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如何能知王爷看中的是谁?只不过臣妾私以为王爷长年戍守边关,把家事都给耽误了,既然王爷今天有此请求,陛下何不成人之美?”
“皇叔就在席上,朕可不想惹麻烦,自然是要成全他的。”楚襄故意打趣,惹得堂下笑声不止,“可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这圣旨又该如何下?”
岳凌兮跟着接过了话头,遣词用句甚是幽默:“陛下尽管下便是,姓名那里留一处空白让王爷自个儿填好了,横竖这一代也没有什么公主郡主的,不怕王爷狮子大开口。”
“这个主意好。”楚襄笑着搂住了岳凌兮,然后召来薛逢春,让他誊了一张半空白的圣旨给楚钧并扬声道,“今晚的宴席过后诸卿可记得把自家的闺女藏好了,哪天被宁王抢了亲,朕和皇后概不负责。”
臣子们又是一阵大笑。
欢声笑语之中,楚钧沉眉肃目地接下了圣旨,道:“臣——叩谢陛下及娘娘。”
霍司玉听着自己儿子正经而又掷地有声的话,几欲拍案而起——他们居然就这么遮掩了过去,都没提端木筝的名字,真是狡猾至极!她甚至没有借口站出来反对,还得陪着笑一并谢主隆恩,简直荒谬!
她紧扣着檀木长案的边缘,用力之大,几乎将其捏出五个指印来,楚峥河明白自己夫人的心情,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低声安抚道:“玉儿,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吧,你也知道她的身份,若是闹开了钧儿以后恐怕难以在朝廷立足。”
“他自己都不在乎,你替他操什么心?”霍司玉横眉冷对于他,显然在强行压抑之下仍是怒火难熄,“我看他有了那个女人就够了,家国大业尽可抛,若是我再多说一句,怕是连我这个娘都不认了!”
“怎么会,钧儿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么?”
楚峥河劝归劝,却也没报太大的希望,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费尽口舌只怕还抵不上楚钧的半句话,可那小子的性格偏偏随了他娘,硬得像块石头,如今他既然敢当庭求婚就肯定是下了决心要跟家里抗争了,又怎会服软?
怎么看都是个死结,无解。
他叹了口气,伸手轻抚着霍司玉的肩膀,想让她平静一些,可惜收效甚微,这边还没哄过来,那边又来了好几个道贺的大臣,无异于雪上加霜,眼看着爱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只得起身将那些人拉到一旁喝酒去了。
反观惹事的那边倒是异常的平静。
楚钧重新坐回了席内,天青色绣海水蛟龙的袍摆曳在身后,跟他的人一样纹丝不动,可端木筝一转眼看他,他就像是感知到了似的,左手微微一抬,将那张裱金黄宣压在了长案的正中央,袖间厚锦蹭过她手腕上的玉镯,然后放下,停住。
“回去以后,自己把名字写上去。”
嗓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却教她瞬间泪流满面。
“太久了,忘了楚字该怎么写了。”端木筝眉眼不动,却颤抖着去摸他的手指,一根两根,直至完全握住,“等回了家,夫君教我写可好?”
楚钧没说话,反手便将那只冰凉的柔荑拢入了掌心,将其缓缓熨至暖烫。
夜已深,觥筹交错,宴席正酣。
年底是最为忙碌的时候,难得能敞开心情喝一次酒,既无过多的约束,又可君臣同欢,所以殿内的人都十分享受这场盛宴,谈今论古,好不快意,只有个别的因为身体原因退席了,或是出去吹风醒酒,而对此不感兴趣的家眷们则是去了南液池赏月。
兴致来了,楚襄也喝得微醺,却不忘在间隙之中揽过岳凌兮的腰,替她轻轻揉捏着酸痛僵硬的那一处。
“累不累?”
在当皇后这件事上岳凌兮还是新手,何况又有孕在身,一晚上接二连三的应酬确实让她乏得紧,眼下戌时已过,快到她平时睡觉的点了,她也不想刻意撑着,虽然还想陪楚襄,但为了这两个小家伙还是早点休息的好。
“有一点。”
“我让流胤和书凝送你回去。”
楚襄摸着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心中格外满足,因她的大方得体,更因她的坦白。岳凌兮似有所感,只是浅浅一笑,然后低下头道:“跟父皇说晚安。”
话音刚落,楚襄的手掌就覆上她的肚子,才准备跟两个小家伙道别,里面突然传来一下不轻不重的踢动,两人顿时大为惊喜,互看一眼之后都忍不住笑了,若不是在殿上,楚襄恐怕会抱住岳凌兮直接亲下去。
“他们好听话……”
“听母后的话才对。”楚襄一脸温柔笑意,又抚摸了几下之后才松开手,“好了,快跟母后回去乖乖睡觉,父皇晚点再来看你们。”
“别喝太多。”岳凌兮柔声叮嘱了一句,旋即起身离开了。
回宜兰殿的路上,主仆二人就着稀星淡月在凤辇上聊起了天。
“今儿个王爷领着夫人前来行礼的时候,奴婢瞧着夫人的动作有些迟缓,不知道是不是练剑的时候伤着哪儿了。”
“你也看到了?”岳凌兮眸光一凝,跟着便皱起了眉头,“她总是喜欢自己扛着,小时候就是如此,明儿个还是要让明蕊上宁王府去给她看看才好。”
“正好陆太医今晚在宫里值夜,要不奴婢这就去跟她说一声?”
宫中的宴会一贯都是皇后差使着内廷司的人来准备,岳凌兮最近为了这事操了不少心,循例请脉的日子又没到,所以书凝就想着让陆明蕊来瞧瞧,去宁王府只是顺便的事罢了,岳凌兮不知她的打算,自然是答应了。
“去吧,路上小心。”
“是。”
书凝窸窸窣窣地下了辇,然后嘱咐了含烟几句就去太医院了,剩下的一行人则继续往宜兰殿而去。岳凌兮不喜欢跟书凝之外的宫女聊天,便一手支颐靠在窗边,懒洋洋地望着外面深浓的夜色。
未几,假山旁边一道伟岸的身影闯进了视线之中。
“……言修?”
岳凌兮慢慢地从凤辇上下来,夜言修很自然地伸手去扶,一番动作下来却怔了须臾。
当初她替楚襄挨了一刀,在街上碰见,明明扯痛了伤口还坚持不让他扶,倔强又顽强。如今只是上下走动了几步,手却一直护着腹部,甚至完全不顾身份之别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生怕有所闪失。
想起之前她在军营中行走如风、日夜忙碌的样子,应该不是不在乎孩子,只是这感觉来得比寻常母亲要迟钝一些吧。
夜言修看着锦绣宫装下微微鼓起的圆球,只觉喜悦中掺了些痛楚,扎得他隐隐作痛。
无怪乎盛宴当前楚襄会不顾众人的眼光与她窃窃私语,甚至允许她提前离席,有这样的娇妻和一双即将出世的稚儿,任谁都会疼到心坎里去吧?如若是他,也会把她捧在心尖上。
夜言修勉强止住那些不该出现的心思,弯起嘴角道:“近来你气色好了许多。”
“多亏了你的药。”岳凌兮凝视着他,眸光温润似水,一寸一寸将他淹没。
她都知道?
夜言修微微一愣,努力忽略掉心头的撞击感,云淡风轻地笑了:“小事罢了,莫放在心上,养好身体最重要。”
“有你们盯着,想不认真调养也不行。”
明眸灿亮,漾出细腻的水光,那似嗔含笑的模样竟让他看愣了。
她最近开朗了许多,会打趣了,亦常笑了。
自灵霄关分别之时到现在不过才三个月,夜言修却感觉对岳凌兮又陌生了一层,她就像一朵水莲,随着时间的推移层层叠叠地旋转、绽放、静默,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侧面,每一次都似初识,都令他讶异。
不知楚襄面对这样的她又会是什么感受?
夜言修失神地想着,不经意听见她轻声问道:“你怎么走到这来了?没有喝醉吧?”
“……不是你让我在这里等你的?”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岳凌兮率先反应过来,摆摆手让影卫和宫女退下了,然后沉声道:“言修,我没有让人给你传话。”
夜言修目中现出几丝锐光,在黑暗中散发着冷峻的气息,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随后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玉簪,道:“这东西……”
岳凌兮接过来一看,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确实是我的,但在不久前丢了。”
很明显,有人在捣鬼。
夜言修未作他想,直接把东西还给了她,然后迫切地说道:“此事蹊跷,你先回宜兰殿……”
话未说完,林荫道另一头的石桥上忽然火光大亮,一群身穿宫装的女人摇着香帕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了,因为今晚南液池放了上百颗东珠灯,又有锦鲤来回游动,所以她们一时都被吸引住了,没有往这边看,但只要转过头来,瞬间就能发现他们二人站在这里。
夜言修脸色微微一变。
他是近臣,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种场面被人看见会造成多大的麻烦,接下来想必会有更大的谣言在等着他们,显然暗下黑手的人是想借此破坏楚襄和夜家的关系,甚至扳倒岳凌兮,至于她腹中孩子的身份就更加说不清道不明了。
她必须尽快离开。
夜言修迅速扶着她上了凤辇,然后催促流胤他们原路返回,可还没走出几步,远处的火把已经照了过来,光线即将蔓延至脚下。
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从灌木丛中蹿了出来,拽住夜言修就向前跑去,然后直直地撞进了官眷们的视野之中!
第124章 红妆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晨光初绽之时,院子里的积雪已经没过脚踝了。
书凝披着斗篷从外头回来,路过中庭的时候看了眼跪在寝殿门口的那个人,步履略缓却没有停顿,转过弯就朝殿内去了。
宜兰殿并不大,不像玄清宫那样从里到外隔着几重引殿,空旷而冷寂,眼下这种天气,一个两尺见宽的麒麟铜炉就足够用了,才掀起五色锦帘,暖熏的微风就扑面而来,消去乘隙而入寒气,就连窗外悬着的冰棱也有了融化的痕迹,点点滴滴,轻敲露台。
玉帐紫屏,语声渺然,岳凌兮就坐在袅袅生烟的犀香后面,正低头翻阅着前几天礼部送来的小册子,岳梓柔托着下巴趴在旁边看,难得十分安静。
书凝上前福了福身,道:“娘娘,奴婢回来了。”
纸张翻动的声音瞬间停止,水袖微抬,一枚白玉凤首压在了册子的正中央,随后岳凌兮抬起头来看着她,简洁明了地问道:“如何?”
“经奴婢查证,事发时云霜确实在浣衣局,好几个老嬷嬷和宫女都可以作证。”
书凝答得斩钉截铁,显然是经过一番详细调查的,岳凌兮也没有让她复述个中细节,轻描淡写地吩咐道:“我知道了,让她先回房吧。”
“是。”
书凝敛袖折身,正准备去知会云霜一声,岳梓柔却突然撑直了身体说:“姐姐,明明是云霜暗中搞鬼,为何不惩罚她?”
“不是她。”岳凌兮淡淡道。
“怎么不是她?”岳梓柔双目微瞠,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想法,“那天下午只有她靠近过梳妆台,接着玉簪就不见了,不是她偷的还会有谁?况且宣安门的守卫也说了,确实见到她把一个小布包交给别人鬼鬼祟祟地带出宫去了,要说不是去约夜大人谁信?”
闻言,书凝倏地回过身来,又圆又亮的眼睛里似有火花在闪。
她简直放肆!宫里处处隔墙有耳,她怎能如此不加掩饰地说出这些话?不谈别的,单单是约夜大人这几个字就会给娘娘惹来不小的麻烦,陛下那里还没什么,横竖是与娘娘一条心,可要是传到了太后娘娘的耳朵里去,娘娘又该如何做人?
思及此,书凝忍不住顶了一句:“二小姐,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岳梓柔柳眉倒竖,刚想出言训斥她,不料她先声夺人。
“此前奴婢被奸人抓走,为了不被发现,他们特地派人伪装成奴婢的样子在宫里继续生活了好几天,虽说奴婢不知她用的什么手法,但这次的情况明显与上次同出一辙,云霜想必也是被她冒充了,否则以她对娘娘的忠心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岳梓柔不甘示弱,逼问道:“忠心可不是嘴上说说就有的,你又怎知她没有买通那几个人给她做假证?再往深了说,这些事都是你去调查的,你也有可能是她的同党。”
“你——”
书凝被她这番毫无根据的猜测气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岳凌兮微沉的嗓音在方寸之间散开:“柔儿,不可胡说。”
“姐姐!”岳梓柔不服气地跺了跺脚。
她为什么总是护着那个丫鬟?自己才是她的亲妹妹啊!
岳凌兮没有跟她解释,眸光轻拢于一处,如烟似雾,聚散不定,教人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岳梓柔在边上看着,竟莫名有种探不见底的感觉,仿佛误入了深谷。
“此人应该很擅长易容术,书凝,你去流胤那里走一趟,让他把十五至二十五的宫女都筛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线索。另外,从今日开始,宜兰殿所有人的出勤表都由你来核实,但凡有不符之人立刻交给影卫处置。”
“是,奴婢省的。”书凝拧眉思索了片刻,又细声问道,“娘娘,云霜该如何处理?”
岳凌兮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先让她去内廷司打打下手罢。”
出了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让她留在宜兰殿了,否则那人下次再扮成她的模样暗中使坏甚至下毒刺杀,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书凝想想都觉得后怕,所以即便平素与云霜交好也没有替她求情,更何况在事情没有彻底水落石出之前,娘娘此举已是宽待了。
想到这,书凝躬身道:“奴婢替云霜谢过娘娘。”
岳凌兮摆了摆手,本来是示意她退下,可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遂叫住她问道:“明蕊这几日进宫了吗?”
书凝摇头:“没有,奴婢去太医院问过了,说是告了假。”
闻言,岳凌兮眸心划过一丝暗光,像是浓墨溅于纸上,留下一点深痕。
陆明蕊足足请了十日的假。
她自幼跟着父亲研习医术,十七岁就进宫当了太医,年年无休,即便是除夕都照常进宫值夜,如今一下子休息这么久,外人都说是因为元旦那天晚上她和夜言修在宫中私会被人发现,无颜见人,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她本就喜欢夜言修,根本不在乎名节是不是因他而损。
何况当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官眷们已经从桥头过来了,偌大的凤辇遮都遮不住,只需一角便可让人明白一切,继而浮想联翩。她怕岳凌兮因此难堪,更怕她在惊急之中动了胎气,于是脑子一热就冲出去了。
还好,后来的情节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官眷们看着撞进视野里的金童玉女,一边感叹着般配一边捂嘴直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夜言修略显僵硬的脸色和后方悄然离去的岳凌兮,一场危机就这样被大事化小,沉淀在茫茫夜色之中。
此后几日,流言蜚语迅速在城中发酵,她窝在家里不闻不问。
那是她第一次握他的手,带着薄薄的茧,温暖而宽厚,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紧张,紧张到细汗横流,湿润了她的掌心,她知道,这都是为了一个人。
本就寸草不生的心越发变得荒芜了。
陆明蕊骑在后院的小木马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看了看手中那本半个时辰都没翻页的医书,忽然有些烦躁,拎起一角就扔了出去,谁知预想中的坠地声并没有传来,反而变成略带磁性的男子嗓音。
“我还没上来,你就拿书扔我。”
她猛然回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苍色锦袍的男子,胸前白鹤穿云的图案栩栩如生,衬得他面如冠玉,风采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