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扇闪动的刹那,纪天云拧起的眉头已然舒展而开,星眸中的光芒敛去,脸上便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笑语盈盈的淡然表情。
纪天云轻笑:“原来是国公爷。”
魏国公一身便服黑袍,立于门外小厅。
纪天云笑了:“看来我这楼中小厮,个个都该打板子了,居然要令国公爷亲自登楼,反竟没有一人近前伺候。来人!”
纪天云语气轻快,但凌厉之色已现。
魏国公却是老奸巨滑地笑了一笑:“非是纪老板的手下不行,而是在下的手下,太行。”
纪天云脸色微微一变。
已然知晓魏国公带来的人,已将整个天云楼团团控制。
纪天云到也不惧,哈哈一笑,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那只能委屈国公爷,无茶清坐。”
魏国公也不推辞,向纪天云施礼道:“老夫有眼无珠,于国公府中错认了王爷,还怎敢于王爷面前看座。”
纪天云见他把话活活地挑明了,心下微微地一惊。
纪天云:“国公爷恐怕认错人了。”
魏国公向前一步:“老夫两朝老臣,已错过一次,绝不可能再错过第二次!王爷,天云楼已是水泄不通,望王爷不要再多推辞,以免贻误大事。”
纪天云眉光一挑。
纪天云心下已知,魏国公已足足掌握了情报,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两人再此推扯下去,也并没有什么意义。虽然魏国公已带来足够的兵士,将他的天云楼控制,但是他纪天云即在京都这么多年,也绝不是就能被他束手就擒的结果。但是纪天云忽然听到魏国公说起“大事”,心下不声不响地便“咯噔”一声。
纪天云微微转身,寻到身侧的大椅,撩衫坐下去。
“国公爷要说的,是什么大事?”
魏国公终于抬头,眸光之下,狠戾毕现。
“自然是——大齐的——国之大事。”
纪天云眸光变冷,不接半句,只死死地盯着魏国公。
魏国公知道他已然上钩,便一句将所有的话,和盘而出:“王爷十二年前已失帝位,如今上天再赐良机,难道王爷这一次,还要将天子之位,拱手出让吗?”
纪天云怒道:“大胆!”
魏国公毫不惧色,上前一步:“王爷只知当年自己是被养于外族的圣祖之子,又可知当今高坐天子之位的,才是真真正正养于外族的宗孙!”
“你说什么?”纪天云一刹那间,到是听不懂了。
“当今天子沈少堂,并非是先帝与文太后的亲生儿子;他是文帝四弟,也是王爷的四哥临海王沈濯的幼子!”
“若说当年王爷是养于外族,当不起名正言顺的大齐天子;而他临海郡王的幼子,又有什么名份,能当得起堂堂大齐的真龙天子!”
第49章
天光大亮起; 白府的小厨房里,便飘起了淡淡袅袅的炊烟。
软软今日起得十分之早,也是因为几日来小陛下沈少堂都没有再悄悄摸进白府里来。她接连几日都睡了个好觉,不免得面色红润; 脸色闪闪发光。
小阿宝一见到自家小姐精神熠熠的模样,便忍不住抿着嘴儿偷笑; 一边笑一边摇头:“真是有人滋润; 就是不一样啊……”
软软忍不住上前,一下敲在她的小脑袋上:“一大清早; 说什么呢。”
“我说的是陛下让田小田给您带出宫来的那些香脂雪花膏啊,小姐抹了脸上,是不是滋润了许多?”阿宝歪着头看软软:“小姐以为我说的是何等滋润?”
软软的脸; 一下子就涨得彤红。
她瞪了阿宝一眼,转身朝厨房里走去:“懒得和你这小丫头讲。”
阿宝还跟在后头:“是是是; 小姐您还是留着晚上跟陛下讲罢。”
软软手里的水瓢差点掉回水缸里去。
不想再和这小丫头乱说,软软特意从米缸里舀了满满一大碗长白香的大米,又配了些许金澄澄的粟米,再接着花生、杏仁、枣干等等满满地淘洗了一锅; 将大锅坐到炉灶上,将两三块上好的晶糖打碎了,一点点洒进锅里去。
阿宝看着小姐的动作; 正经问:“小姐这是在煮腊八粥?”
软软点了点头:“腊八那日出了事,陛下一直在跟我念,今年就没有安安稳稳地吃上一碗粥。我答应他亲手熬上一碗; 给他送到宫里去。”
阿宝扑哧一声便笑了。
“小姐看样子不是嫁了位皇帝,到像是收了个宝宝。”
软软瞪她:“仔细被外人听到,还不又要打你板子!”
阿宝笑了,不敢再胡说八道,蹲下身去帮着软软开始烧起炉火来。
软软十分细心,虽然只是熬煮个八宝粥,却也是寸步不离,小心翼翼。晶糖在锅中一点一点地融化了,飘出淡淡浓浓的香气……
刚刚起床的白老爷,顺着这香气就跟到了厨房门口,一见锅里的粥花都滚了,立刻乖乖地捧个了瓷碗就往廊下一坐。
喏。
“爹爹我吃不了多少,粥根儿来一碗就行了。要我也来沾沾女婿的光。”
软软被白光的样子逗笑了,接了碗来盛粥:“爹爹说哪里话呢。”
软软小心将粥碗递到白光手里,一碗的香气便直扑面而来。白光拿着汤勺小心翼翼地溜了溜边儿,一股子浓浓糯糯的粥汤,便化进了嘴巴里。
“还是女儿在家里好,若有可能,将来都不将你送回去了。”
软软微笑,继续拿瓷坛盛了粥,小心翼翼地搁进了食盒里。
白老爷一边吃着粥,一边似无意地说:“昨夜,听说天云回来了。”
软软手中的动作,立时微微一停。
“他可平安?”软软轻声问。
白光看看女儿:“皇宫大牢里,自然是会吃点苦头的。但是听说他到是全身全尾地回来的,只是这一夜,天云楼都不怎么太平。今天一大早,我打发管家去东市看过了,天云楼到现在还没开市,门外到是空无一人……”
软软将食盒扣住了。
她站在厨房中央,低头咬唇,似乎在想着什么。
白光手中的粥,饮了一半。他抬头看看女儿:“软软,你什么打算?”
白软软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变了一变。她微微又堆上一个笑容,将手中的食盒提了起来,递到阿宝手里:“阿宝,将这碗粥,亲手送到崇阳殿去。一定要亲手,面呈陛下。记住了吗?”
阿宝闻言,点了点头。
软软又转过身来,撩了一下额际的碎发:“爹爹,我去换身衣裳,你开开后门,我出去一趟。”
白光目光有些疼惜:“你一定要自己去?门外蹲了那么多人,不如随便指一个替你跑一趟。”
软软笑了:“这件事,没人能替。”
白光不说话了,但是目光依依,格外不舍。
软软上前,轻轻握了握爹爹的手,将粥碗捧起来:“爹爹快吃粥,莫冷掉了。等女儿回来,再为您亲手蒸煮。”
白光手抖了一下。
软软却对父亲轻轻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
大齐后宫,崇阳殿上。
一直闭门不出,忙于政务,以至天昏地暗的沈少堂,收到了软软令阿宝送来的那碗八宝粥。
瓷坛一开,粥香满堂。
小太监田小田一见便笑得满脸春花开:“还是皇后娘娘细心,知道咱家皇帝爷腊八节没过好,可不就是耿耿于怀着这碗粥?陛下能将这碗吃下去了,开年便是大吉大利,万事顺意了!”
沈少堂一直盯着这碗粥。
越看,却越觉得别有深意。
沈少堂将手往碗下一摸——
立时腾地一声,站起身来!
“田小田!”沈少堂脸色一凛,“立刻前往太后宫中,传朕的旨意;近日临近年下,请太后立刻前往西山祭陵!”
田小田被沈少堂的这番话惊了一跳,但是他毕竟是跟了少帝足足十几年的人,一见到少帝的这般脸色,心下便立时明白了。
田小田立刻转身吩咐小太监:“立刻,马上,前往太后宫,请太后西行!”
小太监匆匆跑出门去。
田小田转身看沈少堂:“万岁爷,那我们?”
沈少堂将手中的粥碗,轻轻地一转:“该,结束了。”
田小田心下一震。
*
北风突起。
长空呼啸。
京城最宽阔的东雀大街上,冬日的残树枯柳,被突然袭至的北风刮得哗啦啦的作响。素日暄哗不停的东市,似乎也因这凛冽的北风,而失了热腾腾的人气;绝大数铺子关门谢客,偶尔几家坚持着的客栈酒馆,布旗也被冷风呼啦啦地撕扯。
京城第一大酒楼天云楼,楼门紧闭。
楼外未见半个楼中伙计的身影,到是有几个看起来不相干的人物,在街头拐角处,左左右右地游移。
一乘轻骑小布马车,摇摇摆摆地穿过东市萧瑟的大街,一直到达天云楼的楼下。
小布马车四周有数名看起来便是大内高手的黑衣人,贴身护卫。
那几名不相干的人在拐角处偷窥了几眼,没有敢上前来搭话,反而迅速隐没在了拐角之中。
车帘被轻轻打起——
白软软还未现身,车周的黑衣人便立时提醒道:“娘娘,此处非常危险,为娘娘安危着想,还是速速离去!”
马车里的白软软笑了笑:“无妨。”
软软起身欲下车,黑衣人更是着急:“娘娘!”
白软软脸色如常,没有素日的绵软,到更显得镇静大气:“我即来此,便不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况且,我有把握,他,断不会杀我。”
“可是……”
“让开。”软软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现今,他也许肯见的人,只有我。”
软软撩起罗裙,竟然不怒而威。
护卫本还欲再劝,但不知为何,竟被当朝小皇后的威严镇住了,只得轻轻放手车帘,扶她踏下马车来。
白软软站在天云楼下。
北风微起,罗裙翩飞。
她曾经十二年的岁月都在此渡过,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天云楼匾,她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天云楼门。站在楼下,她似乎还能依稀闻到天云楼开市时,楼内飘来的淡淡香气,还能听到天云楼内宾客满门的繁华喧闹……她自然也还能清楚地记起,十二年前,她还是个小小的娃娃,当她捧着小瓷碗一不小心将那满满的一碗炸酱面翻于地上的时候——
他扶她。
笑容清亮,俊逸飞扬。
人生,居然是这般造化弄人。本以为会是一辈子的知己,没想到,最终却要这般怨怼。
白软软清清地笑了笑。
她慢慢走上前,叩了一下天云楼紧闭的楼门——
“云老板,开门!”
。
这一声清清亮亮的叫声,传到了天云楼的楼上。
纪天云正坐于楼厅之上,而魏国公与数名持刀兵士,就站在他的身侧。
一道熟悉无比的声线,突然在楼下响起!
纪天云几乎激零零地打了个冷战,突然抬头!
魏国公自也是听到了这声声音,眸光一闪,身边的士兵已心神领会地一下便亮出了刀剑!
纪天云眼瞳瞬间变色,冷冽道:“国公爷,你若敢碰她一根汗毛,我不仅会立刻毁了你的心中大事,还会让你的儿子魏羚,再难见天日!”
魏国公被他威胁,也是微微地一怔。这纪天云素日里看起来笑嘻嘻不着边际,但是这一句的发狠,真的很有当年的圣祖之风,甚至比他那下了狠手“驱逐众兄”“杀戮幼弟”的文皇帝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这般神色,也令老奸巨滑的魏国公,一下子便抓住了纪天云最弱的把柄,他深知楼下这个误打误撞被送进大齐皇宫的小皇后,正是最能拿捏纪天云的王牌!
魏国公阴阴一笑,道:“王爷,皇后之事,还用得着老夫动手吗?难道王爷不知,皇后已被崔大总管背上了‘私通外男’的罪名,现今虽然只是暂被驱逐出宫,但是崔总管已经暗地里将‘废后’的名头传出了京都。西境五州皆是崔大总管的辖下,而他前日刚刚来我国公府,要我连同东境四州,共同联名将‘废后之罪’就此坐实呢!”
“王爷肯定知道,一旦被废,皇后娘娘该要面对的,是何等下场吧?”
纪天云心头猛地一颤。
魏国公阴侧侧地继续推波助澜:“一旦废后,褫夺金印宝册,打入冷宫,终身不嫁,都是轻的;一旦罪名坐实,白皇后的下场恐怕便是——西山废妃陵中一块不知名的灵牌!”
纪天云脸色变了。
魏国公最后砸下一记重锤:“王爷,可想清楚了?”
*
此时,天云楼的楼外。
白软软立在北风之中。
正在寒风扑上她的脸孔,如细细碎碎的小刀割过颊边的肌肤时,白软软忽然听到楼内响起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咚咚咚直踏到了天云楼的楼门之内。
软软心头一喜,开口问道:“可是云老板?”
楼门之内,一响——
第50章
风过天云楼; 吹得楼檐上的瓦片呜呜作响。
像是号角。
却更像哭泣。
皇后白软软站在天云楼的楼门外,楼内终于响起一阵熟悉的咚咚咚的脚步声。软软心头微微一震,开口问道:“可是云老板?”
隔着楼门,门内低低一声:“嗯。”
软软心头微微一颤; 立刻上前,想要推开大门。
门内纪天云的声音却忽然轻轻压下:“别过来。”
软软一怔。
抚上门板的手指; 又微微停住。
“想说什么; 便在门外说罢。”纪天云低低的声音。
她立在天云楼外,于清澈的北风中; 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我来看看你。”软软轻声说,声音一如当年,他们曾于天云楼上; 日日夜夜一起的日子,“让你为我在宫中受了委屈; 我心下总是过意不去。他们……可有难为你?可有对你……用刑?”
门内微微低沉了一下。
“没有。”
“承蒙皇后娘娘……惦记。”
软软心头微沉了一沉。
她盯着紧紧关闭的门板,似乎想透过那厚厚的板门,看透门内的人。
“皇后娘娘如今已非他日身份,若再无他事; 便请……回罢。”纪天云的声音,伴着透彻的北风,不知为何总是透着一抹让人伤感的悲戚。
纪天云说完这一句; 转身便想上楼。
门外的软软突然一步:“不,我还有一件事!”
纪天云脚步一停。
楼门外的软软,终于走到门边; 轻轻地拨开自己的衣领,将一直系在颈上的那颗闪闪发亮的南珠,由颈子上轻轻地摘了下来。
“云老板,我想把它……还你。我想,你应该将它送给更值得戴它的……姑娘。”
软软将南珠捧在掌心,轻轻地送到门前。
纪天云虽然隔着门板,却已能领会她做了什么。那颗闪闪发光、独一无二,他亲手由南海的深海中采来的南珠呵……那是他一颗藏了整整十二年的心……现在,却被她重新送回到他的眼前。
“云老板……”软软抚门,低声唤他。
声音软软,却已不再是他的软软。
纪天云心神俱裂,他再也禁不住地猛然转身,一把拉开紧紧关闭的天云楼楼门——
一身素衣的软软,就站在他的面前。
她依然瞳眸柔软,笑意淡淡,清澈纯真,一如当年。但是她捧于手心中的那颗晶莹的南珠,却如同他被推拒的真心……碎了……千片,万片……
软软望着面色凝重的纪天云,眸光里也忍不住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她努力对着他微笑却不知怎的,觉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
“云老板,是不是以后,我也要像别人一般……只能叫你纪老板,再不能叫你云老板了……”
纪天云眉头紧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