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冰中破冰一样渗了出来。
“我怕那个皇帝……”
“……皇帝很坏么?”
“嗯。”
“那我呢?”
明德又想了很久,好像那么一个迟疑间,就匆匆从头过尽了这么好几个春冬。
“你……我不怕你,我喜欢你……”
与何人说
第二天开始起明德又陷入了沉睡,偶尔醒来,眼神清楚,问他话他也不理,但是当他开口的时候却语句清晰有条有理。
张阔去送过一次茶水,见他这样,也不敢多说,低眉顺目的又退了出来。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当日那个清帧殿里娇贵柔软的小美人已经不再了,那个被蛰伏起来的灵魂又回到了这个身体里,带着一贯残忍而凉薄的本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破茧而出。
所幸乾万帝也没有跑去和他交谈,南巡归期以至,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朝,沿途数十里官员相送,十几天就龙舫抵京了。
皇帝归京那是一件大事,在朝的所有官员都跪在城门口接待,原本被圈禁的太子突而得了赦令,圣旨上让他带领朝廷大员在宫城之外准备接驾。
太子已经被圈禁经年了,每天除了念经讲佛便是养花种草,乍一得到圣旨,别人都欣喜若狂,唯独他自己倒是皱起眉,叹了口气:“看来是逍遥日子到了尽头了!”
清河公主看着他,想说什么,却终究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远远的奶娘抱着小明秀走来,那小娃娃手里还抱着一只神情威武的小猫,咯咯笑着玩着,一见母亲立刻奶声奶气的叫:“娘亲!”
清河公主连忙过去抱起他。这孩子竟然人如其名,明秀聪慧异乎常人,才一岁多便会跟着宫人后咿呀学语,见了太子也笑嘻嘻的鹦鹉学舌:“恭喜父皇!恭喜父皇!”
周围人都大为变色,清河公主慌忙捂住他的嘴:“这孩子乱说什么呢,让人听见还活不活了!”
太子却半跪下去,抚摸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脸儿,叹了口气,怅然无语。
第二天一早正宫门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朝廷大员,为首的太子率太子妃、清河公主、皇太孙、并宰相将军率文武百官、御林军等,浩浩荡荡几千人恭候接驾。到正午时宫城大门轰然开启,几百仪仗过后,只见一架明黄色龙撵缓缓从正门驶来。
所有人都跪下去三呼万岁,那声音震天动地,连龙撵之内都能隐约听见。
明德坐在软垫上侧耳听着,听了一会儿突而笑起来,淡淡的问:“那个时候我也是从这个门里进来的吧?”
乾万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叛乱那天。一般将领归朝是依次按军功进门的,就算你功劳盖过了天,也最多是从正门靠边进来。一般从这个门里堂堂正正冲过来的,除了皇帝登基,就是娶元后、出大殡、祭天祭祖了。
乾万帝低声道:“现在没必要提这些了。”
明德沉默下来,只静静的听着外边司礼监的官员尖声的读礼辞。龙撵里是这样堂皇富贵,他单单薄薄的坐在那里,就好像随时都会被淹没在这富贵中一样。
乾万帝伸手想搂过他,但是终究没有动。
礼毕进门,龙撵一直驶入正泰殿上,皇帝登朝,群臣来拜,外边礼炮放足七百二十声响。
乾万帝回京之后的第一道旨意是重新起用太子。其实这已经是不出意料的事了,就算太子再怎么无能平庸,但是这么长时间起起落落都没有被废,那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被废了。
第二道旨意就大出意料了,乾万帝没有和户部打过招呼,直接就下旨:汉北人氏卓玉,有异能,可当大任,应为国师。
这简直能在朝中引发一场重量级的地震。丁恍和夏徵两个老狐狸首次取得了空前的一致,他们都跪在宫门之外痛哭流涕,一个个争着用刀子抹自己的脖子,争先恐后的扯着嗓子嚎叫:“臣要死谏!臣要殉国!”
甚至连一贯悠然物外的太子都被惊动了,就算他再怎么不懂事也知道卓玉这人有多么嗜杀残忍心理变态;这都还不是重点,关键是谁都知道,卓玉是西宛的国师!这人曾经率领着三十万铁骑、把屠刀直接插进了中原的心腹!
太子的车驾来到正泰殿禁闭的宫门外,丁恍和夏徵此时空前的齐心协力,一人拉住他一边衣角痛哭流涕的劝:“太子千万要阻止陛下啊!”
“卓玉此人大恶,当杀之以为快啊!”
“是西宛人都不要紧,哪怕起用路总管也不能用卓玉啊!”
“太子!一切都拜托在太子身上啦!”
这时候开国上百年,前朝混乱的政治局面还没有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一个人历经几朝几代都是常事,甚至弃主投靠他人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所以任用一个西宛人其实没有什么,如果是德高望重如路总管,那反而可以称得上是一件美事;但是如果是卓玉,那简直就是让这群大臣们和一个杀人狂魔一起上朝,谁知道卓玉会不会突然兴致勃发,在朝上动手杀一两个人来玩玩?
太子无奈的点点头,这边安慰两句“宰相不用担心一切都包在本宫身上”;那边补上两句“首辅大人保重别哭坏了身体”;然后好不容易脱了身,张阔早就等在了玉阶之下。
太子咳了一声,整整朝服,肃然道:“儿臣求见父皇!”
张阔深深的俯下身。
“殿下请这边来,皇上一直在大殿上等您……”
在太子的印象里,正泰殿一直是很威严而高不可攀的。
这座已经在宫城里屹立了数百年的宫殿自从开国之日开始起就一直是整个天朝政治权力的中心,无数权力的更替都在这里发生,仿佛走在正泰殿的石阶上,从砖缝里都幽幽的回荡着百年前征战号角、礼炮轰鸣的声音。
太子还很年轻,虽然不会视权力如粪土,但是他终究不喜欢。
太子已经被一个威严的父亲和一个强势的妻子所压制惯了。他习惯于把一切都推诿给别人,自己畏缩着,把信心、希望和勇气都付之于飘渺无依的万乘莲华、香象佛国。他习惯于信仰权威,他习惯了伏在地上,看着其他人站在朝堂上。
然而今天他看见乾万帝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上,一贯威严而让人生畏的父皇,突然好像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沧桑和无力的意味。
太子小心的上前跪在地上:“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
乾万帝蓦然打断了:“平身吧。”
他的声音听上去一点温度也没有,太子原本想好的说辞全都忘了,一时之间卡在那里:“父皇,儿臣今日、今日听说、听说那个西宛国师,……”
“你是为了卓国师的任命而来的吧?”
太子不知所措的点点头。
“你很奇怪为什么朕重用他?”
太子这次连点头都不敢了。
“卓玉这个人,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他有些能力,也喜欢弄权。”乾万帝回过头,看着太子,“——他和一般的朝臣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一般人弄权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富贵满身、位高权重、荫妻封子、享尽尊荣……但是他不是这样的。他弄权,纯粹只是为了掌握和运用权力罢了。”
“西宛之前只是个属国,国王懦弱,后党专权,眼见着就要被月氏吞并。卓玉举兵夺权之后没有立刻掌握朝政,而是在天下人面前誓师出征,杀了一千多个怕战的官员将士,然后亲自带兵收复了千里失地。他当权十几年,一般人早就享尽富贵了,他却吃住都在王宫里,十几年没动过国库一分钱。”
乾万帝看着太子,一字一句的道:“——这人就是个治国的机器,你不能把他当作正常人来看。你把朝政交给你的妻子,她就可以让天朝变成她娘家的天下;你把朝政交给重臣,可能有一天改朝换代了江山就会姓丁姓夏;但是你把朝政交给这个国师,你什么都不用做,这个天下还是会姓李。”
太子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父皇您春秋正盛,您不要……”
“你即位之后,丁家为了保权,一定会和夏家相抗;夏家拥护有功,一定会功高欺主。你有什么事疑惑不定的一定会去请教清河公主,这样朝政大半就落入了妇道人家手里。朕活着一天,他们忌惮着朕,还不敢对你怎么样;万一朕不在了,你唯一可以倚靠的就是卓国师。”
太子僵住了,乾万帝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所有人都有可能背叛你,唯独他不会,因为你这个皇帝的存在就是他权力的最大保障。如果没有了你,他一个异族人,在天朝是活不下去的。卓国师这个人,就是我留给你最后的一个保障了。”
“可、可是,”太子结结巴巴的,“万一他会起反心,万一……”
乾万帝冷冷的道:“这人是乱世中的国之栋梁,却不能当盛世里的守君之臣。将来你退位的时候,可嘱托太子明秀,务必……将其毒杀。”
太子不由自主的喃喃着道:“可是父皇正当鼎盛之年,完全没有必要……”
乾万帝没有看他。他的视线穿过太子,望向了空旷的正泰殿里不知名的方向。
那巍峨而堂皇的建筑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湮没了历朝历代无数的帝王。他们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末了史书上记上一笔,所有人都记得他们是帝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太后以前说过一句话,可惜当时朕嗤之以鼻……”
乾万帝缓缓的阖上眼。
“——可能朕……真的没有那个所谓的……真龙之命……”
也许是正泰殿太过巨大了,以至于暮色四合,一个国家的皇帝和太子的身影被淹没在其中,竟然无限的微缈。
好像浮尘一样茫然的沉浮,很快就消失再也不见了。
富贵闲人
太子走出正泰殿的大门,污浊沉闷的空气被远远的抛在身后,眼前是玉阶上宽阔而空旷的月台。从宫城红砖碧瓦上望去,阴霾的天穹广袤而岑寂,连一只鸟儿振翅飞过的影子都看不见。
突而身边有一人道:“太子。”
太子别过脸,只见卓玉披着黑袍站在一边,抱着臂,宽大的袖口里露出来一截手腕,白得几乎没有一点活气。太子以前在西郊猎场见过这个人,虽然感觉可怕,但是至少还是活的,给人威严而冷俊的感觉;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苍白到行尸走肉一般。
“卓国师,有什么事吗?”
卓玉淡淡的笑道:“臣看太子面有喜色,在此先恭贺殿下了。”
太子勃然变色:“本宫有何喜事,怎么会面有喜色?国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最好给本宫说清楚!”
卓玉长久的静默的看着他,阴冷的风从他们之间席卷而过,黑色的衣袍飘拂而起又徐徐垂下,“……陛下已经拟定于下月初让位于你,太子得以早日登基大宝,有何不喜?”
太子厉声道:“你以为本宫登基后你就可以总揽朝政了么?卓玉,别忘了你归根结底只是个异族人,西宛由得你翻云覆雨,天朝却由不得你乱走一步!”
卓玉失声笑道:“……太子还是太年轻了啊。”
太子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说过,一时只觉得愤恨不已,对于父皇退位等等变故的惶恐和愤怒都一股脑的推到了眼前这人的头上,忍不住逼上前一步一把拎起了卓玉的衣襟:“你以为本宫年轻好欺负么?你妖言惑众迷惑得父皇退位,然后想趁机控制新帝、把持朝政,你以为你司马昭之心别人都不知道吗?”
卓玉轻轻的推开他,声音轻柔得近乎耳语:“……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西宛的国师了……”
他伸手去捋平太子的鬓发:“……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就算知道我打算做什么……那又怎么样呢?……你又能怎么样我呢?”
太子猛地推开他,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啪的一声脆响。
卓玉的脸被打得偏到了一边。
“如果我真的登基了,”太子指着卓玉,几乎要指到他的脸上去,“——如果我登基了,我一定让你在天朝永无立身之地!卓玉,你记好了,我一定让你在这片土地上永无立身之地——!”
他的声音近乎嘶哑,一字一句直指入心。卓玉眼底厉色一闪,他缓缓的抬起手,在太子看不到的地方,袖口里的傀儡蛊发出阴森的光芒。
卓玉其实不怕这个年轻的太子。
但是那样的诅咒太过凄厉,凄厉到让他产生一种不祥的错觉。
这一切的背景,譬如那阴霾的天空和混杂的铁和血的气味的风,都让他隐约回忆起以往沾满了金戈铁马、血腥斑驳的一切。那些东西被他刻意的遗忘在心底深处,在这一刻突然被年轻的太子的愤怒所激活,让被埋藏起来的隐忧都刹那间排山倒海而来。
他伸出手,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突然被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紧紧地抓住了手腕。
“路九辰?”
卓玉偏过头,路九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紧紧的攥着他的手腕骨:“你适可而止一点。”
卓玉轻声问:“这管你什么事?”
路九辰淡淡的道:“我已经受命监管宫城,当然首要保护的就是这个太子的安危。你说这是不是关我的事?”
卓玉放开手,视线从太子身上转回路九辰脸上,轻轻的笑了一声:“果然如此!”
他决然转身便走,路九辰一时冲动,道:“卓玉……”
卓玉步伐不停,冷冷的道:“没想到此生还能再一次同朝为臣,路总管,我改天再上贵府拜访好了!”
路九辰伸出手,可是卓玉那飘扬起来的衣带已经轻轻的从手边上滑了过去。他站起身怔怔的看着卓玉决然远去的背影,慢慢的阖上了眼。他仿佛看见两个人从遥远的彼端越走越近,在某一个时刻相交缝合,然而在那短暂的刹那过后,就是永无止境的渐行渐远。
太子离去之后正泰殿里又恢复了岑寂,那种能压死人的富贵和厚重让人窒息。天色已经渐渐的晚了,几百支雕凿精美的宫烛在镶金灯架上光华摇曳,隐约映出屏风后站着一个削瘦的身影,半晌一动不动。
乾万帝叹道:“明德,你都听见了?”
那个身影在屏风后,只映出一点隐约的轮廓,连声音都飘渺得几乎不闻了,“你这是做什么呢?李骥,你想让以后的史书怎么说?——乾万帝因色而废天下,这样的名声流传后世,被指着脊梁骨的是你还是我?”
乾万帝道:“我不准他们说,史书上又怎么会记!”
明德笑了起来,就像是听见了什么非常好笑的事一样:“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皇上,史书上不记,民间就不传了吗?宫廷就不说了吗?每个人都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吗?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成了昏君,你后悔的时候那责任到底应该归于谁呢,你还是我?”
屏风被掀开发出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久久的回响。明德抬起头,被紧紧的抱在男人的怀里,那样的紧,就好像急切的想表达什么一样。
“我不会后悔的,”乾万帝说,“我以前做了很多错事,但是这不影响我今天仍然能站在这里,对你说我喜欢你,我爱你……明德,我们一起去江南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