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拂这么说,玳瑁哭得越发厉害,直接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扑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
大哭间宋拂微微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女。这张脸随十四年时光的变迁,到如今已经从一张圆润的娃娃脸变作了瓜子脸,容貌上也继承了嫡母的美貌。
然而时光也蹉跎了她的眉眼,宋拂几乎无法从玳瑁的脸上,看到当初那个单纯可爱的小哭包的模样,反而更多的是苦难和挣扎。
那些年,小哭包也许经历了比他们更多的苦痛。
屋外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愈来愈近,最终在房门口停了下来。那脚步声熟悉得很,宋拂想要起身去开门,手上出其不意地被人狠狠咬住。
她回头。玳瑁松开了口,拉过被褥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伤口很深,留下了重重的齿痕,血液飞快地涌出,甚至还滴落在了床榻上。屋里的药味已经散去,而此刻,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隐隐晕开。
宋拂没有说话,只抬手隔着被褥,轻轻摸了摸玳瑁的头。随后转身,推开了房门。
门外,桓岫静静站着:“她醒了?”
宋拂点头。
“这是,她咬的?”桓岫抬起宋拂被咬破的那只手,手指拂过伤口,沾了一指腹的血。
宋拂收回手,心下叹息,却再没流露出方才那样依赖的神态。
“没事,不疼。”她嘴上说着不疼,可伤口被桓岫毫不客气按了下时,还是忍不住“嗞”了一声。
“你们兄妹俩不欠她什么。”桓岫说着,撕下自己的衣角包扎好她手上的伤口,“你……不要因为愧疚,就处处忍让她。这些年,她早就不是当初的虞三娘了。”
宋拂轻描淡写地回道:“她经历过什么不重要。她从前是三娘,以后也仍旧是三娘。”
“有些事,她不愿说,但如果可以,最好你去与她仔细聊聊。”桓岫淡淡说着,忽的俯身。宋拂下意识往后一躲,撞上门。
“如果她记恨你们,就不要顾念太多的姐妹情谊……”
“我才不会记恨阿姐!”
门“哗啦”被人从里头打开,玳瑁几乎是冲了出来,一把搂住宋拂的胳膊,咬着牙冲桓岫喊了一嗓子。
她喊完,拉着宋拂就要进屋。门“砰”一声重新关上,桓岫立在门外,抬手,舌尖缓慢舔过指腹上沾上的已经干涸的血迹,忽的就笑出声来。
“我去书房了。”他隔着房门喊了声,“你们姐妹好好休息。”
走廊里的灯被人重新点亮,几缕光线照射进来,能清楚地看见男人修长的身影从外面走过,脚步声轻缓,直到最后只余蛙鸣。
直到男人走远,玳瑁这才怯生生地松开手,愧疚道:“疼吗?”
其实宋拂明白,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横亘在了她们姐妹之间。可听到这一声“疼吗”,却还是令她不由地心软。她明白,这还是三娘,无论怎么变,三娘始终还是三娘。
“不疼。”
“真的不疼?”
“嗯。”
安静了一会儿,玳瑁咬唇道:“阿姐,是我错了。我不该咬的……阿姐……阿姐……”她忽的跪在地上,毫无尊严地嚎啕大哭。“我好难过,阿姐,真的好难过……”
也许是委屈终于得到了倾泻的对象,这一晚,哪怕没有宋拂的询问,玳瑁也一点一点哭着将她这些年的委屈全部释放了出来。
她曾被人掳走,嫁过人,也生过孩子。
她还经历过典妻,给乡下富绅生过孩子。她甚至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被人卖到临殷,成了大户人家的婢女,才因为一张不显年纪的脸,被当做年轻没有生育的婢女带到了永安城。
“我没看过我的孩子一眼,一个也没。”玳瑁紧紧搂着宋拂的胳膊,哭得累了,连声音都发哑。
“你想他们吗?”
“不想……他们……没有一个是我愿意生下来的……”玳瑁有些犹豫,怯怯地抬眼去看宋拂,“阿姐……会不会觉得我狠心?”
“不会。”
没有人应当为自己受过的伤,去心疼施加伤害的人。宋拂无法想象玳瑁经历过的那些,可一个女人十月怀胎的苦,她哪怕不曾体会过,也从弥丽古丽身上看到过。
更何况,玳瑁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已。
那些孩子或许无辜,可更加无辜的她,又有谁来怜惜。
“如果有一天,你想他们了,咱们就去看看。如果不想,就不去。还会有孩子的,你真心想要的,疼惜的孩子。”
“不会了……”玳瑁摇头,哽咽着流下眼泪,“再不会了。阿姐,我已经……不能生了……”
*****
入夜后便关上的宫门,重重打开。
不许有车驾进出的皇宫内,车轱辘滚过石板,声音悠远,很快又重归僻静。
老郡公下了马车,随早已在殿外候着的卢益一起往寝宫里走。
皇帝今晚没有召见后宫任何人。富丽堂皇的寝宫内,空荡荡的,显得十分寂寥。
老郡公一进殿便闻到了扑鼻的药味。他往前走了走,正好看见宫女捧着空药碗躬身离开。
“陛下身体不适?”
皇帝扶额,闻声摇了摇头:“朕,梦见贞妃了。”
老郡公走到皇帝面前,身后的卢益很是识趣地命人抬来一张短榻,请郡公落座。
“陛下怎么就又梦见贞妃娘娘了?”
“看见虞二娘了。真像……她长得真像贞妃。”
老郡公唇角微微挑了挑,捋着胡子道:“是啊,毕竟都出身虞家。这血缘上,又是这么亲近的关系,长得像是自然的事。”
皇帝苦笑:“可太像了。像得朕都要怀疑,这个孩子才是贞妃生下来的那个。”
老郡公顿了顿,微微眯眼:“贞妃当年的确生的是位小皇子。不然,这年纪还的确能凑的上。”
皇帝闭眼长叹。
他梦见了与虞楚的初见。那个娇俏的小娘子,如山花般烂漫,一头就栽进了他的心里,甚至以权谋私,下旨将人带进宫里。
他也曾经得到过虞楚的真心。只是真心……被生生蹉跎了。
“陛下。”老郡公问道,“如果贞妃的下落,陛下您知道了,您要怎么做?”
明里暗里地找了这么久,如果真的能找到贞妃的下落,找到那位小皇子,老郡公很想知道,皇帝究竟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皇帝久未说话,好半天才道:“朕想接她回宫。朕可以对过去的一切既往不咎,只要她愿意回宫。”
老郡公哈哈一笑,问:“陛下,隆朔四年的事,陛下难不成忘了?虞家出了那么大的事,难道贞妃娘娘会不知,还能心甘情愿地回宫吗?”
这话有些大不敬,皇帝却是气笑了:“朕召你进宫是为了气朕的吗?”他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就是想找你进来说说话,也没多大的事。”
老郡公张口哼哼:“那位小公主的事,陛下真打算不了了之了?”
知道他说的是予弥国送来和亲的那位公主,皇帝沉默,到底长叹出一口气,“就这样吧。朕如今到底还不能处置了他们。”
“陛下……还是早做决断吧。”
皇帝闭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寝宫内传来了卢益的脚步声。
“老伙计,”他扶额,“你说,如果朕查清当年虞家的事,还虞家清白,贞妃……她还愿意回宫么?”
作者有话要说:
贞妃:神TM回宫!
玳瑁这个角色,不会设定她抢姐夫什么的。本身就已经是泼天狗血的设定,绝不会再添加这么一笔。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日子没比兄妹俩过的好过,甚至还要苦上几分,所以就设定成了目前这种。孩子不会去见的,又是被人拐卖,又是被典妻的,就算有孩子又怎样,哪里来的感情。她会是个好姑娘,可好姑娘不是圣母,爱不了那些孩子。
第57章 归来
西院是桓岫住的地方。平日里人不多,可这会儿院外已经围满了人。
桓府上下算的上主子的,足有十来个,光是袁氏一人身边伺候的人就少不到哪里去。袁氏掌家,可对手底下人向来管得不严,桓季又从来都是主外不主内,自是从未管束过下人。
这会儿婢女仆役们围在西院外议论纷纷,更多的,是在说玳瑁在郎君的屋里过了一整夜的。
宋拂带着玳瑁从屋里出来,在走廊上拐了个弯,一抬眼就瞧见外头乌泱泱的一片人。玳瑁的脸色有些难看,她的面色便也跟着慢慢沉了下来。
“玳瑁该不会被郎君看上了吧?”
“要看早看上了,至于等到现在么。”
“不是说郎君带了位娘子回来,怎么还看上玳瑁了?”
几个婢女站得离门近一些,边上还有个婆子,跟着交头接耳。
那婆子嗑了口瓜子,“噗”一下吐出壳,朝院子里瞥了眼,呵呵道:“你们晓得吗,二郎带回来的那娘子出身可不好……”
“怎么不好了?”
突然插入的声音,平静地没有丝毫波澜,就好像只是单纯的好奇。
那婆子没回头,只当是边上的婢女里头有胆大的追着问。
她“噗”地吐了壳,乐道:“我可听说了,那娘子就是个下九流的女仵……”
话都要说到最后一个字了,有婢女猛地拽了把婆子,好一阵挤眉弄眼。婆子皱眉,没好气地把手里的瓜子往地上一丢。
“干嘛呢?我这正说话呢,你动什么手!”
“因为她看见我了。”
那声音又来了。婆子气恼地回头,一抬眼瞧见两人站在了自己后头,容貌相似……更重要的是,那人分明就是跟着郎君回府的宋娘子!
婆子吓得倒抽了口气,忙不迭跪了下来:“娘……娘子,老奴、老奴……”
“不是说我出身不好吗?”
宋拂扯了扯唇角,笑意凉凉,视线扫过一众婢女婆子,冰冷冷的,没什么温度。
“仵作又如何?说不定哪日,你就可能需要仵作。”
“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求娘子大人有大量……”
婆子急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她没见过宋拂,只从袁氏身边的婆子那儿听了几耳朵。她只当宋拂是个不入流的仵作,哪里想到人一出来那副面容,那说话时的神态气度,俨然出身不凡。
再者,她是这西院最下等的婆子,宋拂既是客,看起来又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哪还敢有什么想法。
只可惜,宋拂虽是个心软的,玳瑁却不是。
她软弱归软弱了一些,可拼着一条命,也容不得别人背后这么说人。更别说,婆子方才那些话,只差指着她阿姐的鼻子数落了。
玳瑁压根没让宋拂有机会阻拦,已经气得扑上去将那婆子推倒,狠狠挠了几爪子。
玳瑁到底年轻,猛地扑上去的力气足以压制住婆子。
那婆子倒在地上,被人又打又抓,又拉又扯,疼得哭闹求饶。周围一圈的婢女婆子们,想要上前帮忙,可看了看冷眼盯着自己的宋拂,一时又不敢往前走上几步。
宋拂听着这哭闹求饶声,实在聒噪,心中十分不耐。
伸手拉过玳瑁,她冷眼看着被人扶起来的婆子,道:“青天白日,聚众非议主子,这就是桓府的规矩?”
“我桓府有什么规矩,难道还用娘子你来指点不成!”
袁氏领着身边的婢女婆子,嗤笑着走近西院。围拢在院外的众人当即向两边散开,让出道来。
袁氏乃前国子监祭酒袁大人所出的嫡女,袁家后来虽然破败了,可她仍是桓季的夫人,性子里的那股骄纵从未改变过。
风要得,雨要得,人不合意她就压得。
昨夜宋拂来时,袁氏虽得了消息,却被桓季拦下,不得已到了白日才过来看看人。可见着了人,她忽的就恍惚了一下,盯着面前这两张颇有几分相像的脸,迟疑了会。
像……可又不那么像……
“不过也是,咱们桓府的规矩,可比不得虞家。虞大人在世时,想必家规森严,若是知晓女儿留宿陌生男子家中,只怕娘子就该被送到乡下去,省得坏了家中小娘子们的婚事。”
袁氏话音一落,才被宋拂拉扯起来的玳瑁,竟猛地挣脱开她的手,作势扑向袁氏。
“三娘!”
宋拂叫了一声,可这时候哪还拦得住。
袁氏身边人不少,反应也快。眼看着玳瑁扑过来,忙有人拉开袁氏,另有人迎上前来阻拦玳瑁。
立时,西院门口乱成一团。
“你好大的胆子!”
袁氏回过神来,看着玳瑁伸手就要抡她一巴掌。
宋拂将人往身后一拉:“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袁氏气得大口喘气,怒极:“好,好,很好!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了,一个下人竟然还敢打当家主母!宋娘子,这是桓府的家事,宋娘子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
说罢,她竟直接伸手要去推宋拂:“滚开!我要打死这个下贱的东西!”
不知何时,桓岫已出现在院子中。
袁氏那手,没推上宋拂,却撞上了桓岫的胸膛。
“母亲。”
桓岫的声音浸着凉意,将人挡在西院外。
“母亲这是在做什么?”
袁氏动作一僵,心头一凛,抬头看向桓岫。
“二郎……”
袁氏迎着桓岫那目光,莫名觉得心虚气短。桓岫面无表情地看着,当下道:“母亲,我若是母亲,在前来兴师问罪前,该先问问这些下人们,桓府的规矩就是可以肆意非议主子的私事么?”
“你!”
袁氏呆了下,根本不敢相信,这竟然会是桓岫说出来的话!
她的儿子,她最是清楚,那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骨肉,而如今,却是连昔日熟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冷淡。
嘲讽。
这是她能从眼前这人眼里看到的仅有的东西。
袁氏不甘示弱,一手抓着自己的衣襟,怒喝:“这算哪门子的私事,她一个女人,一言不发就跟着男人回了家,但凡要点脸面就做不出这种事来!”
她是知道宋拂身份的,可无论是当年李代桃僵的婢女,还是虞氏后人,在袁氏的眼里,都不过是卑贱的,不该反抗她的。
西院门口的婢女婆子们,早在袁氏说话时就跪了一地,哪怕心里再雀跃认定她能帮着给人颜色,也都缩在地上装鹌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袁氏这一声怒喝,吓得所有人都颤了一下。
玳瑁被护在身后,看着袁氏,满眼都是诧异、震惊。
明明人前是那么一副和善温婉的嘴脸,可说的话分明一句比一句更刺骨。
昨晚的彻夜长谈,玳瑁已经知道了这些年阿姐都经历过什么事。虽然很多事情都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但玳瑁知道,她的阿姐从来都不是什么不顾名声、放。荡的女人。
然而,宋拂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从不会被人轻易激怒。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令人愤慨,可真正值得动怒的,少之又少。她就这么看着袁氏,眼神不冷不热,缓缓迈开步子,与桓岫并肩。
桓岫安抚地拍了拍宋拂的手背。
“母亲,她到底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为何不能入我桓府家门,住我西院?母亲是忘了,当年你们要我娶妻时,抬进门的这个女人就是她了吗?难不成,母亲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不要脸面,住进别的男人家里的……女人?”
这番话,听得一众婢女婆子目瞪口呆。
二郎当年的婚事,是在临殷办的,永安桓府不少人压根只听说过,并未亲眼见过。且后来又发生过什么李代桃僵的事,永安桓府的下人早已换过一批,哪还有人把这事记在心里。
这会儿听见了,再去看那与郎君并肩站着的娘子,年轻一些的婢女只觉得羡慕得不行。婆子们却都惊惶起来,伏在地上战战兢兢。
袁氏脸上青了又白。
她想开口斥责,可偏偏被气得一说话就不停咳嗽。身旁的婆子赶紧扶着她请抚心口,不忘对着桓岫不满。
“二郎怎么能因为一个外人就这么气夫人呢……”
“我缘何成了外人。便是外人,真要管教起来,桓府当中,又有谁有资格管教我?夫人既不是我生身母亲,又非我的嫡母,更不是家中的老祖宗,何时轮到夫人来指手画脚,说我不要脸面,不要名声?”
宋拂忽然发力,对于袁氏的反应不带丁点怜惜。
“对了,我还忘了。夫人当年还拿我卖了个不错的价钱,二十两。夫人,这二十两拿着花,不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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