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父亲讲的那些事,全都是真的。
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妹妹,陈德修喜欢她的乖巧体贴,原本也是想当亲妹子一样疼爱的。
但今日这一幕,他竟对这个娇小女子生出了几分敬佩来。
女子做事不易,就算是汉子,生意也没有那么好做。她能做到这个地步,这份心智和毅力,确实令人佩服。
看着妹子把甲鱼料理干净,叮嘱了厨房里的人怎么烹调,她自己走去洗手,陈德修脸色才忽然一沉,斥道:“你们真是胡闹,小姐眼见就要嫁人,这甲鱼要是把小姐咬了,你们担待的起?!夫人小姐都和气,你们就连上下的规矩都给忘了?!”
这几个厨娘,这才慌了,又跪求着少爷不要怪罪。
秦春娇听见动静,赶忙过来,说道:“大哥不要为难她们了,是我自作主张动手的。”
陈德修脸色沉沉,说道:“即便如此,他们也该拦着。还有,跟着你的人呢,这就是她们失职之罪!”
秦春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大哥,我既然是小姐主子,其实他们也不敢违抗我的吩咐?他们拦着我,我会罚他们。他们不拦,大哥又会罚他们。我是当过下人的人,这里面的难处,我心里明白。”
不是她心地有多慈善,而是这里外不是人的夹板气,她比谁都清楚个中滋味儿。
陈德修听着,更觉得诧异了,她竟然一点也不避讳当过丫鬟这段过往。
换做是别人,自己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了,怕是恨不得将这些事都埋得深深的,不让任何人知道。
这女子胸襟宽广,不是等闲之辈。
正当这时候,外头一个人找来,说道:“原来少爷小姐在这儿,太子妃娘娘忽然驾到,正等人去见呢!”
第120章
秦春娇微微一怔,她当然知道这个太子妃就是苏婉然。
没想到,她竟然找上门来了。这是,没完没了么?
陈德修嘀咕了一句:“她怎么来了。”便问道:“夫人呢?”
秦春娇说道:“娘还没起来,我去见她吧。”说着,停了停,又道:“我想,她应该是来找我的。”
陈德修顿了一下,就见秦春娇已经向外走去了。
他快步追上前去,想说什么又停住了,最终只是低低说了一句:“我和你一道去。”
兄妹两个走到正堂,果然见苏婉然在堂上坐着,身边跟着两个近身侍婢。
她盛装华服,打扮的倒是十分华丽,满头珠翠,明晃晃的。
秦春娇打量了她一番,不知是不是嫁人的缘故,她比当初在相府里做姑娘时多添了一丝成熟的韵味儿。但这一身打扮,固然华贵艳丽,却和她原本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秦春娇是见过她姑娘时样子的人,见她如今这幅模样,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苏婉然原本是个清丽如仙的人物,虽说性情孤高自许,但她往日穿戴清淡,还有几分出尘的意味。如今这样,却只显得刻薄。
心中想着,她走上前去,道了一句:“太子妃娘娘。”
苏婉然却不看她,目光径直落在了她身后的陈德修身上,淡淡一笑:“陈公子,一向少见了。”
陈德修有些奇怪,问道:“娘娘识得在下?”
苏婉然淡然一笑:“自然,陈公子是京中有名的名门子弟,本宫久闻大名。”
陈德修望着苏婉然,美丽的脸上,妆容精致的无一丝破绽,如同面具一般的微笑里,满是冰冷的算计。
他并不认识苏婉然,只是听过她的名字,相府的千金,京城才女,又嫁给了太子做了太子妃。如无意外,她就是将来的皇后了。
只是直觉的,他有些厌恶这个女人,不论是她那虚伪的客套,还是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对秦春娇的鄙夷。
陈德修并不打算接受她的示好,直言道:“娘娘谬夸了,并且在下与娘娘似乎并无往来,何来一向少见一说?”
苏婉然浅浅一笑:“今年端午,宫里宴请群臣,公子跟随陈大人入宫赴宴,本宫曾与公子见过一面。”
陈德修眉毛微挑,依稀记得似有这件事。但在宫宴上,是否见过她,他就全无印象了。
他对苏婉然全无好感,倒也不打算得罪她,毕竟她的身份摆在这里。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苏婉然看着陈德修那波澜不惊的脸,面上的笑意略微淡了几分。
依着她太子妃的身份,记得一个尚无功名职务的子弟名姓,对方该受宠若惊才对。至少,在旁人身上确实如此。而陈德修,却一副无谓的样子,似乎全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她确实有意拉拢此人,经过上一世,她知道这个陈德修日后大有作为,与他父亲一样,成了皇帝的心腹爱将。
陈长青冷面无情,难以入手,但陈德修似乎要容易接近些,然而眼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秦春娇在旁瞧着,并不将苏婉然的冷待放在心上。在相府的时候,苏婉然就看不上自己,她也并不会认为,自己身份有了变化,她就能对自己高看一眼。苏婉然对自己,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鄙夷和厌恶。
她只是有些奇怪,难道苏婉然并不是来她的,而是来找大哥的?
陈德修不会理会自己,苏婉然脸上有些挂不住,这才看向秦春娇,收了满脸笑意,颔首淡淡说道:“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秦春娇没有声言,晓得她必然底下还有话说。
果然,苏婉然淡淡说道:“听说你进京来了,本宫就过来瞧瞧。”
这话口吻冰冷淡漠,且带着一股子上对下的傲慢。
陈德修顿时皱了眉头,只听苏婉然继而说道:“如今你也算攀上高枝儿了,进了指挥使大人的府邸,也算有了个好去处。本宫与祖母,也都放心了。然而今非昔比,你往后也需得恪守妇道,不要给指挥使大人丢脸才是。”
她这话,是意有所指,暗示秦春娇当初被撵出相府那事。
苏婉然心中颇有把握,秦春娇不敢让这陈府的人知道她那时候的丑事。这把柄握在自己手里,下面的事情就好说了。
秦春娇只觉得好笑,她现下已经不是相府的奴婢了,甚至已经不再是奴了。这位太子妃娘娘凭什么以为,她还能以主人的身份来教训她?
她尚未开口,陈德修已是满腹怒火,脸色一沉,斥道:“苏氏,在下敬你是太子妃,也不过是看在太子的面上。你这样登门来羞辱舍妹,是何道理?!”
苏婉然有些意外,依着她的心思,陈德修必然不会将刘氏与秦春娇这对乡下出身的便宜母女当回事。
然而陈德修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婢女出身的女人驳斥自己?他还真把这丫头当亲妹妹不成!
苏婉然不由嘲讽一笑,陈长青如此,陈德修又是如此,陈家父子两个脑子都烧坏了不成!
他们是名门显贵,却偏要和这些下等女子搅合在一起。
她没有理会这话,径直看着秦春娇,淡淡说道:“本宫何意,这秦姑娘心里明白。是吧,秦姑娘?”说着,她又道了一句:“陈公子,本宫有一句好言相劝,不要随便捡些路边的猫猫狗狗回去认亲。她到底姓秦,不姓陈。”
陈德修看着这妇人薄唇轻启,满脸刻薄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
他刚想说些什么,秦春娇那甜脆的嗓音已然响起:“太子妃娘娘,您今儿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苏婉然看她搭腔,以为她心中畏惧,有些得意,微笑道:“本宫听说,你在乡下开了个铺子,卖些什么茶油和面膏之类,卖的还不错。本宫族里有个远房亲戚,开有货行,买卖做的极大。你不如把你那铺子关了,把这些油啊面膏什么的,全都交给货行来卖。货行的销路广,你也不用愁卖不出去,也省的你零散卖的辛苦。”
秦春娇看着苏婉然,只觉得她好像是在说梦话。
卖不出去?她怎么知道她的东西卖不出去?铺子里的货,现下甚至还不够卖呢。订单,都已经排到明年去了。
诚然,她也晓得,苏婉然是在压她,想逼着她把这两样紧俏货给货行卖,又要强迫她念她的恩德。
苏婉然就是这样一个人,高高在上,以势压人。
她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好笑,顺着苏婉然的话,又诈了一句:“这么说来,娘娘还真疼惜我。”
苏婉然以为她服了软,笑道:“这是自然,你怎么说也是本宫母家出来的人,本宫照拂你也是念着旧日的主仆情谊。”说着,她还瞟了陈长青一眼:你要为她出头,可惜她是个扶不上墙的奴才秧子。
苏婉然的算盘打得很好,太子要她弥平了与陈府的争端,这其实很好办。
要她道歉,那是不可能的。她苏婉然这一辈子,都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更不要说区区一个贱奴了。
这件事,起因就在刘氏身上。她只要让刘氏服了软就成,而秦春娇这个宝贝女儿,就是最好的入手处。
她要秦春娇将茶油和面膏等物交给货行售卖,强卖她个人情。秦春娇承了恩,刘氏也就没话可说了,这是一则。二来,茶油面膏都归给货行售卖,从此京城独此一家,财源广进自然不在话下。第三,秦春娇的铺子若是关了,往后也就没了卖货的渠道,只能依赖货行,就此捆住了她。
这是一举三得的好事,苏婉然甚而有些轻飘的爽快。
自从重生以来,她每件事都是如此算计的,也大概都如她所愿。
至于秦春娇是否答应,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她一定会答应,毕竟她那件丑事,还捏在自己手里。
秦春娇望着苏婉然的脸,不由咯咯笑了起来,她只觉得这位昔日的大小姐、今日的太子妃娘娘实在太过有趣了。
苏婉然被她笑的心中不安,冷声道:“你笑什么!”
秦春娇好容易止住笑声,说道:“娘娘的笑话太有趣了,所以我忍不住。我家铺子的生意好得很,不劳娘娘操心。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算了。我就喜欢辛辛苦苦的自己卖货,不想跟什么货行打交道。再说了,外头的销路,一向是我相公说了算,我不管的。我们小本生意,娘娘的货行,还真是高攀不上,就不承这个情了。”
苏婉然脸色一沉,她没有想到秦春娇竟然敢不同意!
她喝道:“秦春娇,你不要不识抬举!你别以为如今是什么千金小姐了,在本宫眼里,你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丫头罢了!你以往做的下作事,本宫还没忘呢!”
秦春娇依然笑着,眼眸冰冷,她说道:“娘娘说的,是不是年初我被相府里人诬陷,勾引大少爷不成,被府里卖出来这件事?娘娘不必替我瞒着,我身边的人都知道。这公道是非自在人心,娘娘还是少费这些没用的心力为好。”
苏婉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是当真没有想到,秦春娇竟然全不在乎。
她切齿道:“你当真是不知羞耻!”
这话才落地,陈德修却上前一步,冷声道:“娘娘,府上不便待客,您请回吧!”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苏婉然脸色铁青,一字不发,豁然起身,带了人离去。
临到出门之际,陈德修看着她的背影,又添了一句:“娘娘,在下还有一句话要讲。不管春娇姓不姓陈,她进了我陈家的门,就是我陈家的姑娘。她上有父兄,做错了事自有管教的人,还轮不到外人来登门指摘!”
这话说的凌厉,苏婉然竟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幸而服侍的人及时扶住了,才没有出丑。
她带着几分狼狈出了陈府,登车之时,看了一眼陈府的匾额,不觉咬了咬牙。
苏婉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然而重生以来的顺风顺水,让她放松懈怠了。靠着上一世的阅历与经验,她这一路都是算无遗策,将人与人之间简单的归结为利益纠缠,而忘记了人心和情感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东西。
她以为,自己总是能赢的。却没料到,在秦春娇这个贱奴这儿,连续栽跟头。
苏婉然不信,自己能连着两世都在她这儿吃亏!
赶走了苏婉然,陈德修脸色沉沉,看着秦春娇,问道:“她往日在相府里时,对你也是这幅姿态么?”
秦春娇笑了笑,说道:“那时候我是丫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大哥,她一向这样,我都习惯了。而且,她是太子妃,我转头就要嫁回乡下去,这辈子怕是都见不着面的,她怎么说我,我都不放在心上。倒是大哥你,还有父亲,都在当官的人,别为了我们得罪了太子,就不好了。”
陈德修却不听这话,他说道:“春娇,以往怎么样,我们管不着。但你如今已经是陈家的姑娘了,你要记着,你有父亲有哥哥,是堂堂正正陈家的小姐,不是任人欺负的!从此往后,没有谁能这样不讲道理的欺负你。”
秦春娇鼻子微微有些发酸,这些年来,没有谁会对她说这样的话。易峋也护着她,但那是不一样的。这来自父亲兄长的关爱呵护,她从没有感受过。
她低下头,笑了笑,轻轻说道:“我记着了。”
陈德修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由也是一阵莞尔,眸子里的神色却渐渐深邃起来。
太子妃又怎样,就算如今的中宫皇后,也是温婉贤淑,礼贤下士之人。哪里像她这样,仗势欺人,行事猖狂!不知道帝后二位,得知自己的这个得意儿媳,私底下竟是如此做派,心中作何感想?
她还开着一间货行,这似乎有点意思。这女人的野心,看起来不小。
过了一会儿,刘氏醒来,为了免她担心,这兄妹二人谁都没把这事告诉她。
傍晚时候,陈长青从衙门里回来。
秦春娇亲自下厨,将那料理好的甲鱼斩成大块,合着一只小母鸡,放了些豆腐、香菇、木耳一起炖了一锅,又额外配了几样菜。
一家四口,热热闹闹的吃饭。
陈长青看着这锅甲鱼母鸡汤,颇有些感慨。这样野味儿十足的菜,他往年也就是还在外行走办差时吃过几次,自从当上这指挥使,有了自己的官邸,几乎不离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尝过了。
他胃口大开之下,连吃了三大碗饭,方才对着刘氏说道:“打从你们来了,我和德修这腰围,都见宽了。”
一句话,逗得一家人都乐了。
刘氏笑斥道:“你不晓得少吃些,又不是明儿就没得吃了。”
陈长青莞尔叹息道:“娘子的饭,总是吃的上的。但要吃女儿做的饭,怕往后就难了。”说着,又向秦春娇说道:“春娇,待会儿到房里来,爹给你一样东西。”
秦春娇不知是什么,还是答应了下来。
吃过了晚饭,秦春娇果然依之前所说,去了陈长青和刘氏的房里。
陈长青递给她一张文书,说道:“办好了,你瞧瞧。”
秦春娇接了过去,看了上面的文字,原来是一纸身份文书,上面的意思大概说她已经重入良籍了。
这件事,易峋也一直在办,但似乎棘手的很,总是没有什么进展,结果竟然是父亲替她办好了。
捧着这张纸,秦春娇只觉得悲喜交加。
就是这么一张纸,能把她从人变成了骡子马驹一般的贱奴;又是这么一张纸,把她重新变回了人。
薄薄的一页纸,竟然决定着人的阶层。
但不论怎么说,她又是人了,再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奴仆,更不是被人唾弃鄙夷的贱籍。
只听陈长青那低沉的话语传来:“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嫁人了。不然,总是名不正言不顺。”
贱籍不能为人正妻,甚至连良妾也不能当,乡下不讲究这些规矩,但陈长青不愿自己的女儿日后被人背后指戳,更不想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
秦春娇只觉得心如潮涌,她忽然猛地扎进了陈长青的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