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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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君记- 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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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尚书,实在不容错过。”
  被称作贤弟的两个书生瞥了他一眼,目光恣意而轻蔑,在看见脚底那双磨得发亮的乌头履时他们更是不约而同地嗤笑出声,然后便将脑袋转向了另一边,似乎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那人也不恼怒,挽了挽快从肩上滑下来的书兜,从容且淡定。
  他这一动,兜里的册子恰好露出半个角,书凝眼尖,一下子就发现那些册子都是用糙纸拼凑起来的,有的泛黄有的发灰,有的上面还有斑点,显然是造纸坊丢弃的次品,不知怎么被他装订在一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书凝没见过五颜六色的册子,只觉甚是新鲜有趣,当即捂嘴笑道:“这人可真有意思,把那些废纸宝贝似地揣在兜里,还用棉线穿好,有那个时间怎么不给脚上的鞋子缝两针,底儿都快掉了……”
  闻言,岳凌兮托了托怀中的儿子,也无声望向了那边。
  五个人当中年龄最大的彭程是即将参加秋闱的考生,平常在家已是没日没夜地苦读了,哪里还想听什么讲学?眼看着西域的杂耍团就要经过这条街了,他果断拒绝了这个提议。
  “此地风景甚好,我就不过去了,贤弟自便吧。”
  君然点了点头,旋即看向尚未表态的李文笙,似在询问他的意见,谁知他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道:“一个主战派的讲学有什么好听的?多半是挂羊头卖狗肉,借机撺掇我们这些文人上前线。”
  楚襄正拿着鱼逗儿子玩,听到这话,眸心闪耀的光泽忽然微微一凉。
  其他几个书生似乎也对此事诟病已久,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用词还颇不客气,大有指点江山的意思。
  “你别说,朝中主战的可不止他一个,顾玄武、谢邈、陈其真这帮内阁元老就像是联手了一样,屡屡打压主和的大臣,听说劝谏的奏本都没送到御案前就直接由他们驳回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哼,他们不过是揣度着上意做事罢了,你别忘了,陛下才是最大的主战者。”
  “唉……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边关的百姓都还没享什么福,又炮火连天了,以往开年就会出州郡降税的公文,今年都过了一半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多收的银子恐怕都送去前线当军饷了。”
  “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用来兴修水利灌溉农田不知会让多少百姓受惠,偏偏拿去扩充军备,实在是荒唐!”
  四人皆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似在慨叹君臣不济,唯有君然平静如昔。
  “依你们看来,楚军就该固守边疆,静待着夷军一次又一次的进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文笙不悦地盯着他,语气甚是不善,“枉你是个读书人,却不知民生疾苦,与那些官僚做派的元老有何不同?”
  君然的嘴唇动了动,刚准备说话,远处突然传来短促而清脆的铜锣声,他扬首望去,发现太学门口的朱漆栅栏已经全部敞开了,学子们有序地排成了长列,在侍卫的引导下迈进仰慕已久的殿堂。
  再不去恐怕就没位子了。
  思及此,君然微微一笑,抛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我本来就是要参加科举入朝为官的,诸位权当我提前腐败了吧。”
  那几个人似乎没想到他一个仰人鼻息的穷书生会如此狂妄,愣了好一阵,待他飘然远去之后才反应过来,连声怒斥了好几句犹不解恨,还揭了他的家底,言语之间恶毒得令人咋舌,完全不像是两袖清风的读书人。
  闹戏看到这,岳凌兮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那人挺有意思。”
  “要在明年的殿试上见到他才算是真有意思。”
  楚襄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旋即端起装了小金鱼的茶碗去逗楚天遥,岂料旁边突然杀出一只小肥手,风驰电掣地往里探,眼看就要把一碗水都打翻,楚襄及时出手擒住,他挣扎了两下发现抽不出来,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呀,小殿下醒了!”
  书凝一声低呼,岳凌兮立刻把头转了过来,看见自己夫君一手箍着大儿子一手揪着小儿子,场面甚是滑稽,她不由得轻笑出声。
  这个小捣蛋,刚睡醒就不安生,等会儿怕是又要挨揍了。
  不过岳凌兮还是护子心切,在楚襄说话之前就抱起了楚天麒,先用帕子擦去他额头上的细汗,又摇起了轻罗小扇,让他坐在自己膝头玩耍。
  “麒儿,不可以乱抓哦,小金鱼要是被弄疼了就不愿意跟你玩了,知道吗?”
  楚襄颇爱听她用这种语气哄儿子,就像是从江南水乡飘来的一朵蒲公英,无声无息降落在心田,轻软之中带着酥麻,有种独特的韵味。他贪恋地看着这幅美好的画面,内心满足至极,训儿子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不巧的是,偏偏有人要来煞风景。
  “要不咱们也去听听他要讲些什么?”
  “拉倒吧,横竖都是些安民心立牌坊的场面话,总不会直接告诉你,我知道今上穷兵黩武但还是要替他打掩护吧?”
  “哈哈哈,此话有理!”
  几人放肆地笑了起来,浑然不觉自己正在陷入可怕的漩涡之中,就在这时,岳凌兮摸了摸儿子的小脸,用恰到好处的声音问道:“麒儿,娘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楚天麒一阵嘻笑,似乎非常开心。
  儿子如此捧场,当娘的自是很欣慰,俯身亲了他一口才缓缓道来。
  “从前有个将军,在打仗的时候不幸受了伤,之后便一直赋闲在家,每天喝喝茶看看书,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却很悠闲,不过他从未忘记那把伴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宝剑,隔几日就会拿出来擦拭打磨,唯恐生了锈。”
  听到这,楚襄慢悠悠地掀起眼帘朝她看来,微光从中一闪而逝。
  “有一天,那柄剑忽然消失不见了,将军搜遍家中所有的角落也没有找到,直到儿子下学回来告诉他,那柄剑已经被他拿去跟同窗交换了。将军没有责备儿子,温声询问着他换来了什么东西。”
  一旁的书凝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插嘴问道:“夫人,是什么东西啊?”
  “是一盏玉漏。”岳凌兮抿了抿唇,继续讲述道,“将军看过之后对儿子说,这盏玉漏以白虎为首,还镶了许多珊瑚和宝石,可谓价值不菲,你用一把旧剑去换算是赚到了,足够让我们过上很好的生活。儿子以为父亲是在表扬自己,非常开心,岂料转瞬父亲就沉了脸。”
  “一家无刃,何以宰牛羊?一国无刃,何以立天下?将来外敌进犯之时,蛮子握着大刀闯进府里,要杀你的爹娘掳你的姐妹,而你,为了一时的温饱和舒适把剑换了出去,只能拿着那盏精美的玉漏给自己算个最佳的入土时辰。”
  话音刚落,隔壁几个书生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犹如花灯乱闪,甚是精彩。
  确实,以楚国现在的兵力而言,维持边疆的安宁与稳定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可这只是治本,若要让冲突永远消失,唯有天下大同,这个道理楚襄明白,一干内阁元老也明白,反被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连连诋毁,岳凌兮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才讽刺了几句,殊不知这番妙语连珠已经深深扎进了楚襄的心里。
  这故事也只有她能想得出来。
  楚襄把岳凌兮搂入怀中,勾唇低笑道:“娘子就这么见不得他人背地里说我,嗯?”
  岳凌兮被他弄得有些羞赧,略施粉黛的娇颜仿佛泛起了桃花,片片生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挽住他的颈子说:“说你可以,说陛下不行。”
  楚襄摸着下巴认真思索了片刻,道:“既然陛下比夫君地位高,那以后在床上——”
  剩下的几个字消失在岳凌兮捂来的手掌之中。
  坐在中间的两个肉团子看了看自个儿爹娘,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


第151章 连环
  西夷境内,南塘哨站。
  此地离王城只有十几里远,视野还算开阔,可以观察到周边的兵力部署情况,早在半个月前,楚军将这里收入囊中并作为前沿岗哨使用,为了防止敌人反扑,现在士兵们还在抓紧修建防御工事。
  今日,主帅与两位将军秘密来到了这里,为下一次的进攻做准备。
  从了望塔的顶端向远处看,这座王城有着钢铁般的壁垒,每一块盾甲每一支长。枪都闪烁着冷锐的光芒,角度完美,坚不可摧,然而它更像是一块唾手可得的馅饼,诱人前往,可浓郁的香味之中却又隐隐渗出了腐烂的气息。
  他们都知道,最后的战役并没有想象中简单。
  长林遮天蔽日,赤云翻滚不止,昔日的繁华之都变得阴森而诡异,没有半点儿烟火气,似乎方圆十里之内已经没有生命的迹象了,唯一能够看出的是,夷军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来布防的,让即将获得全胜的楚军生生卡在了最后一环上,鏖战数月都没有进展。
  “这场仗不好打啊……”
  谢怀远感叹着,旋即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反射的光圈从满山翠色之中一晃而过,转瞬就不见了,一如他嘴角弯起的弧度,全都落入了楚钧的眼底。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紧张。”
  “紧张不也得打么。”谢怀远笑了笑,眉眼间一片温和,几乎盖过了盔甲上的寒意,“再不拿下王城,朝野上下都不好交代啊……”
  楚钧眉梢微微一挑,道:“是家里不好交代吧。”
  谢怀远还没说话,一个穿着关东军战袍的士兵忽然爬上了了望塔,探着脑袋张望了一阵,发现他站在篝火旁边,立刻噔噔噔地跑了过来。
  “将军,有您的家书。”
  士兵折了折身,双手递上了印着火漆的牛皮纸信封,谢怀远将将接过,边上就传来了卫颉的朗笑声:“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陆太医不愧是在军营里待过的人,定点巡查做得十分到位嘛!”
  “内子性稚,让二位见笑了。”
  谢怀远被他们来回揶揄了一番,脸上始终带着笑,尤其是在看见信封上那行秀丽而又熟悉的字迹时,他的眼底盛满了温柔,不过他并没有立即拆开细阅,而是把它妥帖地放进了口袋里,旁边的卫颉看到他这番举动,不禁有些诧异。
  “不打开看看?”
  谢怀远戴上银龙头盔,半是打趣半是笃定地说:“估计又是来督促我按时进药的,也不急在这一时了,要下暴雨了,我得去东营那边盯着,免得出了什么乱子。”
  “多加小心。”
  楚钧沉声叮嘱了一句,谢怀远随即点了点头。
  “这边就交给你们了。”
  说完,他步履一转,身后的大麾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黑色弧线,然后便沿着楼梯盘旋而下,一圈又一圈,宛如长蛇入环,直到他踏出了望塔,那玉树修竹般的身影才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战马异常的嘶鸣声。
  又有人来了。
  这座岗哨位于西夷腹地,又是如此关键的位置,但凡有些风吹草动都会让人警觉,谢怀远一手提缰控马,另一只手已经压在了剑鞘上,然而没过多久露出半截的白刃就蓦然收了回去,敛去三尺寒光。
  “王妃?”
  端木筝勒马停下,站在站在五米开外冲他颔首致意:“谢将军。”
  谢怀远抱拳还施一礼,有些疑惑地问道:“此地甚是危险,王妃怎么一个人来了?”
  虽然他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但从实际上来说,随军来到西夷之后一次也没露过面的端木筝突然来到了前沿岗哨,怎么看都不像是闲逛,否则以她那个不愿给宁王添麻烦的性子,怎会踏入军营半步?
  端木筝也没解释,只是浅浅一笑:“我有事想同王爷商议一下。”
  “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误王妃了。”谢怀远让开了通道,并向她拱了拱手,“东营那边还有事,我先走一步,告辞。”
  端木筝无声点头,目送他离开了岗哨。
  未几,楚钧从塔顶绕了下来,神采英拔,健步如飞,眨眼间就来到了她面前,见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槿色骑装,反手便将披风取了下来,严严实实地拢住了她,那股混杂着铁腥味和松针香的气息涌入鼻尖的同时,她不由得弯起了眉眼。
  “还笑,出来怎么也不多穿点,已是秋末了。”
  “穿多了不利于活动筋骨。”端木筝眼角微微上扬,似乎别有深意。
  “你啊……”楚钧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正巧巡逻的士兵从旁经过,他只好简单地叮咛了几句,“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端木筝抬手拢紧披风,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放心吧,只是去扫个墓。”
  萧瑟秋风卷起一截尾音,悄然送至远处,浮浮散散,犹如羽毛般轻搔着耳帘,不经意听到他们对话的士兵尽管没有露出任何异色,心里却有个小人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差点忘了,这里是王妃的家乡。
  西夷与楚国不同,祭祀先祖通常是在秋天的最后一个旬日,眼下正当时,王妃去扫墓也是应该。不过听说她家中没有什么人,唯一的母亲就葬在青山绿水之中,倒不必冒着天大的危险去王城附近的墓园了。
  士兵们正暗自琢磨着,忽闻蹄声奔踏碎如撞珠,抬头看去,端木筝已经离开了岗哨,而楚钧还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一个方向。
  王爷竟不陪王妃一起去?
  他们起初还很讶异,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正常——楚夷之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王爷日夜辗转于战场和军营犹觉时间不够,哪还会去管妇人家的闲事?况且堂堂三军主帅去祭拜敌国的人也不像样子,王爷治军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诸般猜测之中,那抹飘逸的背影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
  一别四载,外面已是战火纷飞,唯独青山不改,幽静依然,只是三杯两盏淡酒怎么也掩盖不住那股淡淡的凄凉,过了许久端木筝才压下了情绪,用手拔掉肆意疯长的野草,然后缓缓地把祭品摆在了坟前。
  “娘,我回来了。”
  这句说完,她的喉咙微微哽住,竟半晌无言。
  还能说什么呢?她嫁了人,却从未行过正式的拜堂礼;她有了丈夫,却是率领铁骑北上即将踏平王城的敌国统帅;她与他恩爱相守两不疑,却早早失去了拥有孩子的机会。这些事情无论拎出哪一件来说,作为母亲肯定都是无法接受的。
  可她现在的确过得很幸福,那种生死过后的大彻大悟旁人无法体会。
  西夷人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存在,能听见亲友的呼唤,她腕间系了红丝绳,腰侧还挂着一颗玲珑引魂珠,白烛点燃在前,自是不能乱讲话的,就连想也不敢想多了,不然母亲知道了定是要难过。
  不过幸好也有能让母亲高兴的事。
  端木筝一边扫去墓碑上的灰尘一边淡笑道:“娘,兮兮现在过得很幸福,有一个疼她入骨的丈夫,还有一双古灵精怪的孩子,这条辛苦的路总算是走圆满了,您可以安心了。”
  藏身在树上的那人听到这句话顿时皱了皱眉头。
  只提皇后娘娘不提自己,您这个样子王爷见了该有多心疼?
  端木筝还在对着墓碑喃喃自语:“我也过得很好,您无须担忧,这场仗打完之后我不会再回楚国了,王爷也会留在这里,我想协助他处理战后的遗留问题,让西夷百姓从耶律凡的□□中解脱出来,过上和平安宁的生活。”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出了嗤笑声。
  “没想到啊没想到,区区一个刺客也会心怀大爱。”
  熟悉且阴毒的语气令端木筝悚然一惊,想也没想就直接拔剑转身,雪白的剑刃映亮眸底的一刹那,那人也从树后现出了身形。
  “拓拔鹰……”
  “不错,还认得我。”拓拔鹰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似笑非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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