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哈着腰,抹了把额上雨水,心中亦是无奈。
这永昭伯府的二公子性子还真是急,冲进侯府不管不顾的就往人家内院里赶。
自己这一当下人的,不敢得罪府上的准姑爷,又怕里头各位主子见了他这一身水渍,怪罪自个不会当差。
陆思琼心道眼前人本随太子去了郊外,这匆匆回城,又表现得如此紧张,想必是听闻了敬王府里的变故,当下心里一暖。
再抬首,见其仍目光炯炯的瞅着自己,面色微红,继而劝道:“二爷还是随管事去拾掇下吧。”
话落侧身,同张管事吩咐道:“你直接带龚二爷去西边的小院里更衣就好。
书绘,你领两个丫头过去服侍。”
娇园里是不好留他,但再去外院厢房,一来一回。身子可受不住。
张管事连忙应声。
龚景凡一路奔波,又淋了雨,或是身子疲惫,性子格外顺从,点点头就由着人打伞出去。
陆思琼命人去小厨房煮姜茶。
龚景凡换了身崭新的袍子,是陆思琼堂弟陆思玧的。
陆思玧年龄虽幼,体态却很健硕。比寻常同龄人都宽阔。是以这袍子穿在比他年长好几的龚景凡身上,竟还比较宽松。
两人对面而坐,龚景凡饮了两盏暖茶。才开口:“秦相去找你做什么?”
出人意料的问话,陆思琼微微一滞。
原以为,是听说了四表姐的事儿,怎么会……她眸光微变。心中起了种恼人的猜测。
对坐的人却又道:“我没有派人监着你,是对秦相。”
他解开对方的忧虑。直言道:“你上次让我查他,虽说后来你我都觉得他留意你是因为袁医女的关系,但我事后想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相府大费周章的调查你的身世。甚至还插手你们侯府家事,这样危险的人,我不让人盯着点儿。怎么安心?”
龚景凡皱了皱眉,因着摸不清秦相的本意。他派出去的人根本就没撤回来。
今儿下午,收到下边人的信,道秦相亲自去王府偏门见了琼妹妹,身在外便如何都不能安心。
毕竟,秦相在外还有个风。流的名声。
急急忙忙回城,就想弄个明白。
这事陆思琼原本也没打算瞒他,对方既然问了,顺势就道了个清明。提起秦相是她生父时,语气极为平稳,风轻云淡的模样反倒让听者惊诧。
原来,阿琼竟然是隆昌姨母与秦相的女儿吗?
怪不得母亲这么多年,每每听人提起秦家便脸色阴沉,他原只道是看不过秦相作为,不成想还有这一缘故在其中。
如此,提着的心倒是安下了。
秦相势大,在朝中羽翼极丰,饶是他父亲见了,都得敬上几分。若是对方真有什么歹心,还真不好办。
过往,多得是秦相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故事。
不过,十几年前,今上都不尚未入主东宫,更别说秦相了。当年他不过只是一小小的皇子侍卫,何况秦家门第在这上京城里又称不上显赫,竟会与隆昌姨母……
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然这到底是上一辈的恩怨,龚景凡身为小辈,不好多加言辞。
他只关切的望向对面少女,对方低垂着脑袋,娴静安然的神色里却总透着几分愁苦,这在过去并不多见,令他难受。
今年之前,他虽不曾近距离接触眼前人,可每回在荣国公府相遇,她总是同灵表妹一起嬉闹玩乐着,颜上笑容从不曾少过。
他下意识的抬起胳膊,却没有抚上,顿了片刻复又收回,“阿琼,你不必太过忧心,这事没秦相说的那么简单。
认祖归宗,他以为你这十来年里是在小门小户里长大的不成?这京中上下,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谁不知道你是德安侯府的姑娘?
再说,这些年来,周家没少替你安排,你如今的身份再名正言顺不过,他但凡有丝毫顾及父女之情,都不会将你逼到那种地步。”
“我摸不透他的想法。”
陆思琼确实不了解秦相,只有过三两数面的人,以前也没听闻过他的事迹。
因而,对这位父亲,陆思琼的印象只停留在身边几人对他的描述上:为人奸诈、手段阴狠……
而等到他是自己生父这一消息确认时,感觉并不好,甚至有着排斥。
再想起和敏郡主的话,不由生出几分惆怅,看向对面人的眸子里,不自觉的涌出了留恋。
龚景凡眼睛一亮,兴奋的握上她的手就问:“怎么突然这样看我?”
她不好意思的要收回手,后者不肯,只抓得更紧,又时不时捏着她的手心,一阵痒意。
“别乱动。”陆思琼嗔他。
原先满腔的烦绪,似乎在见到他之后都变得不重要了。
其实,陆思琼之所以不留在周家急着归来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在离开王府之后,有种今天眼前人一定会来找自己的预感。
或者说,她潜意识里,盼着龚景凡来找她。
而事实证明,他真的来了。
事情虽不会因为他的到来而得到解决,年少的他们到底还没有独当一切的能力,但彼此间只说说话,就让人莫名的心安。
浮躁的心得以安抚,陆思琼默默反握上了对方。
无言相陪,时光流逝。
娇园里摆上晚膳,婢子们站在厅中服侍,二人用了饭,听闻前院德安侯回了府,龚景凡便过去道别。
临走前柔声宽慰她:“别紧张,我不会放任那人打乱这一切的。”
说着这样的话,自己的眉头却没有松上半分。
陆思琼则信任的颔首,“嗯。”
秋雨未歇,只是雨势渐小,淅淅沥沥的的打在窗栏上,声若玉珠落盘,在黑夜里配合着人的心弦跳跃。
“姑娘,还去静安堂吗?”
书绘见主子面色沉重,又想着龚二爷来时的焦色,亦是满面担忧。
陆思琼略一沉吟,答道:“暂且不过去了,等明儿早上吧。”
事情弄到这一地步,她简直恨不得从来不知道自己身世才好,甚至宁愿是个孤儿,来路不明,倒也不会有现在这种状况。
她在陆家生活了十来年,难道在即将及笄前,还真得改名换姓了?
秦云和、秦云和……
如此陌生。
在灯烛下坐了稍会儿,才在近侍的服侍下宽衣净面,青丝落下,盖住了她纤细的双肩。
陆思琼搁在雕花木梳,理弄了弄发梢,正起身欲朝床前走去时,守在外头的宝笙突然掀了帘子进来禀道:“姑娘,侯爷来了。”
父亲?
陆思琼一愣,这么晚怎么还过来?
竹昔和书绘忙取起架子上的外裳给她披上,陆思琼由得她们伺候,张口既问宝笙:“父亲突然来了,母亲也有过来吗?”
“回姑娘,侯爷是单独过来的,连赛华都没带。”
她微微凝思。
因不好太耽搁,陆思琼只正了正衣着,并未梳理发丝,直接去了小厅。
明艳灯烛下,德安侯坐在主位,见少女盈盈走来,目光有些恍惚。待等人走近了,不发一语的端量起对方容颜,神情凝重。
陆思琼心下一个“咯噔”,恐慌刹那间遍及周身。
她克制着心底情绪,福身启唇:“给父亲请安。”
德安侯点头,抬手指了指边上椅子:“坐吧。”说完,又望向其他侍从,遣退道:“都出去吧,外面也不用守。”
等丫头们不见了身影,陆思琼正踌躇着,德安侯就道:“琼姐儿。”
喊了一声,却没立即说下去,话卡在一半,似乎还在犹豫。
“父亲?”
陆思琼反问:“您要说什么?”
“今日,秦相来找我,说了些关于你的事。”
陆思琼“腾”得起身,容上尽是恼怒,可当着眼前人,却不好发作,努了努嘴唇,颤着音低低发问:“您、都知道了?”
那人怎么可以这样?
居然真的找到侯府来,直接把真相说出来,他可有考虑过自己在陆家的处境?
陆思琼甚至不敢想象,当秦相对父亲说出自己身世时,父亲的脸色是如何。
她只觉得,原先的平静生活,在这一刻都被人毁去。
讷讷的别过脑袋,不知要如何继续面对。
德安侯的声音,却出奇的平静,“是,知道了。”
陆思琼的心渐渐下沉。
“但你终归是我德安侯府的女儿,是我陆文青的血脉!”他吐字清晰明了,意味坚定。(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侯爷心意
德安侯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清晰的传进她的耳朵,没有意料之中被欺骗后的愤怒和恼火,反透出一股坚定,带着强调。
陆思琼的眼眶一下子热了,闪烁的橘黄烛光下,她双眸定定的凝视着对面的父亲,少了慌乱忐忑,只觉得喉间特别的酸涩,张口喃喃道:“爹爹……”
后者似也心有所感,抬手招了招。
陆思琼上前两步,距离近了,竟有些不敢对视,又垂下脑袋。
她的心中涌出无限猜想:父亲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非他骨肉?
何时发现的?是最近,还是早些年前就晓得了?
他刚刚的话,应该是不会放任秦相带自己离开的。但秦家势大,侯府要怎么应对?
脑海中浮过各种疑问,但最好奇的终归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德安侯好像并不愿多言,他依旧寡言,纵是此等场景,话已敞开了明说,然他始终没有任何解释的话语。
他来娇园,纯粹只是简单的表态,让陆思琼明白:她依旧是德安侯府的二姑娘,不用因为秦家的事而乱了节奏,也无需担心陆家会对她做出什么安排。
他让她安心。
哪怕不善言辞,纵然他往日少了一个父亲该有的呵护和表现,但在这种关键事情上,他也有他的强势。
是以,德安侯并没有坐多久,离开前拍了拍女儿的细肩,举步出院。
脚步不急不躁,不带优柔,一步一步,溅起的水珠缓缓又落下。圈圈涟漪,似最寻常不过的一次探视。
亦不曾回头。
女儿就在自家的宅子里,又无需分别离开,谈什么留恋不舍?
陆思琼只等父亲的背影消失不见,身子才松了力,单手倚在厅门前。
红栏漆亮,却稍了几丝秋雨的潮意。微凉、沁心。
走出院子。德安侯径自往静安堂的方向而去。
陆老夫人尚未安寝,正由近侍服侍着半靠在炕上。鬓角的银发被梳理得一丝不乱,绛紫抹额下眉头紧皱。双唇抿成线,饶是喜怒不显,但任谁都察觉得到其周身的不悦。
俞妈妈蹲在炕前,边替她捶腿。边时不时抬头留意主子神色。
她知,老夫人这是心里有怒。自打二姑娘归了府。主子便一直在等姑娘过来,然晚膳都用过了许久,仍未等到人。
目光越过烛焰,隔着轩窗望向外面。
二姑娘。今晚定是不会来了。
正琢磨着是否该出言劝眼前人回内室歇息时,又闻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且伴着江妈妈紧张的话语:
“哎我的侯爷。您这时候过来,怎么身边也没带个人?好歹还下着雨。瞧,衣裳都淋湿了……待会老夫人见了,可不得心疼?”
炕上的人猛地睁开眸子,显然亦是听到了。
俞妈妈忙起身扶她坐起,适时丫鬟彩鸳自外打起帘子,“老夫人,侯爷来了。”
德安侯举步踏入,秋雨染深了外袍,素来衣冠甚正的他发上携了雨珠,身后跟了念叨着的江妈妈。
陆老夫人乍见长子这般模样,心疼之余恼意更甚,埋怨道:“赛华那几个小厮是怎么当差的,怎么任由你冒雨过来?
快,还不侍候大老爷去换身衣裳,让厨房送碗……”
话没说完,德安侯便打断了她:“娘,儿子没事。这九月的天,哪那么容易受凉?不怪别人,是我不让人跟着的。”
老夫人一听就气,“你倒是心疼那几个奴才,不管怎么说,做奴才的就要守奴才的本分。他们失了职,让主子就这样在外面,懂不懂怎样服侍人了?”
德安侯只由着丫头宽去了外袍,这天儿才入秋,不比深秋,偶尔淋个几滴雨在他看来原就不是什么事儿。
何况心头藏事,并不想在这方面过多纠结,索性接了道:“您不必动怒,儿子刚去了趟娇园,那些个奴才跟着反倒碍手碍脚。”
闻言,陆老夫人眼睑一沉:“青哥儿你刚从琼姐儿那过来?”
“回母亲,是的。”
后者面色顿时复杂了几分,亦不再计较小厮失职的事了,只挥手摆了摆:“都先下去吧。”
德安侯已坐上了炕,接过俞妈妈递来的茶盏,也没立即搁在矮几上,揣在手里望向对面的母亲,似在衡量着什么事。
待人皆出了屋,他才缓缓开口:“娘,琼姐儿的事,您怎么瞒着我?”
此话一出,老夫人心中了明。
她细细一探究,语气肯定的询问道:“你见过秦相了?”
一语中的!
德安侯并不做瞒,“嗯,晚时圣上召儿子进朝房,秦相也在,出来时私下聊了聊。”
“我就知道,准和秦家有关。”
见他轻描淡写的说着,陆老夫人也不惊讶,只闷声道:“我不久前刚知道琼姐儿的身世,原是周家特意将她安排在我们府里的。
这之后没多久,相府倒突然就有了动作。秦家八爷虽说不是秦老夫人所出,可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到底也是相府中人。
咱们两家从没有过什么交情,他怎么就莫名其妙看上咱们瑾姐儿了?我就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想来想去,要么就是因为琼姐儿,秦家才盯上了我们侯府。”
闻者不置可否,“琼姐儿是咱们府里的姑娘,娘,您这点做得很对。”话落,却坚持着重复刚刚的话:“不过,您既早知道,为何偏瞒着儿子?”
陆老夫人心中一紧,抬眸觑了眼旁边的长子,喟叹了声。
屋里瞬时静了下来,好半晌都没有人开口。
后来,仍是德安侯若似无奈的启唇:“母亲,纵使琼姐儿的生母是她。儿子知道了又能如何?”表情格外严肃。
陆老夫人闭上眼眸。
当年的德安侯府是何等的风光?老侯爷乃先帝重臣,她的大女儿贵为太子正妃,长子更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少年才俊,陆家当真称得上是京中众权贵之首。
多少名门闺秀,争相抢着要做德安侯府的世子夫人?
说句不托大的话,那时候,便是公主。他们也娶得起。
俊美的少年得天盛宠。频频出入宫闱。
隆昌公主倾国绝色,又贵为金枝玉叶,圣眷昌隆。被先帝与当年的周贵妃宠得一身傲气,完全不同于寻常高门闺秀,做派肆意随性,倾倒了多少贵勋子弟?
可正也因为那份帝女傲气。教多少人心碎?
陆家那般门第,又有当初的太子妃亲自出面。连圣上都觉得婚事妥当,偏偏隆昌公主不愿,最后为抚德安侯府,周贵妃方做主将荣国公府的嫡出姑娘许配给陆家。
这些往事。纵然过了数十年,旁人能忘,但陆老夫人怎会不记得?
她当年身为太子妃生母。宫中有些秘事,纵然再不为人知晓。也到底能听说一二。联系今日,都无需细查,有什么推算不出?
说到底,若不是因为心知*,亦不会对琼姐儿再三容忍。
如今儿子的话,亦不过是坐实了早前猜测。
她抚了抚额头,似讽似惋惜的开口:“堂堂的天子之女,竟没想到会做出那种事,怪不得周家对此讳莫如深。”
亦难怪,这么多年,周老夫人都如此重视琼姐儿。
纵然隆昌公主早不在京城,但太后娘娘在,蕙宁公主在,那琼姐儿的身份再见不得光,有她们俩护着,就等同有皇室、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