹相继离去,不由纳闷:“今儿这是怎么了?瑾姐儿这扭捏的,倒是把琼姐儿引出去了。”
红笺就立在她身旁,本是帮着在服侍瑶姐儿,闻言思忖了接道:“许是四姑娘寻二姑娘有事,不过奴婢瞧着。四姑娘最近也确实跟过去不大一样了,好似在夫人您这边都不怎么说话的样子。”
“王姨娘被送出去,对她终究是有影响的。”
宋氏只当庶女是因为王氏的离去而抑郁寡言,并不作多想。
说到底,她亦是个明白之人。谁该重视谁可轻视,心中跟明镜似的。
每个人精力有限,她既要照顾一双儿女,又要照料府中之事,早已分身无暇。
琼姐儿是原配嫡女,她再忙抽身顾暇都是应当,但一个作风不正的姨娘所生的女儿。有什么好紧张的?
“只不过琼姐儿跟她打交道……”感慨着顿了顿,复添道:“终归是不妥。”
红笺以为主子只是重嫡轻庶,暗想着不喜两位姑娘太过密切也是人之常情,便没有接话。
陆思琼到了院外,只见庶妹身影早已远去。
她这是打了眼色又不等自己?竟有些不明白对方心理了。
“姑娘,四姑娘这是怎么了?”竹昔在旁低问。
刚在屋里。陆思瑾的目光何其直接,显然是欲言又止,最后意味深长的睨向她,现在却又跟没事人般蒙头走路。
“我们回娇园。”
陆思琼直接改道,径自朝自己的院落而去。
莫不是以为要她追上去?
简直天真。
王姨娘偷窃娘亲体己这事。她没怪罪,只当不知情已是宽厚。
作为感情不深的姐妹,陆思琼自认为不曾亏待过这位庶妹,往日从外祖家回来,或是得了宫内的什么赏赐,送去各院时,何曾少过她?
现在却来跟自己摆脸色,难道还要去哄着她不成?
一行人兀自远去。
那边陆思瑾故意放缓脚步,却迟迟不闻后面动静,待到后来一步都分做两三走时,还没见嫡姐追上来,不由就停了下来。
她顿在原地,装作不经意的为旁边花丛逗留。脑袋微微侧过,钗上流苏倾落,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光,与侍婢手中的灯烛交映。
她的余光望向自己身后,只见通幽的小径上除了她们,并无他人。
陆思瑾瞬时就站直了身腰,瞠目道:“二姐她还没出来吗?”
“怎么会?”
旁边听雪亦是惊诧:“奴婢明明在外面听了二姑娘向夫人告辞的声音才走的,她没在这儿,难道是去静安堂了?”
“不可能,二姐今天刚回府就去见过祖母了。”
陆思瑾话落,恍然道:“她定是回院子去了,还特地走了别的路,这是特意避过我吗?”
手摘了旁边花叶就一点点掐碎,懊恼道:“做什么不想见我?我姨娘被她那些个死物连累去了庄上,我还没生气,她倒是较真了。”
听雪左右瞅了瞅,轻声道:“那姑娘,您还找她吗?”
“找,为什么不找?”
陆思瑾倒是个能想通的,不满过后,折身返回走向另外条通向娇园的远路,循着嫡姐的步伐往前。
“她不想见我,我还非见她呢。”
听雪见她急急忙忙的,提着灯笼小跑着跟上去就劝:“姑娘您慢些,这既是去二姑娘院子,您还怕她不在吗?天黑仔细脚下,别摔着了。”
前面的人闻言,便缓下了步子,却因心中堵着气,脸色仍是僵硬着。只在对上亲近人时,微微怒道:“听雪,你说为什么都是姐妹,他们偏得排挤着我?
姨娘不在府里,她们有哪个是怜惜心疼我的,我不表现出去。还真都当我是硬心肠没感觉的吗?”
“姑娘,您怎么又想这个?”
嫡庶有别,夫人在意二姑娘,四少爷、七姑娘爱与她相处。本就是命。
何况姨娘之前做的那几件事,还能指望二姑娘好好待自家主子吗?怎么就非得钻牛角,如此为难的不还是自个?
“我就是想,她们若能摒弃过去,好好待我,我也就不必犹豫那事了。”
陆思瑾咬着唇畔,直直的望向前方:“我今儿再去找二姐一回,她若能待我好些,我自还向着侯府,否则他日有什么对不住的。也怨不得我。”
听雪暗惊,可心中又矛盾,想劝什么但张了口也没说出来,最后只道:“姑娘,您还是谨慎些好。
二姑娘。不说是她,就是夫人,平时待咱们院子也没什么亏待的。”
“没亏待,那我姨娘的事怎么说?”
提起生母,她就怨恨,“姨娘这辈子都是为了我,走的时候还惦念着我。我若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岂不是枉为人女?
左右我是不会去求二姐,向她求饶的。这回就当是我给她的最后一个机会,这份姐妹情还要不要,全在看她。否则,她当她的明珠。我也自有法子谋我自己的未来!”
本着这样的心思,陆思瑾到了娇园。
夜晚的娇园,灯如明昼,花香弥漫,夜色不挡风景色。
听到宝笙同传。陆思琼一愣。
这是跟过来了?
她心中好笑,四妹妹还真有趣,在母亲屋里明摆着是有话要说,可自己真随她出了门却又不等她,佯作无事般一直往前。
现儿没见到自己,却又特地登门。
这副别扭的心态,是跟她拿乔呢?
竹昔快嘴,开口就问:“姑娘,四姑娘这是有事寻您还矫情着呢。她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非以为您会主动凑上去询问,也不想想凭什么?
现在还不是要到娇园里来,她这会不会是因为王姨娘的事,来求您了?”
陆思琼亦是不明,摇首不确定道:“她最近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你看她刚刚在锦华堂里,虽说还是恭敬的对母亲,但哪还是过去卑微着脑袋都不敢抬的模样?
你猜她是为了王姨娘,我看不尽然 。王氏都被送去庄子上有些时日了,她都没甚反应,要真是求情,怎会拖到现在?”
陆思琼不是个爱猜测的性子,随即就让婢子将人请了进来。
陆思瑾进屋,礼数周全,唤了声“姐姐”立在炕边,等着对方说“请坐”,随后自然的坐了下去。
眼珠子左右环顾,再遮掩,却也没藏得住那份羡慕之意。
陆思琼不动神色,待婢子上了茶,她方启唇:“四妹妹特地过来寻我,是为了何时?”
人都特地跟到了娇园,陆思瑾亦不否认。
她在心中不停的告诉自己,这是抉择前的最后一次摇摆。望着眼前人,想起平时对方不经意的照拂,说不挣扎是不可能的。
但人生在世,最该为的不还是自己?
二姐姐有锦绣前程,可她没有。
陆思瑾搁下书绘接过的茶盏,直言道:“姐姐,你让她们都退下吧。”
闻者点头,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
待人皆退走,她好整以暇的望向对面,不无意外道:“说吧,什么事?”
陆思琼正儿八经的问她,这种随意的语气,又让听者略感不满。陆思瑾突然就觉得,在对方心中,自己甚为不重要。
这认知一有,竟然脱口而出的直问了出来:“二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就没把我当成过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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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无情
陆思琼闻言即笑,直视着对方不答反问:“你见过谁家姐妹间会有这样的对话?四妹,你若是有身为妹子的自觉,今儿就不会问姐姐这话。”
她将粉彩百花的茶盏捧在掌心,语气悠然平静:“你心思敏感,又颇有主见,哪怕平日里扮拙藏掖,可心底却是个聪慧玲珑的人。
王姨娘离开侯府,你身为其女,心中必有怨念,无论是对我还是母亲都会有迁怒,这点我可以理解。”
陆思瑾显然没料到对方会说出这话,瞠目结舌的喃道:“你理解?”
“我从小没有亲娘,你说我会不会理解?”
吹了吹氤氲的热茶,她摩挲着杯壁轻道:“再怎样,你亲娘还在,又不是如我这边生离死别,便是思念,脑海里也幻不出人性容颜来。”
压下惆怅,陆思琼抬眸再道:“四妹,你从小羡慕我,可你自己的幸福,怎么不多注意些?人有所得,必有所失,你不用总惦念着我有些什么,最该关注的是你拥有哪些,好好珍惜才是。”
这是陆思琼第一次这样与她对话,陆思瑾莫名的心中一软,喉间酸意楚楚。
原来,二姐这样的了解她,并非如表面般冷冷淡淡,自己的想法眼前人都明白。
她动容不已,踌躇着起身就应道:“姐姐,是我错了。我总羡慕你疼七妹妹,和母亲一般无论眼里心里都没有我,有时候我都觉得在这侯府我是不是多余的,姨娘的出身又……”
要强的自尊心没有让她继续下去,不过话锋一转,直接攀上对方胳膊就求道:“二姐,我真的只有姨娘。首饰的那回事,是姨娘对不住您娘亲,可咱们姐妹一场,还求您跟母亲说说。把她从庄子上接回来吧。”
对上这双满是期盼乞求的眸子,陆思琼慢慢的将她的手拿开,摇了头。
陆思瑾的面色即是一变,满是迷茫的望向她。
“你有你作为女儿的职责。但我也是为人子女。”
陆思琼答的平静:“四妹,王姨娘待你是真心,但不代表她犯下的错就可以轻饶,这不是我替她说说话就可以的。她但凡有几分良知,当年就不会做出那等背主之事,要知晓那种罪名,我娘亲都给过她一次机会了,她竟然后来还敢行窃。
四妹,这不只是作风问题,她是贪得无厌。为人野心太过。这样的人,我娘当初姑息过一回,但我不可能给她第二次机会。”
“如果,如果姨娘她会改过自新呢?姐姐,这样也不可以吗?”陆思瑾心沉到底。木木的问话。
陆思琼语气坚定,“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改过自新,你觉得以后可以?四妹,她过去的有些事我不是没听说过,没跟她计较也是顾忌着你,不想让你难堪,但是一再纵容下去。谁知晓往后会闹出什么事来?
再说,现在不过是送出府,不过是小惩大诫,她若诚心改过,往后母亲自然会接她回来。”
陆思瑾见她如此,本卑微的姿态徒然一变。站直了冷笑道:“呵,姐姐说的一口好听话,说到底我在你这又算什么呢?我都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你,你若真将我当姐妹,会这样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
陆思琼语气低低。淡淡的瞥过去,气极反笑:“妹妹,我若真铁石心肠,会由得王姨娘平安出府?当时这事我不是不知情,你知道手脚不干净这种罪过可是大罪,不说送官,便是家法处置打死了都不为过,我可曾有说过什么?”
被人这样埋怨,她亦是恼火的,凌厉的眼神瞅过去,满目失望。
忒的不知足!
陆思瑾被这话一呛,长期自卑的心使得她在嫡姐面前并不敢反驳。
事实上,她又能怎么顶嘴?
惹恼了眼前人,指不准还真追究起姨娘那事,到时候重责丧命,轻则怕也要受皮肉之苦,那母女相会之日,便更遥遥无期了。
她此刻就是懊悔,自己刚怎么就突然伏低了,为何要去自取其辱?
二姐是真不会轻饶的。
双手在宽袖下微微握紧,隐忍着欲要爆发的情绪。
“给王姨娘求情该不是你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事直说吧,我这不是锦华堂,你的性子我亦不是不知,不用吞吞吐吐。”
其实,眼前人能过来娇园,陆思琼便笃定了她必然是要说的。
陆思瑾听了这话,双目瞪得更大。
二姐竟这样聪明!
她试探着问:“姐姐知道我来是为何?”
“不知。”
“那……”后者迟疑。
陆思琼接话:“你今儿是抱了破釜沉舟的心态来的,你以为我瞧不出来?你我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就算没有怎么交流,可你的变化我能察觉不了?
四妹妹,有时候你确实知分寸,但有时候你也太不知分寸。或者,刚刚刻意提起你姨娘,便是给你自己下决心,觉得我不偏袒了没宽容你姨娘,便是我的不是,对吗?”
“姐姐,你怎么都清楚?”
庶妹的这种反应瞧在眼里,陆思琼不无惊讶的抿笑:“你是我妹妹,在我心里虽可能达不到你期望的那般分量,却也不用轻视你自己。我待琼姐儿跟珏哥儿是好,但你也要换位想想,瑶姐儿是怎么对我的,你又是如何对我的。
大家都不是没心的人,谁总做着无私奉献而不求回报的事?人与人相处间,本就是这样。相反,你若有了旁的心思,可得明白个道理,所谓因利而聚者必因利而散。”
陆思瑾久久没有接话。
二姐姐太过睿智,在娇园根本讨不得好。
许多事,她还没开口,对方就看出来了。
蓦然就觉得愈发自卑,二姐的这种气场同与生俱来的那种贵气,是她永远都不可能学到的。
她思量了片刻,后退上几步。
陆思琼便一直凝视着她,对方容上的犹豫、矛盾,及眸底的那种挣扎。都尽收眼底。
四妹妹确实与以前不同了。
但她自认为没有做错,她本就非圣人,难道还不能有自己喜恶的。
王姨娘这人,如她刚说的那般。根本不值得同情跟原谅。四妹妹从小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下早已变得不简单,别看眼前人现在这般楚楚动人的惹人怜模样,但心里指不定就有其他想法。
不该退让的时候,陆思琼是断不会退让半分。
“二姐,我没什么事,夜晚打扰了,您早些歇息。”
沉默过后,陆思瑾提出告辞。
陆思琼没有挽留,也没立即应允。只定定的瞧了她半晌,最后言道:“我不喜欢王姨娘是真,但你是我妹妹,有些事我会包容你,前提是你莫要太过分。
我总说你是个有心思的。但这心思最好别是坏心思。还有,这侯府是你我的家,要知道无论这家里的谁遭罪,对你都没有好处,你是依傍侯府而生。”
“姐姐错了,侯府只是你的依傍,又何曾重视过我?”
陆思瑾好似想明了。态度亦不复往日卑谦,竟是出人意料的语气,“姐姐您生的好,有父亲的重视,母亲的关照,祖母的宠爱。便是荣国公府与蕙宁公主,待您都非比一般。
您是家里的宠儿,马上又要与公主府公子定亲,自然不会有愁苦。你刚说的是理,但对我来说。一个连生母都护不了的人,又有何意思?”
她从被拒绝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眼前人靠不住。
至少,不是自己的期盼。
既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陆思瑾转身离去。
出了房门又急急走出院门,一路走了许久,方停在一株白桐树下。
这样的夜晚,微微还泛着凉意,她直接靠在树干上,单手撑着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