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夫人自然应允。
两人同乘一撵,四夫人表示惊诧:“珏哥儿病了数十日,你母亲竟没给你送信?原以为是得了信才匆匆回来,不成想琼姐儿你居然不知情。
唉,你虽不是她亲生,可怎么着也是珏哥儿的姐姐,这事婶母替你不值。”
陆思琼未置可否。
她的生母陆周氏在自己周岁后不久便过了身,当年尚是德安侯府世子的父亲守丧一年,继娶了如今的宋氏过门。
宋氏出身书香门第,家族虽有底蕴,其父亦是外祖父荣国公之门生,可在朝中官职不高,并无多少根基;曾经,还因牵扯进先太子一案而身陷囹圄,亏得外祖父方保全家安然。
故而以宋氏的门第得嫁进百年侯爵之府,便为继室,亦是高嫁。
如今,宋氏主持中馈,不说出身世家的四婶母颇有微词,便是当年周家陪嫁奴仆,如今不少服侍在娇园的,对这位新夫人亦不见如何敬服。
在她们心里,宋家不过是依傍荣国公府方得以留存的家族,如何有资格承袭旧主地位,受二姑娘的一声母亲?
然于她来说,亲娘早殁,父亲娶谁,不都是娶?
非亲生母女,对宋氏从未有过期待。
可即便心中明白,但贵女出身的她亦不免傲气,私心里瞧不上继母出身,表面上却也维持着“母慈女孝”的表象。
不过,再怎么说,这关起门来是长房里的事。现听闻四婶母如此挑唆,黑暗中陆思琼不耐的皱了皱眉。
她最厌背后蜚短流长。
四夫人未觉,口中仍继续着:“要说珏哥儿也是可怜,本只小感不适,哪知纨娘没有及时发觉,误了就诊,害得这孩子至今都没好。
珏哥儿是咱们侯府的长房嫡孙,将来要请封为世子,身边伺候的人能不精挑细选?
按婶婶说,当年这乳娘人选就不该要她们宋家荐来的。小户门第眼界低,挑出来的终究比不得大族里受过规矩的人好。”
“四弟的风寒多少日了?”
陆思琼对这埋怨的话语并无共鸣,她虽不喜继母,但珏哥儿终究是她兄弟,孰轻孰重心里很是清楚。
“你去荣国公府的那天就病了,已有十来日,你说你母亲这做得多欠考虑,瞒着你算什么事?”
“想来母亲自有她的道理,我身为晚辈,怎能心生抱怨?倒是婶婶,长幼有序,私下这般编排家嫂,终有不适。”
出身高贵又如何,尽做些背后挑拨补刀的事!
明明是家中最小的媳妇,平日奉承着祖母得了协理侯府之权,难道还不知足?
四夫人言行失当,不料侄女会说得这般直白,尴尬无比。
可毕竟理亏心虚在前,立马噤了声。
老夫人都捧在手心里疼的人,难道自己去计较她“目无尊长”?
楚氏素是识趣之人。
珏哥儿不过龆年,尚未搬至外院,居在锦华堂旁边的清风小筑。
院子里灯影重重,透过轩窗依稀能看到内间人头攒动、婢仆忙碌;檐下红穗随风飘摇,陆思琼踏过青阶芳菲,入了室内。
厚重的毡帘落下,遮挡了风霜寒气。
“姐姐!”
方过屋槛,便见个穿着大红薄袄的女童跑了出来,两丫环弯腰张了胳膊虚围成圈,跟在旁边生怕她摔着。
是宋氏的女儿陆思瑶,家中行七。
冲上前一把就抱住陆思琼的腿,抓了裙角扬起白玉般的脸蛋,漆黑如墨的眼珠眨了眨,突然张口哭了出来:“姐姐你怎么才来?哥哥他躺在床上都不看瑶儿,瑶儿说话也不理,瑶儿还找不到姐姐……”
瑶姐儿刚满六岁,从小就爱缠在陆思琼身边。
宋氏哪怕不喜,可平时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儿子身上,相对就疏忽了对她的管教。
陆思琼弯身拿帕子替幼妹抹泪,缓声哄道:“七妹妹不哭,姐姐这不来了吗?哥哥也不会不理你的。”
女孩儿澄亮的眸子似懂非懂的望着姐姐,哭声却神奇的止住了。
紧跟着的婢子们这才松口,欠身行礼:“二姑娘安、四夫人安。”
陆思琼握了瑶姐儿的小手,教引道:“快叫婶母。”
瑶姐儿听话的喃道:“见过婶母。”
四夫人是跟在后面进的屋,早就习惯了二侄女凝聚众人视线的场景。
不说自己,便是这府里,谁又敢说琼姐儿的不是?
她有显赫的荣国公府撑腰,是周老夫人的掌上明珠,要在侯府里受委屈,陆家子弟在朝堂上便更要步履维艰了。
楚氏笑着正想弯腰抱抱瑶姐儿,就见内室里的大夫人走了出来。
宋氏衣着简洁,许是操心亲子安危几夜未寐,眼下泛青,满脸倦色。
她缓步出来,至主位而坐,待陆思琼见礼后方勉强笑道:“琼姐儿来啦,你刚归府,本该早早回去歇息的。我想着你芳诞将至,恐珏哥儿这屋里的病气过了你不吉利。”
算是给之前不通知她珏哥儿犯疾的一个解释。
陆思琼侧头看了眼旁边的红笺,了然的颔首,接道:“女儿在外多日,不能在母亲跟前尽孝,已属不该。如今珏哥儿抱恙,我若再无动于衷,岂非枉为人女?”
宋氏自表示欣然,连赞了好几声。
随即,视线落在陆思琼身边的小人儿身上,挥手示意侍女过去,口中威道:“瑶姐儿快松手,你二姐刚回府身子乏累,别总缠着她。”
婢子握了瑶姐儿的胳膊要抱走,谁知瑶姐儿用力拽住陆思琼的裙摆,扭着身子嘟嘴直道:“我不,我要姐姐,我就要姐姐。”
四夫人瞧着,不甘冷落,提声开口相劝:“大嫂,您何必呢?瑶姐儿喜欢亲近琼姐儿又不是什么坏事,指不定将来就有泼天的好处呢。”
虽是笑着,语气里的轻蔑却不言而喻。
陆思琼眉头微蹙。
宋氏又怎会不明白对方想法,奈何忧心亲儿,着实没精力应付,刚想说几句话打发人走,就听内室里传来叫声,“夫、夫人,四少爷不好了……”
第三章 幼弟
更新时间2014…6…27 23:59:53 字数:3113
守在里头的是大夫人的亲信宋妈妈,慌乱出声的却是个年轻妇人。
纨娘?
陆思琼自幼耳力过人,哪怕以前不常来这清风小筑,但珏哥儿的乳娘总还是有印象的。
四婶母方说是因为纨娘疏忽才致使四弟未能及时就医,不由心中惊诧,竟没处置了去还留着伺候?
“珏哥儿……”宋氏心焦,已从主位站起,搭着红笺的手往内室走。
然而,才几步,脚下一个踉跄身子猛然倾前,险些就倒了下去。
红笺忙扶其胳膊,忧心道:“夫人,您怎么了?”
陆思琼上前,唤了声“母亲”。只见其面色晄白,整个身子都靠在了婢女身上,显然是肢体无力。
红笺欲搀她回位上再歇会,宋氏抬手尚不曾拒绝,就见垂地的帘子自内掀起。
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纨娘正跪在踏板前,低头抽着双肩,近看了方知是在无声哭泣。
听到动静,她抬头急欲开口,被宋妈妈一个眼神给慎住了。
宋妈妈老练能干,自不会冒失莽撞。
见四夫人与二姑娘在场,她虽着急,却也不曾忘了规矩。
福身后对上主子的气色,先是关切了几句身子,随后才言道:“夫人,四少爷全身发烫。”
“这是怎么回事?张御医不是治好了珏哥儿,说只要再服药调息几日便可痊愈,怎么突然发烫了起来?”
宋氏急至床前看儿子,谁知昏头又是一阵晕眩,忙抚额止步。
“夫人、夫人,您这几日不眠不休的守着四少爷,定是熬坏了身子。依老奴看,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宋妈妈到底是稳重之人,虽也忧心四少爷的病情,但更明白大夫人不能倒下。
四夫人怪调附和:“可不是嘛,大嫂,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你这半旬又是愁心珏哥儿又是打理侯府,着实辛苦,若是真病了倒下,这侯府上下可怎么办呀?”
明明是关怀的话语,但听在人耳中就是别扭。
陆思琼凉凉的瞥了眼四婶母,她不服宋氏掌家是众人皆知的。
然即便楚氏出身高于宋氏,如今二人皆嫁为人妇。
在德安侯府里,看的不该是娘家声望,而是府中长幼之序。
宋氏乃父亲续弦,明媒正娶的妻子,堂堂的德安侯夫人,怎的要受个妯娌的编排?
这点亦是陆思琼瞧不上宋氏的根本,她完全有底气应对,甚至训诫弟媳,却总是忍让怯懦。
自己不争气,还能怨别人欺她头上?
果然,宋氏似没听出楚氏的音调,语声低微的回道:“劳四弟妹关心,不过是小毛病,这两日受了凉气又没歇好,等回去服几颗理中丸就好了。”
闻言,陆思琼不由开口:“母亲,许多人都是小病熬成重病。您看四弟,不就是之前没能及时就医才这样的吗?”
宋氏虽知她是好意,可如今满心思都在儿子身上,摆摆手即回道:“琼姐儿的心意母亲明白,但此刻天色已黑,再请人不免麻烦,等明儿个白日我再让人请大夫进府。”
没有直接拒绝好意,却也没承下这份情。
陆思琼敛眉不语。
宋氏由红笺扶着坐到床沿,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灼烫如火,竟是起热了!
她心下一惊,脸色大变,挥着手忙下令:“绿莲,快、快去请郎中来。”
哪里还记得自己刚说过“天黑请大夫不免麻烦”的话?
绿莲是锦华堂另一得力侍婢,本就伴着宋妈妈守在床前,闻言连忙点头,欠欠身刚转身要出去,却停了下来。
竟是迷茫的开口询问:“夫人,是还请仁心堂的刘郎中吗?”
德安侯府信赖刘郎中多年,但凡哪位主子抱恙,请的都是他。
陆思琼有些惊诧这个提问。
谁知素无讲究的宋氏却断然回绝:“不、不请他!就是他诊错脉开错了方子,害得珏哥儿受了这么多苦,我不信他。”
她思索着,又觉得之前请的几个郎中都不靠谱,便道:“你去外院找侯爷,就说四少爷病情反复,烦他再派人去请张御医过府。”
张家与侯府,素有往来。
“哎。”绿莲应声,急匆匆的退出去。
宋氏身子倾着,爱惜的摸摸儿子额头,又摸摸他的脸。
突然,闭着眼的人儿似喘不了气般发出痛苦的呻。吟,她紧张的忙问:“珏哥儿、珏哥儿,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宋氏搂着孩子手足无措。
“夫人别急,等会张御医到了就好。”宋妈妈在旁安慰。
陆思琼探头,见本如玉雕琢般的珏哥儿如今面色泛黄,任谁都瞧出了那份苦楚煎熬。
她自幼体弱多病,养在荣国公府时外祖父遍访名医,十几年来不知服了多少灵丹妙药。
因饱受病靥折磨,陆思琼极热衷于对医术药理的研究。
此时,见幼弟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忍不住就上前,搭了脉细细诊断,秀眉越拧越紧。
二姑娘懂得医理,这在德安侯府并非秘事。
宋氏见其面色正经,沉思凝眉,心底突然生出几分期待,松开儿子使之平躺,遂侧身将位置让给了对方。
陆思琼亦不推托,坐在床沿又诊了会脉,随即摸了摸珏哥儿的额头及身上几处,皆是起热肤红;
紧接着,拇指与食指按其下巴,迫使幼弟张口。观其舌苔,遂又按其腹部,刚使力,便见珏哥儿喘声促急,较之前愈发严重。
众人本就都留意着床前举动,尤其是宋氏,见亲子状况似有加剧,不由就唤:“珏哥儿……”
刚想拉开陆思琼按在儿子腹部的手,后者就已收了回来。
陆思琼转头,声音并不焦虑,坚定道:“母亲,珏哥儿这犯的是燥结。”
燥结并非奇病,不过是津液亏损,胃肠干燥而致大便秘结。
“琼姐儿你诊出来了?”
本疲累无神的宋氏眸光骤亮,情绪还似有激动,将儿子的情况道了个细楚:“珏哥儿早前受了凉气,请大夫一瞧,皆说是外感所致,开了些驱寒温补的药,谁知不见其效。
纨娘后又说珏哥儿多日来如厕不通,这方请了刘郎中来,他则道乃热结所致,开了承气汤的药,谁知道珏哥儿服了还是无效。”
闻言至此,陆思琼皱着眉头插话接道:“四弟先前虽微受外感,然并未传里化热,燥结成实,用承气汤诛伐无过,实非所宜。
且承气汤虽可峻下热结,可用之不当,易伤脾胃。四弟年纪尚小,脾胃脆弱,一旦受损便升降失宜,胃气不合,反倒加重了他大便不利的病况。”
“对对对,之前张御医也是这样说的。”
若说刚才宋氏并没有对陆思琼的医术抱什么希望,那此刻眼眸里的亮光便昭示了信任。
她点着头激动道:“张御医说胃不和则卧不安,早前珏哥儿寝食难安都是燥结作祟。
可恨那些个市井郎中,竟然当成了普通风寒,还说珏哥儿如厕不顺是食错了东西,白白耽误了病情!”
宋氏一下子来了精神,想继续说下去却又存了小心思,不由就问:“那依琼姐儿之言,该如何治?”
陆思琼微顿,随后言道:“珏哥儿之前是证实脉虚,本虚标实之证。
这种症状,扶正易留邪,攻邪易伤正,且四弟乃稚童,许多药用起来甚感棘手,用葱白熨法才最稳妥。”
见众人皆无声的望向自己,不由又解释了番:“葱白辛温微通,米醋酸苦通下,用热熨的法子,使药力从脐部而入,待糟粕下行之后,再用猪胆汁跟米醋灌肠,以润燥通下,便诸症自除。”
宋氏以前常听说娇园里的丫鬟婆子病了,往二姑娘处讨剂方子吃了就能痊愈。
那时总觉得是下人们浮夸,故意吹嘘陆思琼的医术,又想着许是小毛小病才药到病除,从不曾认为她有真材实料。
毕竟深闺里的女子,能做到略通药理已是难得。且琼姐儿是那样娇气的姑娘,怎可能与外界专术的大夫相较?
她刚任由琼姐儿给珏哥儿把脉,亦不过是心知绿莲去外院禀侯爷,待等侯爷再去请张御医过府,没个个把时辰不能,心中焦虑亦有种病急乱投医的心理罢了。
何况,这种场合,琼姐儿终究是丈夫的嫡女。她身为继母,不能落个排挤嫡女的名声,便给了她这个颜面。
可如今,听到这些条条是道的分析,心中早已惊叹不已。
她说的,与之前张御医所言,相符甚多!
张御医先前,便是用葱白熨法治了珏哥儿的燥结,后又开了几味补胃的药调理。
这两日,珏哥儿病情本渐渐好转了的,谁知这会……
宋氏认可了陆思琼的医术,不免期待的又问:“那琼姐儿,之前珏哥儿燥结已除,现在怎的又忽然起热?”
陆思琼低眉,望向还跪在床前抹泪的纨娘,冷道:“这就要问纨娘了,她服侍四弟,到底是怎么当的差?!”
被点名的纨娘后背一颤,抬头泪眼婆娑的望向年轻高贵的姑娘,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其话深意,连忙摆手解释:“奴婢不敢加害珏哥儿,奴婢怎么敢生那种歹念?
二姑娘、二姑娘您莫误会了奴婢,奴婢见珏哥儿这般,心中简直比自己遭罪还要痛苦……夫人、夫人,您要相信奴婢……”
她哭哭啼啼的模样,惹得陆思琼一阵反感,开口斥道:“够了!”
第四章 威信
更新时间2014…6…28 8:12:29 字数:3125
二姑娘赏罚果断,在侯府里是出了名的。
纨娘受了这声喝斥,双肩都缩抖起来,战战兢兢的“奴婢、奴婢”了几声,却是不敢再说求饶的话,只得咬着下唇求救般的望向大夫人。
她负责照顾珏哥儿,却没能及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