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刘氏离去,易峋才问道:“娘这是怎么了?”
秦春娇当然不会跟他提起那件事,便含糊说道:“就是累着了。”
夜间,秦春娇侧身躺着,闭着眼睛,却毫无睡意。
娘显然是喜欢那个人的,嘴上说着连样子都记不得了,却把那人的名字记了二十余年,一问就在嘴边上。
自己的母亲有了喜欢的人,她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她似乎该替母亲高兴,可是也正如母亲所说,谁知道那人现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如果家里已经妻妾满堂,儿女遍地,那还不如不碰上。
朝廷正三品大员,又是四旬的年纪,独身基本已经没可能了吧?
但母亲,似乎不能轻易割舍。这种心情,她是明白的,她对于峋哥不也是如此么?在相府里的那几年,她早已断了盼头,却从没断过对他的思念。
她轻轻转了个身子,便听见身畔低低的一声叹息,母亲也没睡着。
刘氏果然没睡,她睁着眼睛,看着窗纸上朦胧的月色,白蒙蒙的,是个好夜。
他走前的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月色。
他说天一亮他就要走了,但是他会回来的,报答他们。
月色里,他的脸不甚分明,然而那如山岳一般的高大身形,却深深印在了她心头。
这一走,二十年没有回来。岁月更迭,时过境迁,他的相貌已经模糊不清,但那夜里他说过的话,犀利的眼眸,冰冷的口吻,她却怎么都忘不掉。
少年情悸,动辄就是一生的刻骨。
在这二十多年水深火热的日子里,几次撑不下去时,她也会想起他来,甚至于有些怨他。
然而,他其实也没有跟她承诺过什么,当初他说的只是报答,并没有许下什么。
也许,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不过,刘氏已经不再是怀春少女,这样的心思尽管不是滋味儿,倒也不算难熬。
她已经是这个年纪的人了,宝贝女儿长大成人,且已有了良配。余下的岁月里,她只想和女儿女婿一起安享天伦,往后再尝一下含饴弄孙的乐趣,便足够了。
第83章
那个人,终究是没有来。
刘氏收拾起了这段心思,只当是平静生活中的一段波澜。
到了后日,赵三旺要回下河村了,秦春娇母女两个打算进京去接他,也顺带进京去瞧瞧。董香儿听说了,也要跟着去。横竖也是不做生意,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三人乘车一道进了京,便先奔杏林春而去。
找到了地方,一进屋子,赵三旺一个人在床沿上坐着,一些铺盖行李已经卷裹起来扎好了捆放在地下。
他一见三人,连忙起来,说道:“大娘和嫂子咋来了?”说着,瞧见了董香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搔头笑道:“你也来了。”
董香儿上前看了看,说道:“都收拾好了?”
赵三旺点头:“都是大哥、二哥帮着收拾的,也没啥东西。”
董香儿又说道:“可别落下啥了。”
赵三旺说道:“不会,都收拾了。”
董香儿不信,走到床铺边,往枕头底下一掏,摸出来一件男子束发用的网巾,便递到了赵三旺眼前:“这是啥?还说没落下东西呢,丢三落四的,没人看着怎么行?我才给你织的,就这样扔了不要了?”
赵三旺嘿嘿一笑,说道:“三姐,我哪儿敢,真是没瞅见。想是昨儿晚上睡觉,塞到枕头底下忘了。”
董香儿瞅了他一眼,嗔道:“咋不把你自己个儿给忘了?”
秦春娇在旁瞧着,听出些话里的意思,不由问道:“怎么,三姐你也进京瞧过三旺?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
董香儿和赵三旺顿时一怔,各自哑了,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没了话讲。
秦春娇看着这俩的样子,不由挑了眉。
董香儿到底泼辣些,又怕赵三旺说走了嘴,便含糊了过去。
正巧这时候,易峋结了账回来,便说可以走了。
一行人出了门,同程馆主告辞,便离了杏林春。
这时候还早,回家也没有什么事情,因为大伙都是难得进京一趟,便想在城中逛逛,不急着回去。
秦春娇说要往鸣春茶楼去一趟,见个人,易峋答应下来。
易嶟则说要往山货店买些杂物,和他们不一路,便自行去了。
赵三旺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便想和易峋、秦春娇一起走,董香儿却拉住了他,说道:“我有些地方想去,但对京里有人生地不熟的,你带我去转转。”
赵三旺搔了搔头,想和董香儿一起去,又别人看他的笑话,不好意思,就望着易峋。
易峋看着他,微微颔首,莞尔道:“你就和她去吧,咱们不一路。等过了晌午,在骡马巷口那儿见就是了。”
赵三旺这才答应了一声,跟董香儿走了。
两个人走出几步,转了个弯子,不见了那三人,董香儿才拉着赵三旺的臂弯,说道:“这么听你大哥的话,他不点头,你是哪儿都不敢去啦?”
赵三旺在杏林春养了这段日子的病,脸给捂白了,每顿又是好饭好菜的养着,添了些肉,就不显得尖嘴猴腮了,倒还生出了几分干净秀气出来。
听了董香儿的话,他脸上微微泛起了一丝红云,说道:“大哥二哥还有嫂子,都是我的恩人,我当然要听他们的话。”
董香儿点了点头,说道:“你这话我爱听,做人就是要知恩图报。”也就是经了这件事儿,董香儿才对赵三旺高看了一眼,甚而还有些佩服起他来。被林香莲的药折磨成那个样子,也不肯坑害自己的恩人,这样的人品是错不了的。
易家对他们都是有大恩的,董香儿对秦春娇心底里也一直存着感激。如果不是这个妹子,她根本没有底气和李家断绝往来,甚至于还会被娘家逼回去。所以,她对秦春娇的小生意尽了十二分的心力,并非只是为自己生计考量,也是为了报答秦春娇。
董香儿想的很简单,谁对易家人好,她就对谁好。谁敢伤害易家的人,她就跟谁没完。
赵三旺张了张口,却听董香儿又说道:“但是啊,你也得有点眼力见儿啊。这明显着你哥嫂两口子想自己逛逛,你非要凑在里头算咋回事?你没见,连人家老二都避开了。”
赵三旺愣了一下,说道:“但是,大娘不是还跟着?”
董香儿横了他一眼,斥道:“你傻?大娘是春娇的娘,不跟着能去哪儿?再说了,她又不会管小两口的事儿。”
赵三旺怔怔说道:“我也不会管啊。”
董香儿又是气又是笑,咬牙说道:“你还真是个傻子!”说着,将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又抬头说道:“我想去别处转转,你不肯陪我?!”
赵三旺看着阳光下这明艳的女子,艳丽的脸庞就像山里的刺玫花,美的张扬跋扈。面对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到大、比自己还大了三岁的女人,他竟然不由自主的脸更红了,不自觉道:“肯,当然肯。”
待人都走了,秦春娇方才向易峋问道:“三姐这一段,也常来京城么?”
易峋颔首:“隔三差五便来瞧三旺,还给他送饭,说你们那几天都不做生意。”
秦春娇这才想起来,不出摊的那几天,好像是没怎么见董香儿。
瞧方才这两人的情形,似乎彼此都有了些意思。如果当真如此,秦春娇倒也为自己这个姐姐高兴,董香儿经了李家这一场,能再找个情投意合的人,到底是好的。
她歪着头瞧着易峋:“你怎么没告诉我?”
易峋眉头一扬,淡淡说道:“你们姐妹情深,我还以为她告诉你了呢。”
秦春娇这下说不出话来了,董香儿真把这事儿瞒的一丝风儿也不透。而易峋又不喜欢背后说人的闲话,回家一个字儿也没提过。
她说不过易峋,看了他两眼,索性走到刘氏跟前,挽着她的臂膀,亲昵问道:“娘,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刘氏是个恬淡的性子,一向随遇而安。
然而这一次,她竟然说道:“那个,指挥使的府邸,在什么地方?”
秦春娇和易峋都怔了,易峋不明所以,秦春娇看着她母亲,轻轻说道:“娘……”
刘氏掠了一下鬓边滑下的发丝,浅笑着说道:“没啥,我就是把人家落下的东西给还回去。我……我就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秦春娇咬着嘴,没有言语。
娘的心情,她当然能明白。但是如果那个人当真有意,早该来了不是?
易峋不知道这对母女怎么了,他问道:“什么指挥使的府邸,怎么回事?”
刘氏倒没什么瞒的,把那天摊子上的事讲了一遍,只是没提自己当年的事情,又把那腰牌给他看了,说道:“我想着,这东西对他们当官的该是很要紧的,没得就为了一顿饭一直押着,怕误了人家的事。这不咱们进了城,我给他送去也好。”
易峋虽觉得这事儿怪,看着这母女两个的样子,也猜到另有隐情,但并没有追问,只是说道:“这牌子上也没个名姓,指挥使是卫所的正职。但仅是京城里的卫所,便有十二所,仅仅一块牌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个。”
刘氏是个乡下妇人,不懂朝廷里这些事,只当来了京城打听着就能找到,谁知道竟然还有这些讲究。她呆了呆,便是一笑,说道:“算啦,也是我傻了。得了,人家要是真看重,当然自己就来拿了。除了这件事,我也没啥要去的地方,你们打算去哪儿,我跟你们去就是。”
秦春娇望着母亲,她虽然笑着,眼里却带着一丝怅惘,她自己心里也觉得很不好受,却也没什么办法。
她心里忽然想起来什么,便问道:“娘,你不是知道他叫什么?”
刘氏却说道:“谁知道是不是他呢,兴许我弄错了也说不准。”说着,便笑道:“不提这个了,不找了。你要去什么茶楼,娘陪你去。”
秦春娇还想说什么,肩头却被一只大手握住。
她回头,易峋瞧着她,淡淡说道:“娘既然这样说,就依着娘的意思吧。”
秦春娇听着,只好作罢。
三人一路走到了鸣春茶楼。
这鸣春茶楼是京城里一间顶红的茶楼,这会儿半早不晚,却正是茶楼上人的时候。楼里人满为患,说书的响木,伙计的吆喝,吵吵嚷嚷。
易峋看茶楼这样吵闹,便对秦春娇说:“这里人多,太闹了。你饿了么,我知道一家不错的汤面馆,人少清静,咱们去那儿。”
秦春娇摇头笑道:“不是的,我在这儿约了人。”
约了人?
易峋不由眯细了眼眸,他怎么不知道,她在京里还能约到人?
倏地,他想起来什么,心猛然一沉。
三人进到楼里,秦春娇便向店伙计说道:“该有一位姓李的太太在这儿定了软包,我想她已经到了。”
那店伙计连声说有,将三人引上了二楼,到了一间包房门口。他先敲门,大声说客人到了,就开了门,请他们三人进去。
三人入内,果然见一对中年夫妇在房中坐着。
那妇人便是之前秦春娇约下的相府内管家李氏,而那男子则是她丈夫,名唤王城。
李氏正和她男人说话,一见他们进来,连忙起身笑着寒暄。
刘氏她是见过的,目光就落在易峋身上。她见这青年男子生的高大英俊,一身衣裳虽然平常,但气质却是脱俗出众,沉稳内敛,隐隐有上位者的风度,便不敢小觑,向秦春娇笑问道:“芸香妹子,这位是?”
听见芸香两字,易峋禁不住眉心轻轻一跳。这名字,让他扎耳,他晓得这是她在相府里的曾用名。
他看着秦春娇,只见她笑得灿若春花,向那妇人说道:“嫂子,这是我家相公。”
李氏听着,又把易峋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由暗暗赞叹:这小妮子还真是因祸得福,旁的不说,仅就她相公这副容貌,就是百里挑一的了。她能在家做主那么多事,又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可见是被男人宠着的。这世间的事真是没法说,那些主子们身边的大丫头,别瞧着现下风光,等将来上了年纪,打发出去好也就是配个有头有脸的奴才,有几个能像这芸香一样?
李氏心中感叹着,嘴上笑道:“芸香妹子真是好福气,得了个这样的好夫婿。怨不得你为他劳心费力。”说着,又引见了自己男人王城。
秦春娇自然认识,不用多话。
都是男人,王城便和易峋寒暄了几句。
易峋心底不舒服,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不想在人前让秦春娇难堪,再则也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众人寒暄已毕,便各自落座。
李氏当即说道:“妹子,咱就开门见山不废话了。今儿约在这儿,就是你说你家能产茶油,东西可带来了?”
秦春娇点了点头,自包裹里拿了三支小瓷瓶子出来。
她先拿起一支,说道:“这一瓶是样品,给云雀比对。”
李氏接了过去,和她男人打开倒了些出来,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老太太虽见天的吃茶油,但其实出了她身边人和几个主子,旁人也不知道什么样。
秦春娇又拿起两个瓶子,递了过去,笑道:“嫂子,这两瓶是我用茶油做的茉莉花头油。你也晓得,老太太爱用这个,比寻常头油都好使。这算是我送给你和云雀妹妹的。”
李氏大喜过望,连忙接了。打开倒了些在手心里,只见那油色清亮,并不如寻常头油那边黏腻,果然泛着一股子茉莉花香味儿,她当即在手心里搓了搓,抹在头发上,只觉得那淡雅花香满鬓,头发也油润乌亮,和主子们用的茶油一个效果。何况,主子们用的还没有香味儿呢!
易峋在旁瞧着,默然无言。
之前,油坊的事因赵三旺停了,只榨了二三十斤茶油出来。秦春娇跟他讨了几斤茶油过去,他不知道她做什么使,也没问。原来,她是鼓捣这东西去了。
第84章
头油这东西,其实并不难做。
市面上香粉胭脂铺子里的头油,大多是以芝麻油合着桂花、栀子、茉莉等香气浓郁的花朵,放在热灶上微温着。加以时日,花香便会沁入油中,便是售卖的头油了。
然而芝麻油润发虽好,却自带一股浓香,无论是桂花还是栀子,合在一起总是怪怪的。这样的头油,一两一瓶就要卖上二百文钱。
品格再低一些的,就是用豆油。豆油虽然没了那股气味儿,却黏腻上许多,润发效果也不如芝麻。
但即便如此,这样的头油,一瓶市面上也要一百文。
这个价钱的东西,贫民百姓可用不起,依然是供这些富贵人家女眷购买的。
秦春娇曾看老夫人和那些姑娘主子们拿茶油润发,比市售的头油都好使,且除了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并无油味儿。四姑娘还曾抱怨过,使用茶油之后,外头卖的便再也看不上眼儿了。然而老夫人将茶油看的金贵,怎样也不会去炮制它,只是简单的擦抹罢了。
秦春娇起初建议易峋压榨茶油时,便已经存下了这个心思。若她能将茶油炮制成头油,再卖给这些贵妇千金,价钱比单卖茶油只怕还要好。所以,易峋才榨出油来,她便讨要了五斤茶油过去。
头油并不难做,无过只是将香料气味儿沁入油中。这手艺没人教她,但她每日跟菜油与火打交道,里面的门道也大约明白,略琢磨了一下,就全懂了。
她没钱买那些昂贵的沉檀,便趁着花期采了许多茉莉花,和茶油混在一起,每日用开水煮上一滚。十日之后,滤除了渣滓,便是清香袭人的茉莉花头油了。
李氏到手一试,见和主子们头上擦