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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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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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她竟是在怕。他心里跟堵了块石头似的,扶她坐下,回身去挂木板,不料一拎起来就断成两截,他真想直接跺碎了泄愤,但想起她畏惧的神情,终是强压下怒火,寻出工具箱锤锤打打。
  她坐在树下,一片树叶悠悠飘落眼前,居然已经枯黄凋零,时节还这么早啊。抬头仰望,树干中的两截断绳在半空中无所凭依、死气沉沉地垂着,仿佛系不住的未来。
  “刚开始,他不是这样的。”她声音飘渺,不像是跟他说话,像是跟不知哪里的游魂对语。“他亲手做了秋千,说儿子一定会喜欢。”
  敲打的声音停了停。
  “可是后来我生了宝宝。他开始不回家,开始酗酒,开始赌钱,开始卖地卖房子。庄子没了,营生没了,那个做秋千的人也没了。”
  这么多年,她是头一回说这些话,不知怎么的,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背影,忽然就想说一说了。其实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打碎了牙齿也只能往肚里吞。
  “当”地一声,姚晟狠狠一锤把铁钉砸折了,愤懑地盯着她,“你少说了一句:他开始打你骂你虐待你!”
  寄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指印,硬挤出一丝宽慰的笑,“也不是很疼。”
  她这般凄楚的笑却比泪水更叫他心酸。“赵财就是一个畜生!你对他还有感情?”
  也许曾经有过,然而早已在伤痛里消失殆尽。“有与没有,又能如何?”
  姚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扬起锤子又放下,放下又扬起,反复几次,终于一咬牙,把锤子扔到一边,转身直视,郑重其事道:“他屡下狠手,你可以去官府告他。大梁律例有云,若夫家殴打妻子致伤,官府应予重罚,还可判处夫妻义绝!”
  寄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你难道想一辈子葬送在那个畜生手里?他不会回到从前了,只会变本加厉,越来越疯狂!”他斩钉截铁,“寄云,不要怕,离开他!”
  离开赵财,这是她从未、也从不敢想的事,一时间三魂六魄都惊飞了,拼命摇头,“不、不、不行,万万不行!”
  “为何不行?你有才干有手艺,偌大赵家全靠你自己支撑,一个人照样能够过活,何必忍气吞声低三下四?”
  “可我不是一个人,”她苦涩地望着他,“我还有宝宝,宝宝不能没有爹呀!”
  顿时,他所有的言语都被击碎了。这世上,除了衣食住行,还有很多很多其它的牵扯纠葛,那些,往往才是最关键最不能割舍的。
  她慢慢垂下头,缩着肩,抱着臂,像是困在无形的壳里。“他再有错处,总是我的夫君,宝宝的爹。女子在家以父为纲,出嫁以夫为纲,我怎能带着宝宝背夫弃父,遭人唾骂?”
  是他太傻了,想法过于轻率简单。望着单薄瘦弱的她,他心中五味杂陈,懊恼、自责、疼惜、望而却步,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对不住,我失言了。我……我只是望你不要如此懦弱,你越懦弱,他越猖狂。为了宝宝,你也要坚强勇敢起来。”
  寄云呆呆望着脚下,似在出神,又似在看那木板。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姚晟拾起锤子,蹲下敲了一锤,这一下有气无力,叫他越发郁结。他居然在为赵财修补秋千!
  忍无可忍,霍地站起,“这个秋千,不做也罢!”从工具箱抓出一柄斧头,照着刚钉好的木板直劈下去,“喀”地一声震响,铁钉乱溅。
  寄云浑身震了一下。那声响惊天动地,在她脑中轰轰鼓舞,久久不散。
  姚晟再次举起斧头。
  “给我。”一个低低的声音将他打断。
  他诧异回头,寄云起身,腰杆笔直,提高了音量重复道:“给我!”向斧头伸出手。
  姚晟会意,递给她,侧身让开。
  躺在她脚边的木板尚未被完全斩断,藕断丝连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副枷锁,而她就是被锁住的囚犯。她默默看了一会,缓缓抬起斧头,一点一点举过头顶,双手握紧,停顿稍顷,猛然大力劈落。
  声如春雷,万物复生。
  这许多年隐忍的委屈与痛苦爆发成不可遏止的力量,一下又一下,要将那副命运的枷锁彻底毁灭。
  木板断裂,两截、三截……直至碎为片片木屑,而她仍发狂般不肯停手。
  “够了。”姚晟握住她的手腕。
  寄云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满是宣泄的汗水。
  他被她的眸光柔软了心房。她忍得太久太苦,他岂能不懂。轻轻夺下斧头,柔声道:“寄云,你若还想发泄,有我。”
  “有我”。这句话若是从她的夫君口中说出,该有多好。
  该有多好。
  她忽然掩面痛哭。不是伤心,是悲愤。
  劈得开木板,劈不开命运。
  姚晟遵守承诺未将此事告诉寄虹,寄虹那几日忙着应酬,无暇顾及,后来得闲问起,寄云只说不爱热闹,她也就信以为真。
  霍记开张后,日日顾客盈门,寄虹想把姚晟调到霍记做管事,他考虑再三,说若有配合默契的账房,他便答应。寄虹正有此意,便说服寄云同姚晟一起调来。
  尽管有人帮手,寄虹仍旧忙得昏天暗地,两店一窑,千头万绪,连同严冰见一面都抽不出时间。
  他索性到霍记“视察”,一查就查到晚上,顺势留下吃顿便饭。但饭菜尚未布好,寄虹已经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严冰叹气,为她盖件披风,轻轻抽出胳膊下压着的账本。
  寄虹醒来时,就见严冰在里屋的书桌后头倚灯书写,她走近一瞧,却是在算她未完的账目,并且未打算盘,全在纸上加减。
  这样的男人……真叫她不知怎生才好。
  柔情万种地“喂”了一声,“别算啦,吃饭吧。”桌上的饭菜一点没动,他定是饿着肚子在等她。
  寄虹热好饭菜,严冰也正好算完。饭桌上他一个劲给她夹肉,寄虹看着冒尖的碗有点犯愁,难道他喜欢小白那样圆滚滚的身材?
  两人坐到一起,话题总离不开瓷器。寄虹说:“上回沙坤介绍的几个海商又来进货了,听说青瓷在别国还挺受欢迎的。这回进货量大,我想引荐几位同行给他们,推荐几位呗?”
  做生意主动让别家分杯羹的倒是少见。“霍记吃不下?”
  寄虹不答反问:“焦泰入狱,瓷会会长是不是该改选了?”
  严冰顿悟,惊讶道:“你想做会长?”据他所知,南北瓷会从未有女子担任会长一职。
  “对。”她直言不讳,“我要站在最高处,再不让人践踏霍记。”
  他审视地看着她,她往后靠着椅背,手肘搭在扶手上,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君临天下的霸气。他本想泼一点冷水,转念一想,她吃过亏栽过跟头,如今想要权要势以自保,也无可厚非。便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想不到你志向远大,我倒是小瞧了你。”
  寄虹知他这是赞成了,笑道:“何止呢,我将来还要把霍记分号开到白岭去。”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回家了。
  她没发觉,不经意间她已经在未来里预留了他的位置。
  既然为笼络人心,严冰建议选择倾向霍记的同行合作,以互惠互利预先锁定这几票。商定妥当,翌日寄虹便带着海商挨家拜访。如今生意日益艰难的境况下,从天而降一块大馅饼,没有哪家不千恩万谢的,就差表态誓死效忠了。
  寄虹并未刻意宣扬此事,但悄无声息地,青坪瓷会的阵营发生了变化。受过恩惠的自然站在寄虹一边,那些没受到恩惠的中间派不免欣羡,后悔之前站错了队。
  严冰建议趁热打铁,即刻改选会长。
  寄虹边指挥下人把新进的矿土抬起仓库,边说:“何必着急?再过半个月就是会长改选例会。”
  严冰给抬土的工人让道时,随意瞥了一眼。“听曹县令说朝廷派了个钦差,过几天就到了,到时少不得人仰马翻的,这之前先把你的事定下为好。”
  “什么钦差?来干什么?”
  “正式公文还没到,曹县令也不知是谁。不管是谁,目的无非是——”他比了个元宝的手势。
  “对你不会有影响吧?”
  “怎么会?哪个敛财不要靠督陶署。”
  只要对严冰无碍,金差银差都与她无关。寄虹放下心来,问起会长改选的流程。
  严冰视线追着工人的身影,方才短短一瞥间,觉那筐中颇像白岭特有的矿土,随即暗笑自己八成是思乡情切老眼昏花了,青坪离白岭几千里地,怎会有人巴巴地从白岭运土过来。便抛开这个念头,与寄虹讨论会长改选之事。
  隔日瓷商云集督陶署,严冰提出瓷会不可无长,请众人择能选之。
  几名颇有声望的人交换一下眼色,方掌柜起身道:“会长之位霍家曾连任多年,期间瓷会欣欣向荣。如今霍家后继有人,不仅将青瓷发扬光大,博得太后盛赞,为青坪扬眉吐气,并且德才兼备,将绝技倾囊相授,在座许多同行皆有惠及。方某力荐会长之位重归霍家,亦是我等共同之愿。”
  玲珑头一个赞同,又有几人也随即应和。
  吕坷阴阳怪气地说:“自古哪有女子凌驾于男子之上的道理?要反天吗?”
  严冰淡淡扫了他一眼,“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莫不臣服凤玺。难道你却有贰心,图谋反天不成?”
  吕坷瞬间面无血色。他本来就事论事说的是寄虹,严冰一竿子把他架到太后的前头了。要知如今叛军正是打着“拨乱反正”的名号,他这等同于叛军之列,那可是株九族的大罪啊!登时冷汗涔涔,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我不是……”
  “既然不是,那么居高位者不拘男子女子,以才论之,吕公子想必认同?”
  严冰语气甚是随意,但吕坷已吓得快要滑到地上去了。“认……认……认……”
  严冰温和地笑道:“认同最好。”转向众人,“诸位也都认同吧?”
  他这一招杀鸡儆猴高妙得很,这种时候谁还敢否认?反正会长谁当不是当,再者,投了她的票并不见得日后一定听她的话。于是,在“上下一致”的呼声中,唱票结束,小吏高声总结,“共收到一百零三票,霍家得八十九票。”
  这是青坪瓷史上最高票的一次当选,但其中多少真心实意,多少半推半就,就不可知了。
  寄虹笑盈盈起身,向众人团团一福,礼未行毕,就听门外有人道:“已经结束了么?不是刻意避着本官吧?”
  随着话声步入两人,一人是曹县令,一人身着寸径杂花宽袖青袍六品公服。
  寄虹看见那人,笑容刹那冰冻,僵立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  “义绝”是古代离婚形式之一,律法记载,婚内暴力可判义绝。

  ☆、六品与九品

  
  曹县令向众人介绍,“这位是工部叶郎中,奉朝廷旨意,特来督办瓷务。”
  众人纷纷施礼,寄虹却呆若木鸡,仍保持着方才欲行福礼的姿势。
  刹那之间,往事扑面而来,曾经那个决绝远走的叶墨与此刻这个衣锦荣归的叶墨重叠一处。百种滋味在心头,说不清是感慨、愕然,还是尴尬。
  曹县令向叶墨介绍严冰,又转向寄虹,尚未开口,叶墨笑容可掬走上前,“霍小姐不必多礼。”伸手欲搀。
  严冰的目光闪电般刷地射过来。
  同时,玲珑大声地咳了一声。
  寄虹如梦方醒,急忙退后一步,避开叶墨的触碰,重新施礼。
  叶墨似不在意,同曹县令落座。严冰摸不透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钦差是何用意,像是突击检查,却又一言不发,在听曹县令介绍青坪瓷行的情况间隙,时不时看一眼寄虹,明目张胆,毫无忌讳。
  严冰觉得自己一双眼睛快要射出刀子了,可叶钦差似乎毫无所觉。他向寄虹使眼色询问,她却偏过头去。真真气人。
  简短的会面就在三个人你来我不往的眼神里结束。末了,叶墨才发话,“本官此次前来,是奉了朝廷的一项旨意。今日鞍马劳顿,就不在这耽搁了。”扬长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有认出叶墨的人心想,曾经那个寄人篱下见人未语笑三分的叶小郎君如今不仅官做大了,谱更摆大了。
  寄虹出得门来,被雨挡在廊下,略站一站,却被玲珑拉到廊角。
  她神神秘秘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寄虹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办?”
  玲珑举起左手,“严九品,”举起右手,“叶六品,”晃晃两只手,“你选哪个?”
  寄虹被气笑了,一巴掌拍掉右手,“你不早知道我跟他一刀两断了吗?”
  玲珑故意端详着“竞争失败”的右手,“可我看他好像没断干净啊。”
  寄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打转,“这个不必替我操心了,你自己的事怎么不上心?”说着朝门边努努嘴,“简直七十二孝夫君,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东远远站在院外的马车边,看玲珑正与寄虹说话,似乎不敢过来打扰。玲珑冲他扬扬手,大东立刻拿着伞欢快地跑过来。
  寄虹说:“前几日你娘还旁敲侧击地问我,知不知道你究竟在等什么。我倒想说说你,气归气,总要有个度,当心这么好的男人被你赶跑了。”
  玲珑有些怅然,“我不是生气……”这时大东已到跟前,她便停口,向寄虹身后一指,“接你的人在那儿呢,我不请你同行了。”
  大东与寄虹道别,撑着伞将玲珑扶上车,驾车走远了。
  这边寄虹也被严冰拉上车。他憋了一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认识那个叶郎中?”
  寄虹听他一副质问的语气,心中不悦,“你什么意思?明说好了!”
  “若不认识,他干嘛叫你‘霍小姐’?独独对你——”他顿了顿,寻了个较为委婉的说法,“——格外在意?”
  这一句正戳中寄虹的痛处,她尤其担心叶墨对她“格外在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反击回来,“用不着这么含蓄委婉的,干嘛不拿出你原来的唇枪舌剑来,直接污蔑我勾三搭四好了!”
  “你……”严冰真被她气着了,有这么污蔑自己的吗?
  寄虹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还没到霍记,就跳下马车,头也不回进了门。
  这样小气的男人,真真气煞人。
  关上门,心里却不禁犯起嘀咕来,叶墨这一趟究竟为公还是为私呢?
  寄虹这边心事重重,那边玲珑也思绪纷纷。听着马车外泠泠雨声,想起寄虹的问话,不由挑帘看向车前的男人。
  曾经出神入化的执刀之手此刻为她执鞭,同样一丝不苟。
  看到他身上的蓑衣有些歪斜,她探身帮他整好,他回头,并没开口,只憨厚一笑,摆手示意她坐进去。
  她便顺从坐回车厢,放下车帘。大东这才开口,说起窑厂的事,两个人有商有量,似乎全无隔阂。
  但只有她听得见心底深深的叹息。当他们隔着这重帘幕时,像是亲密无间,挑开之后,反而如隔重山。
  大东一直把她送到卧房门外,没让她淋一点点雨。她打开门,他却没有走的意思。
  玲珑诧异,“还有事?”他和她之间,除了窑厂的事,再没有其它话题。
  大东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玲珑并没有十分失望,她原本也没有十分期望。
  正对床头的镂空雕花柜中珍而重之地收藏着一个崭新的痰盂和一尊半旧的佛像,曾经被她当宝贝一样小心呵护。望着它们,她不由忆起结识寄虹那天,她说会让大东亲手雕一尊佛像给她,还说会让他亲自送给她。
  那时自己是多么欢欣雀跃啊!但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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