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要取南越?”刘安担心不已。“当初五十万秦军取南越,旋得旋失,声犹在耳,怎么窦婴会出此下策?”
“此一时,彼一时。”梁啸说道:“嬴政南征是在百战之后,如今却是积六十年休养生息之功,岂可同日而语?阿舅,南越一旦并入大汉疆域,淮南更没有存在的必要,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若不能趁此机会移镇边疆,你也许应该选另外一条路。”
刘安皱了皱眉。“什么路?”
“安心著心立说,像孔夫子一样,做一个传道的圣人。”
刘安想了很久,摇摇头。“这条路虽好,却不是我能选的。”
梁啸没有再说什么。他给了刘安另一个选择,刘安不选,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不过,对他来说,这是好事。如果刘安认怂,愿意放弃王位,俯首听命于朝廷,他反而会很失望。因为那不仅断了刘安自己的路,也断了他梁啸的退路。
不得不说,他和刘陵能够走到一起也是天意。本质上,他们都不肯安份守已,不肯向某个人臣服,区别只在于程度不同,动机不同。
第459章主父偃
新婚燕尔,梁啸本打算赖在家里度个蜜月,甚至想就此辞掉骑都尉的官职。既然天子不打算让他再上战场,他也不需要靠骑都尉的俸禄生活,何不做个隐于市的中隐,也免得到宫里当值,不得自由。
离天子远些,说不定更能产生美。
可惜,他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宫里传来诏书,他与窦婴同日拜为中大夫,升秩中二千石。
汉代官制中,二千石包括四个级别: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俸禄依次递减。中大夫的俸禄是比二千石,让他们享受中二千石的俸禄,相当于涨两级工资,是对他们的特别优待。
由骑都尉转为中大夫看是平迁,实质由武职转为文职,有贬抑的成份,如今提了两级工资,官职为大夫,待遇等同九卿,勉强算是给了点实惠。
虽然梁啸如今腰缠万贯,根本不在乎那点工资,不过礼貌起见,还是入宫见驾。
刘陵亲自帮他准备了官服。这些事,别人都处理不来,只有她比较熟悉。
“虽说你和魏其侯同级,不过他毕竟是前辈,你要礼让些。”刘陵将绶带掖进梁啸腰间的绶囊里,提醒道:“魏其侯一向自负,如今窦家被冷落,更在乎面子,你不要太随意了。”
“明白。”梁啸看着铜镜中模糊的身影,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对琉璃研究了那么久,怎么没做个镜子试试?”
刘陵愣了一下,嗔道:“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怎么又扯上镜子?琉璃能做镜子?”
“别人也许做不了,淮南王府却有这个条件。”梁啸说道:“在琉璃后面镀一层水银,纤毫毕现,绝对是贵妇淑女们受不释手的宝物。”
“那我转告父王,让他安排人试试。”
梁啸笑道:“别忘了跟他收钱,这个点子可值千金。”
“少不了你的。”刘陵白了他一眼。“走吧。希娅,希娅。”
希娅从外面走了进来。应了一声:“主人,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刘陵看了一眼英姿飒爽的希娅,满意地点点头。“你陪夫君入宫之后,找机会去一趟椒房殿。向皇后表示谢意,就说我会择日进宫致谢。”
“喏。”希娅点头应了,陪着梁啸出了门。荼牛儿带着几个骑士备好了马匹在门外候着,见梁啸出来,便一起上马。虽说离未央宫只有几百步远。可这是排场,身份的象征,省不得。
梁啸正准备上马,对面突然冲过来一个中年人。不用梁啸多说,两个骑士就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呛啷”一声,雪亮的刀光闪过,拦住了那人,大声喝道:“什么人?”
梁啸瞅了那人一眼,见他面容憔悴。身材单薄,又黑又瘦,身后还背着一个竹制的书囊,一看就不像孔武有力的刺客,便摆了摆手。“放开他,让他过来。”
骑士收回长刀,让开路,却仍然警惕的看着中年人。荼牛儿更是不动声色的拦在了梁啸马前。
中年人走到梁啸面前,拱手施礼。“临淄主父偃,拜见君侯。”
梁啸愣了片刻。“你是谁?”
“临淄主父偃。”
梁啸转了转眼珠。忍住了从心底泛起了笑意。主父偃啊,倒行逆施的那一位,他不应该是去卫青府中的么,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对了。卫青去雁门了。按照计划,秋季攻势已经是筹备之中,卫青是主力之一。
“看你这身打扮,是读书人?”
主父偃微微颌首。“偃学长短术,知百家之言,非儒生。”
梁啸笑了起来。看来他不喜欢儒生的名声天下皆知。主父偃一见面就声明自己不是儒生。他也没有点破,顺势下了马。“不是儒生好,我最不喜欢空谈的儒生了。主父君这是从哪儿来,刚到长安么?”
“刚到长安不久,闻知君侯大名,不揣妄陋,赶来自荐,愿为君侯出谋划策。”
梁啸想了想,有了主意,转身请主父偃入内。两人到堂上入座,攀谈了几句,主父偃正准备展示一下自己的口才,梁啸笑道:“不急,我看主父君模样,大概还没用午餐,不如先吃点东西再说。”
主父偃有些不好意思,连连点头。他岂止是没用午餐,他连早餐都没吃。到长安数日,投拜无门,他都快被齐邸的属吏赶出来了。
梁啸让人端来酒食,又陪着主父偃饮了几杯酒,这才看着主父偃狼吞虎咽的吃饭。他对主父偃并不陌生,除了倒行逆施这句成语之外,这货还有一句名言,足以体现他的禀性。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应该说,即使是在尚功好武,生性不羁的汉人中,主父偃也算是比较极端的那一位,他追求富贵甚至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严格说起来,他的手段虽然过于狠毒,被他整死的那些人却无一不是罪有应得。而他的推恩令比起晁错的削藩策也要高明很多,即使和贾谊相比,也不遑多让。
自己盗了他的推恩令,多少欠他一份人情。
主父偃吃得肚圆,接连打了几个饱嗝,这才放下筷子和汤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君侯见笑了。”
“没什么可见笑的。”梁啸不以为然。“我在战场上的吃相比你现在还要难看十分。”
主父偃愣了片刻,不禁哈哈大笑,觉得梁啸顺眼了许多。他自恃是个读书人,而梁啸是个纯粹的武夫,又以军功出仕,从心底里,他是看不起梁啸的。如果不是迫于无奈,他绝不会主动到梁啸门上来自荐。刚才吃相难看,他生怕梁啸笑话他,多少有些伤自尊。现在听了梁啸这一句,担心没了,亲近感却多了几分。
“战场上,事急从权,自然顾不得太多。”
“是的,人都有窘迫的时候。”梁啸笑道:“主父君登门,不知有何指教?”
主父偃咳嗽一声,故作神秘的说道:“君侯精于射术,岂不知强弩之射,初能摧甲入石,末却不能入鲁缟之理?”
梁啸眨眨眼睛,有些好笑。“主父君要和我论射道?”
“非也。”主父偃直起身子,侃侃而谈。“君侯以射艺立身,功冠全军,我乃是一介书生,岂敢与君侯论射。不过,射以观德,进退周还必中礼,君侯岂不知哉?”
梁啸摆摆手,苦笑道:“主父君,我是武人,你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听不太懂,你还是直说吧。”
主父偃有些沮丧,他准备了那么多的说辞,都没派上用场啊。跟这些粗人说话就是不尽兴。
“君侯,祸福相依,你当未雨而绸缪,不能等到渴了再挖井。你是冠军侯,如今天子北讨匈奴,君侯却闲坐京城,难道还没有感觉到危险吗?”
梁啸“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我明白主父君的意思了,是不是我功劳太高,名头太响,容易遭人忌恨,应该谨小慎微,以全身为上?”
主父偃得意的笑了起来。“君侯悟性奇高,果然一点就透。”
梁啸一拍大腿。“我与主父君一见如故,本当请你多盘桓几日。不过,主父君提醒了我,我如今身份敏感,恐怕不宜留主父君在府中,免得惹人猜忌,耽误了主父君的前途。这样吧,我以十金为谢,谢主父君今日良言相告,还望主父君不要推辞才好。”
说完,梁啸吩咐人去取黄金。
主父偃愣住了。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计划。他说这些,可不是要钱,至少不是仅仅想要钱,而是想在梁啸府中为客,再请梁啸推荐他入仕。没想到梁啸被吓住了,直接拒绝了他。
这人号称勇武,却有点不经吓啊。
主父偃有些后悔,不过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再说。转念一想,有了这十金,至少可以在长安生活一年。有了这一年时间,还愁找不到门路,又何必吊在梁啸这根歪脖树上。
“君侯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梁啸起身,客气地拱拱手。“主父君见识过人,只可惜大器晚成。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主父君当努力加餐,耐心等待机会。”
“多谢君侯。”
说话间,侍者拿来了黄金。梁啸亲手接过,送到主父偃手中。主父偃接了,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梁啸笑笑,再次出门,直奔未央宫而去。一进门,他就被吾丘寿王拦住了。
天子在天禄阁。
梁啸很意外,却没多问,跟着吾丘寿王来到天禄阁,进了门,就听到司马谈高亢的声音,不过梁啸几乎没听懂。
“干嘛呢?”
“大史令用千里眼看到了很多从来没见过的星。”吾丘寿王挑了挑眉,低声说道:“这件事有些麻烦,陛下请你和魏其侯来商议,看看如何处置。”
梁啸没吭声,跟着吾丘寿王上楼,心里却翻起了波澜。
这一天终于来了。在多年前,他刻意播下的那颗种子终于到了发芽的时候。对董仲舒天人感应的反击,这时候才算真正开始,以前那些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董夫子,你准备好了吗?
想到董仲舒,梁啸不禁想笑。张汤正在江都国整治刘建,身为江都相,董仲舒此刻想必是焦头烂额,绝对想不到京城会出现可能动摇他理论根基的重大发现。
第460章天命
梁啸的脚刚刚踩上楼梯,头顶便传来天子的声音。
“你怎么才来?”
梁啸仰起头,看到了天子紧锁的眉头和阴郁的眼神,他连忙拱手道:“早就出了门,遇到一个上门自荐的书生,耽误了一会。”
“因为一个书生?”韩嫣笑了起来。“梁君侯,什么书生比陛下还重要?”
梁啸瞥了韩嫣一眼,皮笑肉不笑。“书生当然没有陛下重要,可是我怕因此坏了陛下名声。陛下求贤若渴,我身为陛下近臣,岂能怠慢他们?虽然做不以像周公一样,至少也要保持表面的礼节吧。”
韩嫣语塞。天子瞅了他一眼,笑了笑。“让你不要和他斗嘴吧,你就是不信,如何?”他转身又对梁啸说道:“别卖嘴了,赶紧上来,等有空,再说说你又招揽到了什么贤士。”
“我没留他,送了十金,让他走了。”
“没留?”天子眉头一挑,没再说什么,走到太史令司马谈面前,招了招手。“你过来,看看。”
梁啸上了楼,环顾四周,这才发现窦婴也在,小司马迁站在角落里,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司马谈脸色潮红,像是喝醉了一般。被天子赶开后,他又绕到了另一边。看那样子,恨不得把天子赶开。
在屋子中间,摆着一架长达六尺、直径超过一尺的巨型千里眼。
看到这具千里眼,梁啸都有些激动,比他自己封了侯,挣了万金还开心。千里眼和显微镜是开拓人类眼界的两大利器,现代科学的发端就是从伽利略手中的望远镜和胡克手中的显微镜开始。
可是,伽利略手中的望远镜和眼前这具千里眼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梁啸强压心头的激动,走到案前。
案上铺着两张星图。即使梁啸对天文学一知半解,也看得出其中一张星图上的标注的星要多得多。
梁啸看了半天,一脸茫然。“看什么?”
“我……”司马谈迫不及待的说道,一开口。又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连忙看了一眼天子800txt。天子点点头。司马谈这才接着说道:“我用千里眼观测到了很多星,很多以前都没有看到过的星。这些,这些。都是。”
司马谈指着星图,唾沫横飞,有些溅到了星图上,他连忙用墨迹斑斑的袖子去擦。
“那又如何?”梁啸心中狂喜,脸上却更加迷茫。“星都在天上。看不看到,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司马谈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污辱,瞪圆了眼睛,愤怒地大叫起来:“这说明现在所有的天文志都是不全面的,我们都是井底的那只青蛙。”
“井底之蛙怎么了?”梁啸啼笑皆非。“谁生下来就全知全能?人的视野总是一步步的扩展的么。我去西域之前,有谁知道西域究竟是什么样子?”
众人互相看看,一时无语。梁啸来之前,他们已经为此讨论了很久,虽然谁也不敢挑破那张纸,可是他们都清楚。这些新发现的星一旦公布出去,整个星象理论都要受到影响,而那些依靠星象来推衍天命的理论也将全部崩溃。
最后,这将涉及到天命究竟成立不成立的问题。
要知道,这可是天子眼下最头疼的事。
谁也没想到,梁啸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知道他是学识浅陋,根本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还是真的没当回事。
不过,梁啸举的那个例子,让他们心里的不安消散了不少。
梁啸去西域之前。汉人,至少朝廷对西域的了解非常有限。如今知道了西域,才知道天下之大远超出他们想象,比他们原来以为的至少要大一倍以上。可是又能如何?长安除了多出许多来自西域的宝玉和美酒之外,并没有对大汉产生什么不利影响。
发现了更多的星星又如何。这些星星又不是今天才出现的,它们一直在天上,只是我们没看到而已。
“可是……”司马谈有些急了。对他来说,这可是毕生难得的机遇。有人观了一辈子星,也发现不了几颗新星,他这几个月的时间。几乎将星象的数量增加了一倍,绝对可以名留青史的。
“我知道,太史令要成名了嘛。”梁啸嘻嘻笑道:“不过,这才是第一步,看到那颗星,和真正了解那颗星,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就像看到了华山和登上华山是两回事一样,太史令还有很多路要走。”
司马谈愣了片刻,倒也同意梁啸的看法,点了点头。
天子冷静下来,走到窗边。窦婴暗笑,示意梁啸赶紧跟过去。
梁啸走到天子身边,静静地立着。
天子微微侧头。“伯鸣,你真的觉得无关紧要?”
梁啸躬身道:“陛下,臣一直不相信天人感应那一套。”
“可是……天下臣民相信的很多。”
“三人成虎,相信的人多并不代表就是正确的。”
天子欲言又止,神情纠结。梁啸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所谓关心则乱,在政权合法性上,汉代诸帝一直不够自信,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愚民,愚民,一直到最后连自己也被愚了,都是这政权合法性引出来的麻烦。
“陛下,是天大,还是地大?”
天子愣住了,有些愠怒地看着梁啸。梁啸却非常平静。天子眼神微闪,缓缓说道:“自然是天大。”
梁啸轻声笑道:“既然天比地大,地尚有未知,天有未知又何足为奇?”
天子沉默了片刻,无声地笑了起来。“我看不是天大,也不是地大,是你心大。不管什么事,到了你面前,仿佛都不是事。”
“那是因为天塌下来,有陛下顶着。”梁啸笑嘻嘻的说道:“背靠大树好乘凉,有陛下这根大树在,臣有什么好怕的?”
天子瞪了梁啸一眼,准备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