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菀的这身衣裙选的极好; 哪怕受了伤沾了血也很难看出什么; 季黎低眸凝视着雪地上的血迹; 那点点洇开的样子像极了雪地盛开的红梅。
紫菀跌坐在地上; 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抿着唇笑了笑,不慌不忙不惊不惧; 一如季黎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般; 对于直指着她的诸多长剑视而不见。
“瞧我这样子怕是走不动了。”
季黎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带走。”
禁林卫将紫菀架了起来,她没有丝毫挣脱的意思,哪怕知道此次只有死路一条; 她依旧平和的很。自打她踏入大靖京都起,她就没有指望着能活着回到高昌去; 像他们这种人,命从来就不是自己的; 有点儿可悲又有点儿无奈。
关押紫菀的地方和关押落槡的地方仅仅相隔了一堵石墙; 紫菀靠在墙壁上扯了扯嘴角,想起刚刚路过时瞧见的落槡那凄惨的模样,她压抑地咳了好几声,扯动了伤口; 又有血渗透了出来。
她让小芽躲了起来,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逃脱一劫。
地牢的青石走道上又响起了脚步声,紫菀微微抬头,和小芽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她沉默地看着小芽被押着往前慢慢消失在视线之中,他们高昌十多年的心血,安插在大靖京都十多年的人手,算是彻底地连根拔起了。
高昌啊,高昌,紫菀仰了仰头,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紫菀小芽的被捕,督卫署又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搜寻其他逃跑的暗谍,到目前为止,京都算是干净了下来。
季黎先是在理政殿向小皇帝禀报了此事,后又特地上了一份书写详细的折子,之后,她回了季府与一直等着消息的季安歌细细说了一番。
季安歌摸了摸下巴:“这消息先莫要传出去,钟越泠正在想办法从高昌抽身,她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说什么也不能给她添乱才是。”
“师父放心吧,我都知晓的。”季黎点了点头,钟越泠确实帮了她不小的忙,听到季安歌提起这茬,她非常平静地应下。
从季府回到宁王府,季黎难得的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赤霄营的活动虽然停了下来,谢云邵却还是时不时地往那儿去,用他的话说就是左右待在家中也无聊的很,还不如去找齐老将军玩儿。季黎问了雨眠,知晓谢云邵不在家中她便自个儿用了晚饭,如今正是冬季,天暗的越来越早,过了酉时不久外面便是一片漆黑。
季黎梳洗过后早早地便上了床,她每天要干的事儿不算特别多但也绝对不少,这几天没怎么睡好,趁着这些事情差不多都了了,她想要好好的睡上一觉,左右明日休沐,最好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没有让人熄灭烛火,季黎将床幔放了下来,让雨眠退了出去,这才全身一松缓缓入眠。
谢云邵在昏暗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月色之下归家,宁王府人口简单,无论白日和黑夜多是寂静安宁,他撑着伞踏着尚未来得及清理的积雪,步伐极快,七引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回家总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他心情颇好地换了只手执伞,去见了自家老爹之后才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屋内烛光明亮,他一踏进屋子便觉暖气扑面而来,在外间的暖炉边散了散周身的寒气,褪了外面罩着的厚重披风,轻手轻脚地绕过垂帘门,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眯着眼享受般地饮完,小步小步地走到帘幔全被放下了的大床前,木质的床沿微微有些发凉,他钻进帘子里,手肘撑着床沿,手托着下颌。
“哎呀,娘子,我吵醒你了吗?”谢云邵懊恼地低了低头,扯了扯季黎身上的被褥。
季黎半睁着眼,见是谢云邵,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又微微侧了侧身继续睡了过去。
宁世子瞧着她又睡熟了的模样,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蹲在床边咧着嘴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他喜欢极了她,为什么喜欢她呢?大抵是因为他太笨了,他左思右想,琢磨了许久也没想出原由呢,就是喜欢她,喜欢看着她,喜欢粘着她,他的娘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外面是冰天雪地,内间是暖烛柔光,他双手搭在床沿上,下巴放在手臂上,他想着这人世间最美好的日子约莫便是如此了。
寒冬的夜晚带着刺骨的凉,皇城官署里到了晚间大多没人,督卫署里虽还亮着灯盏,但那寒夜之中的点点幽光并不足以驱散寒意。
看守地牢的守卫灌着热水烤着火驱寒,他们这些值夜班的,尤其是冬夜值班的,那真是受苦的很,不只受寒受冻,还得时时刻刻关注这地牢里的情况,一刻也松懈不得,要不然出了什么事儿,他们这一颗脑袋可不够掉。
地牢里的犯人抓着唯一御寒的棉被缩在潮湿的谷草之中,备受煎熬的入眠,紫菀靠在墙角,她手边的棉被叠的整整齐齐丝毫未动,她虽身有内力不惧寒意,但是受了重伤,内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现在的她就像是个真正的柔弱的普通女子。
男牢和女牢是分开的,这边也听不见什么鼾声,四周很安静,哪间牢房里的人动了动她都能清晰地听见谷草吱呀的声音,人待在安静的地方思绪便很容易发散,紫菀撩了撩散掉的长发,露出沾了血迹的脸,她目光无神地看着对面的那间牢房,那里面没有住人,里面立着木架挂着刀具长剑,那是用来审讯的地方……专门设在她的对面,这可真是让人恼火的很啊,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想着要她亲眼看着其他人受刑的模样呢。
她知道,她清楚,但是她的心里依旧平静的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什么办法,成王败寇,理所应当。
他们立场不同,利益相关不同,若是大靖安插的间谍落到他们高昌手里,照样如同他们一般,没有对错,仅仅是因为他们各为其主,其主相对。
守卫一手提着灯盏,一手握着腰间的佩剑,他们每隔一刻钟便会轮流进来巡查一番,以免发生什么事情。
守卫在关押紫菀的牢门前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他皱着眉看着僵坐在角落里的紫菀,又移了移目光落在未曾动过的棉被上。
“难不成冻死了?”守卫连忙踢了踢牢门,这里的犯人很是重要,要是被死了,那事儿可就大了!
紫菀听见了守卫的低语,在他踢着牢门的时候转了转脑袋,平静无波地看了他一眼又缓缓地将脑袋转了回去。
守卫见她有了动作这才平了平心:“把棉被罩身上,大冷天的,想死啊?”
紫菀依旧一动不动,守卫低骂了几声,他手中并没有这牢房的钥匙,想进去也进不了,他认命地回到休息的地方拎了个加碳的炉子摆在了牢门口。
加了碳炉子,牢房里的温度升高了些许,紫菀动了动指尖,面色呆滞,目光放空。
现在估摸着不是丑时便是寅时,再过个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天亮了就该审他们了,最先审的应该不是她,若真是最先审她就犯不着给她安排这么个‘好位置’了。
她僵硬着手从怀中将玉梳掏了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散乱的长发,她的长发素来柔顺,哪怕乱极梳上几梳子便可柔顺如初,今日却不知怎么回事,她来来去去梳了许久却始终梳不散长发缠成的结。
紫菀慢慢地坐直了身体,小心地把长发捋到身前,摒弃其他思绪,一心一意地梳起头发来。
这大晚上没事儿做梳头发,愣是把巡查的守卫吓了一大跳,这长发披散再配着那张沾着血渍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闹鬼呢。
紫菀将长发梳顺,摸摸索索地将她散落的发带找了回来,绾好了头发,她又在衣袖上找了块干净的地儿擦了擦脸,整理好了仪容,她又缩回了角落里,靠在墙壁上,安静地呆了一会儿,巡查的守卫从牢门口走过,她便将一早藏好的东西取了出来。
像他们这种人落在敌国的手里,除了死路一条便再也找不到其他路可走,她进高昌训练营见到首领的第一面,那个人教她的第一课便是自杀,当落入敌人手中时,如何在敌国的牢狱之中自杀。
她被关进来的时候连衣服都换了一套,为了防止出现自杀这种事儿,这地方的牢房石壁都是特殊材质制成的,撞墙还没撞死,发出的声响便足够吸引所有人。
紫菀看着手中的药丸,突地想起离开高昌时首领对她说过的话,有时候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紫菀拉过身边的棉被搭在身上,又过了一刻钟了,巡查的守卫再一次从牢门口晃过,他见紫菀盖上了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缓慢的脚步声逐渐消失,紫菀窝在棉被中,一手拿着梳子一手将药丸塞进了嘴里。
明日的阳光她是见不着了,人生的最后一刻她回想了很多东西,最后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玉梳上,她微微扬了扬嘴角,如果有下辈子,她希望做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哪怕是个乞丐也是极好的。
“谢谢……”
谢谢什么呢?谢谢有一个人在她无光幽冷的岁月里给了她一份平寂却不失温暖的关怀,只是从一开始便注定了有缘无分,刚刚开始便已结束。
寂寂的寒冬夜,冰冷的回环风,雪花簌簌声响,带着冬季特有的清冷孤寞。
所有人都没有发觉紫菀的死亡,直到陆染衣来到督卫署地牢准备开始今日的审讯的事宜,才惊然发现早已没了生气的紫菀,她就缩在墙角,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棉被遮挡住了她的脸,她那瘦削的身子,来来去去十几趟巡逻的守卫这才没发现她的异常。
陆染衣使了人去向季黎禀告,季黎刚刚从理政殿出来便听见了传话,她直接去了督卫署地牢,冷冷地扫视了一边跪在地上的守卫,没有说什么大步踏进了地牢内里。
陆染衣穿着一身柔和的粉色衣裙,她就立在大开的门口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等着季黎过来。
“姐姐,她死了。”陆染衣很平静,除了初初见到尸体有一丝惊讶,她后来一直都表现的非常平静,这种事情很容易便料到的,自杀而亡……这是必然。
紫菀这类间谍到底和落槡他们是不一样,她选择死守秘密,而落槡他们选择生而苟且。
季黎立在木门外面,里面查探的仵作已经收拾好出来。
“服毒自尽。”
季黎点了点头,仵作拎着东西退了出去,季黎看向陆染衣:“今日没你什么事儿了,先回去吧。”
陆染衣乐得无事轻松,点了点头,拢了拢衣裙走了出去。季黎默然地盯着内里的紫菀良久,招了人来:“你去清河郡主府找姜希白,就说……紫菀死了,要不要来收尸随他。”
“那……大人,他要是不来呢?”
“那就照规矩,乱葬岗。”季黎边走边丢下这句话。
“是。”
季黎没再理会紫菀的事情,她本来也就没想着真从紫菀嘴里套出什么来,紫菀的死她很平静的接受了。
她出了地牢,也没有回王府去,如今临近年关,汇总的各部年内资料已经整理好了,无论如何她都得去看上几眼。
陆染衣没什么事儿做,一个人在皇城官署里转了一圈儿,实在无聊没什么事儿,这才乘着马车准备回子桑府。
还未出城门马车便停了下来,她掀了掀车帘,风雪猛地灌进了马车,她丝毫不介意,甚至又将车帘往上掀了掀,入目的便是一前一后的两辆马车。
上面清河郡主府的标志明显,她放下帘子,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走吧,回去了。”
马车又重新动了起来,缓缓出了皇城大门。
姜希白终究还是来了,无视督卫署内各人诧异的眼神被领着走进了地牢,他见到紫菀尸体的时候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比诸如陆染衣季黎等人更加平静。
他抱着已经冰冷的人大步离开了督卫署,季黎早早便打了招呼,姜希白带人离开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他把紫菀放置在马车上,他就坐在她旁边,轻轻摇动的马车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车辙。
“公子,咱们往哪儿去?”驾车的下人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这带这个死人总不能往郡主府去吧?依着郡主的性子还不得闹翻了天?
“回府。”姜希白将马车中的貂皮毯子轻轻地盖在紫菀身上,对着外面淡淡地吩咐道。
驾车的下人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才摇了摇手中的绳子,马车朝着郡主府的方向继续前行。
马车在清河郡主府的大门口停下,姜希白抱着人进了门带回了自己的院子,招来了婢女,指了指床上之人:“好好与她梳洗一番。”
婢女们原以为是个昏迷的姑娘,哪想到是个死人,她们惊惧地望向姜希白,姜希白淡淡地看着她们又重复了一遍,婢女们压抑着心中的惊怕,颤抖着手将床上的人扶了起来。
姜希白出了房门,立在屋檐下看着地面上扫至两边的积雪,对着贴身小厮招了招手。
“公子。”
姜希白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你出城去找块好点儿的地方,我要用来做墓地的。”
“公子要离的远些还是近些的?”小厮询问道。
“远些吧……远些的好。”姜希白抬手掸了掸飘到他身上的雪花,想了一会儿,略有些黯然地道。
小厮飞快地应下带了个斗笠便出了府,遇上了停在门口的另一辆马车,谢妗西掀着帘子,冷眼看着行礼的小厮:“不伺候着公子,你往哪儿去?”
小厮答道:“公子叫小的出城去寻块好地。”
谢妗西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小厮行了一礼,见谢妗西没再追问,飞快地跑离开了去,谢妗西放下车帘靠着车壁,她目光怔然地看着绒毯上精细的纹路,轻声开口道:“他这是想着寻块好地儿给她呢。”
“是啊,他比当初的你可是做的好多了。”季安歌端起小几上的热茶,轻轻抿了一口。
谢妗西没说话没反驳,季安歌说的没错,当初的她得知那人死了的时候,第一想到的是到督卫署大闹一场,然后再到皇宫去大闹一场,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这样才好啊,所有人都与她一般不好过了才好呢。
谢妗西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双手捧着茶盏,飘飘的热气氤氲了她的双眼。
“他是个好孩子,我都听齐老将军还有黎黎说了,他很努力,他继承了他父亲的优异。”季安歌放下手中的茶杯。
“他父亲啊……”谢妗西喃喃道。多遥远的人啊,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影子都隐隐模糊了。
真可笑,她和她的儿子都走了同一条路,爱上潜藏在京都的高昌间谍,然后等来他们的死亡,这就像是一个轮回,只不过……她的儿子比她看的清楚看的明白。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们为什么不能给他一条生路。”谢妗西软软地半靠着,神色有些恍惚:“我和你是多年的好友,他和齐则姜恒之盛珉亦有情谊,我一直都在想,我们之间这般深厚的情谊,你们为何不能留他一条命呢?”
季安歌没有说话,现在她只需要静静地听着她说就好了。
“我天真的以为,只要你们留他一条命,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回到最初的样子,最初……最初那肆意潇洒的日子。你们说他自杀在督卫署的地牢里,初始的时候我是不信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轻易地自杀呢,后来我信了,但我依旧固执地把所有的过错推到你们身上。”
“我忘了,他是敌国的间谍啊,死了其实才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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