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微微冷笑了一声,依礼向沈少堂再道:“即是陛下没有听清; 那么臣,便为陛下再说一遍。”
魏国公气沉丹田,声若洪钟,脱口而出:“臣请陛下,御赐边境三郡兵符大权!”
沈少堂心头,如同被重重棒喝!
这还是他的大臣?这还是他的首辅国公?由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是为如此逼宫之言!边境三郡,于整个大齐是为何等重要,而三郡为防他国突袭,又屯下了十万大军。现在,他竟向自己逼要三郡的兵符大权?若大权归于他手,那么手握十万兵权的首辅国公,再加上他手中的文政大权,是否就有了谋逆的资本!
沈少堂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心头的熊熊烈火,快要冲出胸膛。
但是沈少堂硬是将此怒火压回心下,作出风淡云轻之意,和声问:“魏卿,边境三郡乃驻有大军十万,向来是由郭苇将军统率,直领兵部,镇守边境;虽日前朕收到军报,称郭苇将军近日偶染伤寒,体弱调养,但镇守边境之事兹事体大,若想要调派人手,须得兵部、尚书,与中书侍郎们商议后再得执行。”
魏国公摸了摸飘于胸前黑白夹杂的长髯,讽笑而道:“陛下,郭苇死了。”
“什么?!”沈少堂一个吃惊,站起身来。
魏国公冷笑,“兵部于昨日便已接到了边境大军的军报,郭将军于半月前,便在边境大营里,因伤寒早殁了。”
“即是半月前,怎么未曾报与朕?!”沈少堂追问一句。
魏国公抬头,迎着沈少堂的目光,不回答他,却是抚须冷冷一笑。
那笑容,有嘲弄、有讥讽、有无视、有不屑。
身为一国首辅大臣,魏国公早就统领国家军政大权,几乎所有的军国政务大事,报入国公府的折子,甚至比报入这崇阳殿里的折子更多更齐全。上上下下的朝臣们,莫不以得入国公府的大门而洋洋自得,又且有几个人会将堂堂大齐少帝看在眼里。沈少堂虽彻夜勤于政务,却步步受到魏国公的挟制,而他手下批下的折子,也不过只是后花园修葺需工费几何、工匠几人的鸡毛事务。
沈少堂一看魏国公那般的笑容,便心下早已明白。首辅大臣魏国公不点头,谁敢将边境大将早殁的消息,告诉皇帝?!魏国公已手握国政大权,唯有这边境军权尚落在一直效忠皇帝的郭苇手中,现在郭苇一死,边境三郡的十万大军,必成为了皇帝与魏国公之间,胶着争夺的重点!若是谁早早将郭将军身亡的消息告诉了皇帝,皇帝早做了打算,早派了不是魏系的人前去,魏国公一心想得到的军权旁落,这等罪过,谁担得起?!魏国公怪罪下来,谁又承受得了!
沈少堂跌坐回龙椅。
魏国公看着小皇帝失魂落魄,心中更是涌起层层快意。他将胸前的胡须轻轻一抚,冷笑道:“陛下,边境三郡驻有十万大军,不仅身负边境御防之重任,更担有平定边境民众之责。现三月前,边境之线已因今秋欠收,而至饥民遍地;国家已开仓振济,谁知那些饥民不识抬举,已成流民亡寇;他们纠于边境三郡的山野田间,成帮结队,打家劫舍;三郡中有数家富商官宦被他们洗劫一空。”
“臣本着稳定边境情势之所想,已派魏翔前去接任边境大将军之职;一面收镇边境十万大军,一面纠杀流民亡寇,以安边境之况!”魏国公非常坦然地将所有事务一口托出。
沈少堂愕然抬头。
魏翔乃是魏国公之子侄,后宫贤妃魏云燕的表哥。魏国公竟已早派魏翔前往边境三郡接任十万大军之统领,现在,居然才来报予他这个大齐少帝?!
沈少堂胸口如火如灼,胸膛起伏,却还是压抑着声线:“魏卿应知,边境大将人选派遣,如此大的调派,理应与朕先行商议。并附中书、尚书两省并议,方能执行。”
“陛下要议,有何之难。”魏国公直接打断沈少堂的话,回头对殿内太监:“命等在殿外的中书侍郎、尚书侍郎两位大人,叫入殿来!”
沈少堂大惊。
站在旁边的田小田,也吃惊万分。
魏国公哪里是来找皇帝商议,这明明就是逼宫、夺政!
只见得殿门大开,早已等在殿外的中书、尚书两位一品大员,低头躬腰,也不敢看皇帝,更不敢迎视魏国公,俩孙子一般地执礼滚进崇阳殿来。一进殿内,便扑嗵跪地,头也不抬。
魏国公洋洋道:“陛下若要议,请、议!”
请议?!
沈少堂已经气到放在龙椅上的双手,都紧紧握起,而微微颤抖了!
请……还是逼?他是皇帝,还是他魏国公是大齐的皇帝!
两名中书、尚书侍郎,跪地而不敢抬头,中书先道:“陛下,臣以为,边境之事事关国之安危,魏国公临危不乱,提前安排魏翔将军早往边境,一则安军,一则缴寇,实乃万全之策。”
尚书低头:“臣附议。魏翔将军虽年少,但胆大心细,将由边境三郡之权交于魏将军,必能宏郭将军之遗志,安三郡之流乱。臣,附魏公之。”
哼……哼哼哼……
沈少堂于心头恨恨冷笑。
什么一品大员,什么中书省、尚书省,两省中枢!你们不过一个个都是魏国公的走狗,他一个点头,你们便敢指鹿为马、肆意妄之!你们的眼里,何时还曾有朕这位当朝天子,何时还曾为了皇家、皇权,而尽忠职守!
沈少堂气得脸色暗青,眉间额际,血管突突直跳。
魏国公听完两员大臣之议,挥手令他们退去。两位高官之臣如得大赦,不等皇帝开口,便匆匆逃去!
魏国公抬头向沈少堂,竟以责问的口气:“陛下,两省已议,陛下还有何等旨意吗?!”
旨意?
你的决定,便已足是圣旨!
沈少堂紧紧盯着魏国公,冷然道:“即然魏卿已决,便按此执行。”
他已再用着自己的最后一丝冷静和理智,告之自己必须摒得住天子之气,绝不能在此时此刻,与魏国公翻脸!那么不仅于整个大齐不利,甚至连整个沈氏皇族,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即是如此,”魏国公竟往前来,将先前丢于地上的奏折捡起,按在沈少堂的御书案上,“请陛下——御批。”
那份奏折上,正是沈少堂先前批阅时,不小心打了个极大的喷嚏,而至奏折之上被朱砂御笔画出了极长的一道——那道朱砂笔迹,又长又利,仿佛如同一把淌着血的尖刀,扎进了沈少堂的心。
沈少堂与魏国公对视。
魏国公已走到了书案之侧,与少帝不过咫尺之余。但是魏国公站立,目光冷硬犀利,向下狠狠压来。少帝抬头仰望,及下至上,便先被压了三分。
两人僵持对峙。
整个崇阳大殿的空气,仿佛都被凝固。
铜鹤台上的红烛扑扑闪闪地跳跃又跳跃,噼噼啪啪地烛花,在焰芯中爆开。
魏国公冷冷压下:“请陛下——御、批!”
他竟执起朱红御笔,往沈少堂的手中一塞!
批!不批,你也得批!批,你也得批!
沈少堂的胸口仿若炸开,他有一瞬间的冲动,想将手中的御笔,扔在魏国公的脸上!此般奇耻大辱,仿若逼宫夺位!似乎下一秒,他魏国公便要逆主称帝了!
小太监田小田在侧,望着沈少帝倔强而纠结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少帝的眼瞳里,几乎生生憋回去的斑斑泪光。田小田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却替少帝心若刀割,但是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被人欺负至此,却一动也不敢动……
沈少堂咬牙。
拿过朱砂御笔,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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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公拎着皇帝亲批的奏折,哈哈冷笑着踏出崇阳殿,扬长而去!
崇阳殿里,却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
御书案上的田黄镇纸,疯了一般直奔向熊熊燃烧的铜鹤台,咚地一声石尖撞上生铜,发出巨大的一声撞击!崇阳殿里整排的红烛,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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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大齐后宫里,响起咚咚咚狂风暴雨般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龙袍的身影,穿宫台、跨宫廊、过宫门,开启了一连串如同风雷电掣、狂风暴雨般谁也跟不上的暴走。
田小田照例还是跟不上,在后头一路小跑得气喘吁吁,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也丝毫不敢喊出沈少堂的名字,更不敢让皇帝爷等一等他。他知道,刚刚在崇阳殿里的那一幕,简直在沈少堂的心里点了一把什么样的火。这把火将大齐少帝烧得应该疼痛如剜心透骨,止不住的血泪横流。
沈少堂一个人,疯狂暴走。
他仿佛感觉不到疲累和疼痛,崇阳宫距坤宁宫足足三里的路程,他仿佛一个眨眼的功夫便走到了。一路几乎脑子里没有任何思想的,便是走走走、向前走……走到甫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到了坤宁宫门前。
但是,坤宁宫大门紧闭,宫门下燃着的点点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沈少堂这才突然怅然。
对了,她不在宫里。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不知不觉地便直奔这里而来了,怎么无法控制的,便想只见她一面……也许并不能将刚刚发生了什么,于她说个清楚;但是他却突然想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白白嫩嫩、胖胖乎乎的小脸,凝视着她那一双永远水灵灵晶莹剔透的眼眸,听她摇摇萌萌地问一声:“陛下,你怎么了?”
怎么了?
软软,我怎么了!
若人生能够重来,真希望自己从不被抱进大内;人生能够重来,真希望自己从不会被推上帝位!若人生能够重来,只愿自己能生在临海之家,有兄姐庇护,有父母疼爱……若人生能够重来,你和我……还能相遇吗?软软……软软……
沈少堂独立风中。
望着那点点宫灯,竟怅然若失。
谁知,坤宁宫的大门,却忽然被轻轻一推——
吱呀——
宫门闪动,沈少堂的心,竟也被狠狠一推?!他几乎下意识地,惊喊出声:“软软!”
推宫门而出的人,被沈少堂吓了一跳!
她抬头向前一望,心头惊了一下,连忙小跑两步奔过来,往沈少堂面前一跪:“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怎会这个时间突然驾临,臣妾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沈少堂定睛低头一看,身若扶柳,腰肢袅袅,却正是文太后推举入宫的外甥女,良妃安露。
沈少堂心头一阵失望。
但是他还是稳住心绪,淡淡道:“起来吧。这么晚了,你怎在皇后宫中?”
安露低着头,不敢看向皇帝:“回陛下,皇后娘娘临出宫时,交待于臣妾照料鸭翁,臣妾白日前来喂养,不知怎的,鸭翁似生了病般没什么吃食的力气;臣妾夜里担忧睡不着,特地起身前来看看。”
原来是软软出宫前,将皇后宫中后苑的鸭翁交待给了良妃安露。安露却也是个实心眼儿的,这么晚了还惦记着白日不怎么吃食的鸭翁,恐怕它夜中有了什么闪失,回来不好向皇后交待。
沈少堂思及此,心头微微动了一动。
原来总觉得文太后塞进宫中的人,不过也是来看守、利用他的,到没仔细看过,原来这良妃且也是个心地良善的姑娘。
沈少堂微微弯腰,将良妃扶了一下:“你且起来罢。夜里深了,早早回去歇息。”
安露被皇帝一搀,到是有点受宠若惊,“多谢陛下。臣妾告退。”
安露起身,带了两个小宫女,果真转身告退。
沈少堂到是更加意外了一下。
她竟没有借机引诱恩宠,到完全不像是宫中后妃的心机做法。
但是安露走出两步去,却又回头:“陛下,臣妾还有一件事,想来应该禀报陛下。”
“你说。”
安露朝着沈少堂微微地福了一礼:“今日贤妃姐姐乃和臣妾一起去太后娘娘宫中请安,贤妃姐姐说她明日去向太后及陛下请礼出宫,说是魏家明日有一场盛大的尾牙宴,请了京城第一大酒楼天云楼的纪大老板亲自前往执宴;估计京中各大朝臣王公,皆会列席。”
沈少堂心中正憋着一把魏国公的火,现在又听到魏云燕的消息,更是有些来气。
他明白良妃将消息告诉他,是让他提防魏国公召集朝中文武百官,以防生有“谋逆”之心,但是现在他心中正是一团乱麻,并不想理会。
“朕知道了。”
安露见沈少堂脸上没有什么颜色,便也乖乖地行了礼,转身走了。
沈少堂望着坤宁宫紧闭的大门,宫廊之内的一片漆黑,心中心头,也荡漾起一片凄凄戚戚……他默默地转身,准备独自在走回崇阳殿。但是才踱出三两步来,忽然惊想到——
良妃刚刚可说了什么?京城第一大酒楼?天云楼?似乎他曾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酒楼,和那位纪老板的名姓……沈少堂于记忆中彻查寻找,突然惊悟!
呀,他是不是曾在前往临海郡的小驴车上,听侍女阿宝啰里叭嗦地提起,那京城第一大酒楼天云楼,曾是皇后白软软于民间时,日日都曾光临的酒楼。
该不会……沈少堂未曾细想,心头却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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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天光亮起,曦空微蓝。丝丝白云浮在空中,似碎扯的朵朵棉朵,很是一个清爽透亮的好日子。
位于京城东雀大街的魏国公府,于清晨一大早,便忙碌起来了。不仅开了通往东雀大街的正门,仆役们早早便洒扫庭院,铺锦滚毡;后院子的偏侧门也早早被大库房的管家打开,由着各商各户将替国公府大宴备好的各色果品物货,统统送入国公府大库中去。
这一场国公府的大宴,简直是开了整个京城的先河,远远往上一看,便只见那各门各户将要送进国公府的货品,便简直能将整个东市西市的铺面都包了一个圆儿。且别说吃食酒菜这些寻常物件,便是金银礼器、桌椅缎锦,便说着那由着江南苏州府的知名老字号高氏送来的鎏了金的鸡翅木金筷子,便是一开箱子便闪闪放光,闪瞎了各位铺面商货老板的眼。再加上由南来的、北往的、西域的,赶着马车、阴着冰錾子的稀罕果品,更是一车一车地送进了国公府家。
一大早便于国公府偏门外围观的京中各胡同的民众们,皆忍不住啧啧咋舌。众人只心说这国公爷尾牙宴的规格、制式、食器、果品,可比那堂堂大齐皇宫里的皇帝都越了过去呢!即使贵为天子都吃不得上这么多珍羞美味,果品佳肴吧。看来这大齐的天,真是要照进国公爷的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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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第一大酒楼天云楼的运物车,也早早排到了国公府的偏侧门外。
天云楼的人丁、物事、备料,也皆是由纪天云于早些日子里,便一样一样亲自备齐;不仅所跟随而来的大师傅们都各自有专用的刀剪锅碗铲,并且大师傅们的助手们,也皆是由他亲自挑选;个个都是来自天云楼的精英团队,煎炒烹炸蒸,样样都是个中高手。纪天云对所有的大师傅都提出了高标准严要求,力求他们将此次国公府的尾牙宴,办成一场大齐皇朝的最高标准、最高规格的国之宴。
众位大师傅都对大老板的此次要求有些不解。
纪天云也未曾向他们一一解释。对于他来说,国公府出到了几箱金子前来请他,他都不曾动心,却唯一打开魏国公亲手写的那张帖子,他到是对其中的一句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纪天云站在国公府的侧门外,目送天云楼的整个车队,缓缓进入国公府。
车队蜿蜒,进行颇慢。纪天云立在旁边,看着车队慢慢缓行,却忽然发觉天云楼的队伍之中,似有两人的身影略有陌生,并左右游移十分不定。
纪天云微微地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